(本内容源于2021年12月12日直播“对谈陈年喜”)
俞敏洪:今年,一位名叫陈年喜的“矿工诗人”、“矿工散文家”引起了很多朋友的关注。最近我读了他的书《微尘》,也做了推荐,今天我邀请他一起对谈。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陈年喜。上礼拜天我和刘大铭对谈,很多朋友都深受感动,一个从小就得了瓷娃娃症、一个月大的时候就骨折的朋友,到现在26岁了,动过11次手术,但却让生命散发着自己的光辉。对我来说,陈年喜也是这样散发光辉的人,陈年喜没有上过大学,是一个矿工,而且做的是矿工工作中最危险的爆破工。16年的爆破工生涯中,他在地下5000米暗无天日的地方,每天都面对生死考验,却依然坚持阅读,坚持写作。当然,这16年的爆破生涯也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恢复的伤害,右耳朵聋了,颈椎坏了,现在还得了尘肺病。但是他却在16年的矿工生涯中,面对昏暗的灯光,爆破的烟尘,坚持写诗,坚持写散文。一个人只有内心有光,才能写出有光的文字,活出有光的人生。
所以今天我特意邀请他,一起和我们谈谈他的生活,谈谈他是如何在16年深入地下5000米的爆破生活中,还依然保持写诗的习惯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陈年喜:还好,今年冬天身体还可以,没有咳嗽。尘肺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式,主要就做一些预防,补充营养,防止感冒。今年冬天一直还好,没有感冒。俞敏洪:尘肺是不可逆的,可预期的未来是会变得更严重,还是说能控制住?我在大学的时候得过肺结核,我感觉比你幸运多了。陈年喜:目前以全世界的医疗水平是没办法控制的,所以主要还是要注意锻炼,注意身体的保养,做一些营养补充。我上高中的时候也得过黄疸肝炎,我知道你得过肺结核,那个可以治好。俞敏洪:我是3岁的时候得的黄疸肝炎,5岁的时候痊愈。
俞敏洪:因为我们都是农民出身,而且你父亲是木工,我父亲也是木工,所以我对你特别感兴趣。我去查了一下你的资料,你上中小学的时候就喜欢阅读了,你当时怎么会喜欢阅读?一般在农村的孩子不太容易喜欢上阅读。陈年喜:在80年代,中国有一个很好的阅读氛围。80年代改革开放,国门初开,所有思想、信息都进来了,整个乡村的阅读氛围和现在也不同。我们很小的时候,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订报纸或者订杂志,那时候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这样的IT条件,但那个时期纸质阅读的氛围确实比现在好得多。反倒是现在,农村经济条件也有了变化,但家里订杂志、订文学刊物的很少很少,但我们那时候是很多的。俞敏洪:农村的活力群体是孩子的父母或者是青壮年,现在他们都离开农村了,留下的是老人和孩子。我去过农村很多次,都有点落寞,我甚至去过乡镇图书馆,里面的书都落上了灰尘,其实有书,但没人读,现在农村孩子每人一台手机,玩手机是比较常见的现象。当时有人在读书这方面对你产生影响吗? 陈年喜:对我影响特别大的是我大伯,也就是我爸爸他哥。他一生未娶,是一个羊倌,给生产队放羊的,后来变成集体放羊了也是他在放羊。他的一生没有别的兴趣爱好,也是在不断地读书,不断地读书,我觉得我受他的影响很重。他有一个桐木箱子,里面装着非常复杂的书,有很多是关于戏曲的,包括《三国演义》,四大名著,还有一些绘画的、象棋的,反正特别杂。我记得还有一本书叫《芥子园》,是线装竖着的,书里有很多繁体字,但我还是认得下来,有些字不认识,我可以连着认,那时候没有系统的读书条件,也没有方向,觉得读什么都很新鲜,读什么都好,所以我差不多把他那一箱书全都读完了,觉得学到了很多东西。
