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拙著《西方古典学研究入门》提出了“经由古典学术通达古典精神”的设想。那么,如何在西方主流古典学界完全抛弃古典精神的现状下,努力重建古典学术与古典精神的关联?如何在中国为西方学界所不为、所不能为?这是吾辈古典学人应当迎接的历史挑战。我们只有另眼去看西方学界的古典学,方能擘画进入中国的古典学的未来,让它真正走上与中国文化相遇的道路。柏拉图(前429年-前347年)
学界阅读柏拉图的常见方式,不是让我们“与柏拉图对话”,而是“与柏拉图学者对话”。我们学会翻检各种评注和论著,斤斤于其他学者对柏拉图某段文本或某个学说的解读和诠释,浸淫于学院式的论争,意在跻身柏拉图学者的团体,成为其中的一员。要加入柏拉图学者的团体,需掌握他们阅读柏拉图的三重秘密。首先,一位柏拉图学者阅读柏拉图原著并沉潜其中的时间,要远远少于阅读其他柏拉图学者的时间。“柏拉图研究”已高度国际化,英、德、法、意这几种欧美主要语言的论著当尽收眼底,还有荷、西、希、俄等次要欧洲语言,亦不容错过。总之,对于任何一个学术问题,若欲发柏拉图学者所未发,必先穷尽所有二手文献。结果便是,竭力追随学术主流,与其他柏拉图学者对话,而柏拉图原著倒退居其次了。其次,即便是柏拉图原著,柏拉图学者阅读某些片段的时间也远远超过整体。因为他的阅读时间有限,已被大量的二手文献占据,留给原著的时间严重不敷,所以挑选与研究课题“直接”相关的章节段落,乃最为经济之法。这些片段被从整体当中割裂出来,与对话录的整个进程脱离,以更类似于哲学论文的方式被阅读。最后,即便是阅读这些片段,柏拉图学者基本上也无知无感,而需借助其他柏拉图学者的论争,来发现自己的“兴趣”所在。因为他与柏拉图原著存在精神上的巨大隔膜,而其他柏拉图学者的论争倒让他倍感亲切,因为那是用一种他所熟悉的学术话语表达,而柏拉图的文字却远离学术话语,用高度原创性的思想写就。保守这三重秘密的柏拉图学者,当然不愿“与柏拉图对话”。他与柏拉图处于不同的思想层次和精神境界,柏拉图所关注的问题本身,他要么毫无兴趣,要么毫无置喙的余地。他达不到柏拉图的思想高度,便只能反向而行,把柏拉图拉到学术研究的层次,在那个层次,他倒是找到许多同气相投者,并热烈地与他们展开“对话”。然而,真正的对话——柏拉图所言的dialogos——意味着一来一往,一方的logos与另一方的logos向着同一个问题的探索紧密交织起来。柏拉图著作里的思想及其背后的精神,乃古人一方的logos,而我们今人一方的logos当与之谐调、应声,此乃一来一往也。柏拉图学者之所为,惟时下学术风尚是务,把古人一方的logos当作时下学术的竞技场,务必令其趋时而让自己从一众柏拉图学者当中胜出。既然“与柏拉图学者对话”不通向“与柏拉图对话”,我们先来找寻“与柏拉图对话者”,向他们学习。西方历史上,自柏拉图的高足亚里士多德始,便不乏“与柏拉图对话者”。亚里士多德那句振聋发聩的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吾师”指柏拉图,“真理”为何?指向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共同关注的问题本身。亚里士多德虽颇富学者精神,却并未对乃师的著作采取学术研究的态度,而是从思想上直接与柏拉图对话,譬如《诗学》《政治学》与《理想国》里的“诗论”和“教育理论”的对话。拉斐尔所绘的雅典学院,柏拉图手指向天,亚里士多德手指向地。