俞敏洪:跟我小时候也差不多,但我小时候没有你读书丰富。80年代能读的书比较多,有些书国家也不禁止了。我小时候也比较喜欢读书,主要是受我妈影响,我妈其实不认字,只是希望把儿子培养成一个认字的人。从小她不给我买玩具,就只允许我买书,这样我就自然而然地慢慢开始喜欢读书了。但我从小到大读的书都是一些描写农村生活的,还有战争的,像《金光大道》、《铁道游击队》、《平原游击队》等等。你高中的时候已经到了80年代末了,你应该参加了高考,你当时那么喜欢读书,为什么没考上?陈年喜:那时候我们从大集体过来,觉得吃饭是最重要的,“上大学”的意识还挺淡的。我们学校是全县分名额,我们县只有50个可以考大学的名额,也就是说,要在全县学生中选拔,你是前50名就可以参加高考,如果你没办法进前50名,就没办法参加高考。我那时候就差一点,没进前50名,那时候也没有扩招。我记得我们那一届,全县只考上了8个专科,也没人考上本科。俞敏洪:那时候录取的人数比较少,如果当年和现在一样扩招,你的命运肯定就不一样了,因为进了大学还是会有不同命运的改变。陈年喜:对,如果是像现在这样扩招,我应该可以考上,我记得那时候专科都考到500多。俞敏洪:你没有上大学,为什么没有复读?为什么没有跟父亲学做木工?我当时没考上大学的第一年就跟着我父亲做了一年木工。陈年喜:确实那时候家里条件差,我们兄弟特别多,他们在家里都需要娶妻生子,家里生活压力特别大,所以也没选择去复读。回到家之后我就跟着父母去参加劳动,当时种土地,满山满野都是土地。吃饭最重要,因为都是从饥饿的状态过来的,都饿怕了,种了非常多土地,一年到头都在种地,家里还放着一群牛,五头牛,牛要不停地耕地,牛粪要送到山上,非常非常忙碌,我差不多有四五年是在家里跟着父母放牛和种地。我父亲是木匠,但他也不是专职木匠,他大部分时间也要参加家庭劳动,如果谁家要盖房子,谁家要嫁女儿,谁家需要一些家具,他就要去打家具,我的兄弟们都学了一点,我一点没学,感觉木工好繁复。其实我觉得木匠也挺伟大的,不容易学会。俞敏洪:是挺难的,我也没学会,学会了我就上不了北大了。
俞敏洪:一般人高中毕业没有上大学,肯定不会再读书了,你为什么还坚持读书?
陈年喜: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梦想,我结婚都很晚,29岁才结婚,就是因为一个目标——想走出农村,我真的特别渴望走出农村,不再过父辈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我们家乡也有很多写作的人,在丹凤县,贾平凹80年代写出了《浮躁》,其实起到了标杆作用,那时候我就想着我也可能通过写作走出农村,改变自己的命运。俞敏洪:所以,贾平凹给你起到了榜样的作用。你后来见过贾平凹吗?他的书我大部分都读过。陈年喜:我见过,他人也挺好,挺平实、挺低调的一个人。那时候我主要还是想走出去,之所以29岁才结婚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梦想,不能在家乡娶妻生子,完全被套在农村。
俞敏洪: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为什么一直坚持写诗到现在?陈年喜:我最早从高中就开始写诗,那时候觉得诗歌门槛很低,只需要回车键,很短的几句话,就可以称为诗。那时候对诗歌的理解还是比较肤浅,当然,后来写到现在,觉得诗歌确实是文学的王冠,确实非常非常难。陈年喜:如果我们做两三年的努力,背一些平平仄仄的韵脚,可能两三年后就可以写出很像唐诗的古体诗。但两三年的时间,没办法把现代诗写得很像现代诗,我觉得差距就在这里。俞敏洪:我在北大的时候写了好几百首诗,最后一首都没发表。
陈年喜:那也不简单。当然我那时主要的目的还是想走出去,希望通过文学的形式走出去。那时候选择诗歌也是觉得诗歌的门槛很低,如果我那时候选择小说,可能现状真是会不一样,特别不一样。俞敏洪:但我觉得你不用后悔,因为好的诗歌更加打动人心。陈年喜:对,我没有后悔。人生的每一步路都是有用的,都不会白走。诗歌对语言的锻炼,对视野思想的锤炼开阔其实非常重要。俞敏洪:2019年,你的第一本诗集才出版,这意味着在这之前这么多年,你的诗集从来没出版过,那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陈年喜:我写诗应该有两个阶段,在我打工之前有一个时期,诗歌量还挺大,但那时候主要写一些风花雪月,更多是抒情类的诗歌,可能比较唯美,但它和真正的生活、命运,和整个时代的中国可能有一些距离,或者说它仅仅是那种飘飘而过的写作。后来我到了矿山生活,经历了那样沉重的人生,看到了那样不同的世道人心,看见过不同的、无限的、自然的环境,还有不同的人群、不同的民族,当所有信息汇总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诗歌的写作确实还是要真正和生命相关才会有效。俞敏洪:这个感悟真的特别深刻。诗歌是真情实感的表达,如果它不能跟真正的生活和生命连在一起,诗歌就变成了一种空虚或是一种空洞。历史上任何一个伟大的诗人,往往只有当他们遇到了生命中某些特别重要的事情时,才能写出来千古传颂的诗歌。
陈年喜:对,诗歌短短的形式里包含了无限的信息,时代的、生活的、命运的,甚至是自己、灵魂、世界的。其实人对于很多历史的了解,包括对中国几千年文化的了解,很多都是从诗歌开始的。
俞敏洪:阅读和诗歌既是你生命所溢出的琼浆玉液,也是阅读和诗歌本身对你生命的哺育。在矿山的成长,帮助你穿越了16年间矿山中弥漫的烟尘和艰难,在这个过程中,你穿越现实,看到了什么?在这16年艰难困苦的烟尘中,你保留了一份怎样的期待和思考?因为如果是我去做16年的爆破工,可能基本上就沉沦了,我可能坚持不下去。但你在每天十几个小时的电钻声和爆破声中,没有中断阅读和写作,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精神力量,你如何产生这种力量?
陈年喜:其实一个人的生活也决定了他的视野,可能也会决定他的思想和很多东西,甚至决定了他的精神价值体系。在这16年的爆破工生活中,其实我到过中国非常遥远的地方,比如新疆,我去过六次,还有东北长白山、内蒙这样的边缘之地。我到过特别特别多的地方,看到过那样复杂的山川地貌,也看到过特别不一样的人烟。比如我到了新疆很多边远地方,那边人烟特别稀少,但他们依然生活得很快乐,甚至很坚强。在物质特别匮乏的地方,他们依然唱歌跳舞,甚至创造了很多自己的文化文明,他们有这样的韧性。
人是非常复杂的物种,在不同的环境中会诞生不同的韧性,诞生对世界、对生活不同的认识,这些东西对我特别重要。我觉得我最早的写作可能就是纯然地想用诗歌这种形式去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后来的写作,后来的生活,我觉得是对自己的生命特别大的提炼,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更加厚重。
当然,特别艰苦的生活会让你走两条路,一条路就是彻底沉沦,觉得生活毫无希望,另一条路会让你变得开阔一些,让你去思考更遥远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眼前的生活。我觉得这种生活和我的诗歌恰恰是相辅相成的,我有这样的生活,有这样的思考,诗歌是一个很好的表达形式,也是一个特别好的自我放飞的渠道。它就像一扇门,我通过诗歌这扇门打开了我的生命。
其实矿山生活确实特别危险,也特别辛苦,但另一方面,它也会让你变得很坚韧,会让你自己觉得自己变得挺厚重的。
俞敏洪:你说的特别好,年喜,真的特别好,完全是从心底里说出来的话。你后来能坚持16年,是不是因为矿山爆破这份工作能够带着你走遍祖国大地,让你看到不同的风景人情,以及让你的思考和思维变得更加广阔,有没有这个意义在?陈年喜:有两个层面,一是确实我的家庭需要我去打工,需要去做爆破工这样的劳动工作来支撑。另一个方面,比如老板让我去新疆阿勒泰打工,除了对工资有一份期待之外,真的还有一份特别的期待,就是我想去看看阿勒泰是什么样子,我要去看看昆仑山是什么样子,真的有这样双重的期待在。
生活确实挺苦,但那样一个特别异域的山川地貌,那样特别异域的生活民情,其实也非常非常有意思,它会点燃很多东西。你完全待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的时候是没办法被点燃的,会变得很疲惫、很疲劳,但当你到了一个新的地点,看到了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地貌,不同的自然环境,还有人文,你就会觉得你整个人都不再像从前那样狭窄了,真的。我发现很多人非常矫情,但当你真正到那样一个特别巨大的自然环境中时,走进那些特别不一样的人群之中,你所谓的矫情一文不值,真的。
俞敏洪:当你每天都面临爆破工作的不确定性,看到战友们常常今天还活蹦乱跳,一起喝酒、撸串,第二天却因为一场爆破就丢失生命,你想过你生命的意义吗?可能有一天,万一你也在爆破中突然就没了,你对生命的追求在这一刻也会消失,你觉得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你多年来面对这样一份危险的工作?
陈年喜:确实是这样,在自己心里一直有这样一个痛苦或者恐惧。确实我看到过很多同行、朋友不断地受伤或者死亡,也想着可能自己今天下去就上不来了类似的事情,所有的理想和想法都会戛然而止,真的会有这样的担心。我们做爆破工的时候,家乡所有的养殖业、种植业其实都丢掉了,我们一直没有挣到那一桶金,因为你回头的时候,当你去面对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地域和人群,想要开始一种新生活,你是需要资本的,可是一直都没有这样的资本去回头,所以这是不得不面对的一条路,这条路一直要走到黑,包括我的同行,他们现在已经到了西亚、非洲、印度尼西亚,依然还在做爆破工。俞敏洪:这些工友跟你一起生死相依,但你跟他们又不太一样,你跟他们到底是怎样相处的?陈年喜:现在都有特别深的隔阂,我的那些工友们到了全国各地依然还在做爆破工,生活依然艰辛而危险,他们觉得我是改变了命运,开始了另一种人生,另一种生活。我特别理解他们,甚至特别关注他们。当然,这样的隔阂是没办法的。 俞敏洪:平时你拿本书在看,还在写诗,他们会不会看不起你,或者觉得你很另类?你平时会和他们一起喝大酒、吃饭吗?
陈年喜:有的,我自己在矿山写作或者读书,大家真的都觉得我挺异类的,他们觉得这和我本身的工作毫不相干,你说你读一些专业的书也还好,你读的完全是无关专业、没有效果的书。而且我在做矿工的16年中,没有看到文学的曙光,大家都觉得我真的挺异类,所以我一般也不在他们面前读书或者写作,特别想写的时候,我都会藏起来写,不在他们面前写。我觉得大家保持工作的融洽,感情的融洽,是特别重要的。 俞敏洪:对,但我觉得你做得很好,你能通过自己的观察,把这么多工友、朋友生命中的尊严和挣扎都努力地记录下来,并且用流畅的文字展现在世人面前。我原来从不知道中国有这样一批爆破工,在所有的矿山中,每天要深入到几千米的山体中进行爆破,一旦有个失误就再也回不来,最后或是以自己身体为代价来宣示自己生命的存在,或是像你一样浑身伤病地回归到自己的生命。其实我们生活中所用的每一件东西,比如我用的不锈钢水壶,我家里的瓶瓶罐罐,只要是跟金属相关的,极有可能都和你们有着密切的关系。
你说的有句话让我很感动,你说你做的金锥,原材料极有可能就是你某次爆破过程中所采取的某些稀有金属,这真的让我感觉到人类的生活命运是连在一起的。现在生活在城市的人,可能从来没有想过,哪怕是一张纸,背后都是千千万万人共同努力和付出的结果,当然这也是经济学上社会合作的一个概念。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的工作其实只有分工,没有贵贱,但很多人会觉得自己上了大学,或者进入了一个所谓的上层阶级,就对老百姓颐指气使,这是特别不应该出现的现象。比如马路上的环卫工人,像你们一样的矿山工人,还有在各个城市打工的农民工,事实上更值得我们展现出更多的尊敬,不一定要给他钱,也不一定要给他其他的物质,诚然,我觉得这些人工资越高越好,但更重要的是要给他们以尊严。
我觉得你的写作是给了这些劳动者在人面前展示尊严的机会,让人们深刻地知道人类的生存、普通人的生存有多不容易,以及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其实都息息相关,任何一个角落里生命的坍塌都意味着整个社会的坍塌。我读你的书的时候明显读出了《平凡的世界》的那种感觉,特别好。
陈年喜:俞老师说的特别好,特别感动,确实,所有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贵贱,生命是平等的。
俞敏洪:因为这16年的工作,你现在一身伤病,包括不可逆转的尘肺病。尽管我相信现代医疗,我觉得你能活很久很久,但我觉得你的生命中几乎每时每刻都伴随着自己的苦难或者别人的苦难。现在你放弃了矿山的爆破生活,你的身体也不允许你再进入矿山,面向未来几十年,你对自己的生命有什么打算?如果要继续写作,后续你准备采用怎样的写作角度?有没有考虑过创作小说?
陈年喜:在我的两本书中,我把人写得很卑微,但其实生命从来不卑鄙,他们一直在自己生命的轨道上往前推、往前走,我是这样来呈现人的生命的。我现在确实没办法再回到矿山,去年之前我还准备去塔吉克斯坦继续做爆破工,但后来查出尘肺病,也没办法再去做了。
现在我还是需要以写作来面对生活,有两方面,一方面用写作的收获来支撑生命;另一方面,用一个文学的眼光去回看自己的生活,甚至一个时代,就会看见一个特别驳杂的时代。
我现在和出版社又签了三本书,两本散文集,当然也不一定是散文集,反正是文学,还有一本诗集,毕竟我2019年出过诗集,到现在差不多三年了,我力争用一两年的时间完成这三本书。
俞敏洪:年喜,我觉得还有一件事情是你可以做的。你是从最底层出来的知识分子,也最能用文笔和语言表达出底层人民的心声,你可以专门成立或者依附于这样一个组织,来为这些普通老百姓多做一些呼吁。中国的普通老百姓真的很需要心理上的关注和关爱,包括整个社会对他们尊严上的认可,也包括像你这样的作家,我们如何团结起来,能够产生更大的影响力。陈年喜:我现在也在北京大爱清尘基金会,他们一直在做中国尘肺病救治的公益,我现在也加入了这样的组织,在里面做驻会作家,去走访、采访一些不同的尘肺病群体。中国尘肺病人这个群体特别庞大,我本身也是尘肺病人,我觉得我真的有责任去做一些这样的事情。
俞敏洪:其实可以前置防护,尘肺病的来源主要是因为开矿时的矿山烟尘和灰尘,如果能够为矿山工人提供更好的保护防护设备,一定能防范更多尘肺病人的出现。我觉得国家包括民间力量应该在这方面多一些关注。陈年喜:这个病预防的有效程度远远大于救治,比如已经得了这个病的人是没办法救治的,但其实可以提前预防,这是一个漫长的得病过程,需要大家提高自我保护意识,还需要在各个方面给他们一些保护,甚至需要一些制度性的东西。
俞敏洪:因为你的诗歌和散文引起了比较大的轰动,也引起了各方面的关注,后来你又拍过纪录片《我的诗篇》,上过中央台演过节目,比如《朗读者》,也去过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做过演讲。我也经历过很多这样的浮华,都过去了,你现在的日常生活是怎样度过的?
陈年喜:我觉得还是踏踏实实地生活,我所经历的那些浮华就是一个过程,或者说是昙花一现的过程。这些经历其实不是资本,跟资本没有关系,还是要踏踏实实,一点一点去生活,为家人尽到责任,把自己喜爱的事情,比如写作,更往前推一推。确实现在就是很平实地去生活,这个特别重要。俞敏洪:你说人跟人之间还是不相通的,观众们只是喜欢苦难中开出的文学之花,并不是真正想了解苦难本身。你觉得你的观众或者读者现在了解你吗?是被你感动了,还是你觉得大部分人其实仍然并不了解?我个人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了解不可能达到100%,但通过文字、视频、交流沟通的方式,至少互相之间能达到一定程度的了解,通过这样的了解能达到人与人之间的部分相通,这是我的观点。通过你的文字、散文和诗歌,你觉得现在的大众是不是对你们这个行业和你们的命运有了更多的了解?陈年喜:我们现在处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每天大量的资讯、信息在我们面前,我们不得不接受。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其实也还是信息孤岛的状态,这个跟命运、生活其实还不是一个互通的状况。但我觉得我的作品确实让更多人,包括对自己的父母、祖辈生活不是很了解的人,让他们对这种生活产生了很强烈的了解。比如我也会经常收到很多信息,他们谈到自己的父亲,自己在外面读大学,父亲一直做矿工,他也不知道自己父亲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工作状态。为什么父亲每一次回来都很沉默,只是抽烟,和家人也缺乏交流,他和父亲关系都不太好。我收到很多这样的年轻人的信息,他们说通过我的作品,真正地了解了他们的父亲,觉得我写出了他们父亲的生活,他们那一代的生活。
从这个层面来说,文学的意义特别重要,它起到了打通我们彼此的作用。我每天也还是会收到大量的信息,大家对我的了解,甚至对我这个群体的了解还是特别真实的,大家通过这样的作品,通过这样的写作更加了解了这样一个他们原来并不了解的世界。
陈年喜:就一个孩子,他在西安上大学,现在大三了,也快毕业了。我们还真的不是那么融洽,也真不是很了解,我甚至不了解他的想法。我觉得他有时候也很不靠谱,比如他去年去了郑州富士康做了10天流水线工人,今年又到了比亚迪厂去做流水线工人。他愿意自己挣点学费,我倒不反对,这样体验生活的经历对他来说特别的重要,对他的成长,也特别的重要。现在我觉得他对整个生活都是很疲惫的状态,甚至都没有太大的信心,他和我经常沟通,我觉得他真的对生活没有太多规划。俞敏洪:你对新一代年轻人的了解可能不够。我相信你出版了这些书以后,你的孩子会对你的人生和不易会有更多了解。尽管父亲和儿子之间的沟通大部分都不那么顺畅,但这种心灵的沟通有时候是不需要语言的。其次,你孩子现在的生存和生活状态,我们这一代人可能不太容易理解,但你不能对他提出你心中对于生命的想法的模板,并要求这样去做。
我觉得最重要的几个点,第一,孩子愿意去了解这个世界;第二,孩子依然保持着学习的心态,这很重要,至于说他是去富士康还是去比亚迪,是去打工还是去更大的公司,倒不是很重要,人生反正是会发展的,但他有学习能力,愿意去了解世界、了解工作,这个很重要。第三,他们这样的孩子不一定非要向我们父辈学习,他们其实要向同龄人中更优秀的人学习,因为同龄人互相之间对世界更了解,比如说到元宇宙,你我不一定能清楚地知道到底是什么,但他们应该很清楚。
所以不要觉得孩子不靠谱之类的,其实不一定。你通过自己的努力为他创造了一个比你青年时代更美好的时代,因为他读了大学,而你当年没读到大学,但他也会以他的生活方式来构画自己的未来。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孩子只要保留了对于生命和学习的热情,就不会有问题。当然这种保留要自己去悟,他不一定马上就有,或者不一定像你那样强烈,毕竟从小你就没在他身边,所以给孩子足够的时间,让孩子自己去探索世界,这个特别的重要。
陈年喜:是的,我一定要给他空间,我能做就是给他一些物质上的支持,也希望他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想法。
俞敏洪:你比较喜欢莫言和余华,我也很喜欢他们俩的小说,我也基本都读过。莫言和余华这两位也都没上大学,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喜欢他们?还是因为他们的文笔?
陈年喜:我知道莫言和余华都没上过大学,但文学和上没上大学没太大关系。这两位作家的作品我觉得特别重要,比如莫言,除开他的文学才华,他的作品真的呈现了家乡一群人几十年的生活,人的命运,人对历史、对时代的理解。他的文学中有思想,他对一个地方的近代史有理想在里面,有认识在里面。
余华也是,他的《活着》和其他的作品,确实也写透了人,人是没有逻辑的物种,它的生和死不是逻辑性的,确实是有非常多的因素在里面。人的生命确实也是这样,当然正因为这些不同的命运,凑成了这样一个不同的时代,也形成了不同的历史,推动了不同的发展。
我觉得他们无意成为思想家,但他们的作品确实形成了很庞大的思想体系。
俞敏洪:你有一点说得非常对,这两位把人性写透了,把人性的展示方式和人性的冲突也写透了,而且他们的作品中尽管有文学修饰,但没有太多的做作,语言上也没有故弄玄虚,这也是这两位作家能够在中国如此受欢迎的重要原因。
之前我问你自己最喜欢哪首诗,你自己选了三首,《炸裂志》《有谁读过我的诗歌》和《芦花白了》,你挑一首朗诵一下怎么样?
陈年喜:好的,这三首诗都是出自《炸裂志》,《炸裂志》是2019年出的诗集,现在完成了第13次加印。我读一首《芦花白了》——
白茫茫的芦花 比丹江
还要盛大
这是另一条河流
江河万里 甘苦自知
都有 清清浊浊的沉浮
在秦岭南坡 芦花白了
雁南飞 枫点火
南山顶上霜露闪烁
秋阳的暖意薄如蝉衣
土丘的陶罐 被山风打翻
羊群下山 它们是民间更白的芦花
小小的羊羔含苞待放
它们欢乐 奔跑
像谁铁环滚动的童年
一群远行的人 心上的尘埃
被秋风吹起吹落
那是 白茫茫的芦花啊
头上的天 蓝得
俞敏洪:我特别喜欢最后一句, “头上的天蓝得/远离人间”。我来读一读《炸裂志》,以读这首诗来结束今天我和陈年喜老师的对谈。
早晨起来 头像炸裂一样疼
这是大机器的额外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 脆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 铉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 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在他们床前
我岩石一样 轰地炸裂一地
俞敏洪:好了,年喜老师,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今天的对谈就只能到此结束了,感谢你的参与。
俞敏洪:刚才和我对谈的陈年喜,中国最优秀的矿工诗人,优秀的散文家。陈年喜当了16年的矿山爆破工,每天都在全国各地5000米之下的矿山矿洞中工作,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由于他是一个喜欢阅读写作的人,所以即使在这样的生活中,他也坚持写作,写了诗歌、散文,《微尘》是陈年喜老师最近出的一本代表作,把普通老百姓生活的不易,以及在生活中面对艰难困苦的那种坚强不屈和坚韧无奈都写得非常的好。我一篇不落的全部阅读了,中间还做了很多的笔记,我觉得这是一本值得大家阅读的书,而且陈年喜的文笔也非常流畅、优美。
今天时间不早了,就先到这里了,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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