如果说亚里士多德距离我们太远,属于一个学术研究刚刚萌芽的时代,那么让我们从十九和二十世纪的德国各举一例。早期尼采在《悲剧的诞生》(1872)里提出的“苏格拉底问题”,贯穿了他的一生,直到《偶像的黄昏》(1888)还在奏响。尼采与之辩驳和缠斗了一辈子的“苏格拉底”,正是柏拉图思想的一种形象化,尼采的“苏格拉底问题”正是与柏拉图思想(例如“理性乐观主义”“辩论法”“美德即知识”)的对话,还要在对话中超越柏拉图,成为比柏拉图更加紧密、更有机地将诗与哲学结合起来的思想家。另一位是海德格尔。他的成名作《存在与时间》(1927)的题辞用的是柏拉图《智术师》里的一段希腊语,他注明出处,紧接着追问道:“我们今天对这个问题有答案了吗?不。所以现在要重新提出存在的这一意义问题。”这部著作便是与柏拉图(还有亚里士多德)的深入对话。此后数年,海德格尔撰作《柏拉图的真理学说》(1931/2)一文,更要昭示“柏拉图思想中还未被说出来的东西”,通过对“洞寓”的翻译、解说和阐释来与柏拉图展开对话,并超越柏拉图的思想。(顺带一提,现代哲学家怀特海家喻户晓的名言“两千五百年的西方哲学只不过是柏拉图哲学的一系列脚注而已”,其实不得要领,一定要说的话,当改写成“两千五百年的西方哲学是与柏拉图哲学的一系列对话”。)左:尼采《悲剧的诞生》中译本书影;右: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译本书影
我们且从两个层面向“与柏拉图对话者”学习如何“与柏拉图对话”。其一为思想层面,也就是柏拉图的文本所传达的思想,可以是总体性的核心问题所关注的思想(如尼采与“苏格拉底问题”的对话),也可以是局部的、支撑核心问题的细节性的思想(如亚里士多德与《理想国》里的“诗论”和“教育理论”的对话),还可以是文本并未致力于传达却隐含的、内设的思想(如海德格尔与“洞寓”所含的“真理学说”的对话)。这个层面的对话,可以是对思想的阐释和引申,也可以是批评和反驳。其二为精神层面,也就是文本所传达的思想背后的精神,这不在文本的字里行间,而在文本作者之所以有所作的精神动力和根本体验。体悟此精神,贯注己身,言作者所未言,言作者所不能言,此乃更深层的对话。这一层面的对话终将引向我们自己的有所作,引向与对话者的精神处于同一层次的有所作。我们不仅要向“与柏拉图对话者”学习,还要鼓起勇气离开柏拉图学者的团体,尝试自己“与柏拉图对话”。“与柏拉图学者对话”,如前所言,意在跻身柏拉图学者的团体。那是一个由学术(连同它的机构化和制度化保障)营建起来的安全之地,加入这个团体,依傍它的信条,便不再有思想的冒险,甚至不再需要思想,因为学术的信条已经为学者规划了思想的畛域,他不能越其雷池一步,否则便会遭到“学术共同体”的驱逐。可是,“与柏拉图对话”,并不通向驯良无害的学术,而通向思想本身。思想本身无所依傍,只有它自己才能开辟新的道路,而那会是一场未知所终的冒险。让我们抛开所有柏拉图学者的著作,直接进入柏拉图的对话录,直面对话录里的思想,试看这思想能否激起我们对话的冲动,考验我们能否与这思想对话,就像对话录里的那些对话者,面对苏格拉底,有无对话的意愿,是离开还是留下,是留下后静听,还是主动与苏格拉底对话,是对苏格拉底所言唯唯诺诺,还是真正地与苏格拉底对话,直至挑战苏格拉底而将对话推进到前所未有的境地。惟当我们自己“与柏拉图对话”,柏拉图的真精神才会向我们显露。因为“与柏拉图对话”,不止于一种“言说”,而更是一种“行动”,是一场思想的冒险。总是停留在“与柏拉图学者对话”的阶段,会让我们沾沾自喜地重复自己;“与柏拉图对话”,则意味着永不满足地超越自我。“与柏拉图对话”,从根本上而言,是一场与自我的对话。这场对话让那个更高的“我”来不断地提升眼下的我,那个更高的“我”好比是柏拉图对话录里的苏格拉底,而眼下的我好比苏格拉底的对话者,总是在被高他一筹的苏格拉底提升,苏格拉底的更高位置也随着他的对话者的处境而不断地变化。一篇篇对话录原本是柏拉图的内心戏剧,他的我与他更高的“我”(以苏格拉底的形象出现,是基于历史上的苏格拉底的文学人物)之间的对话。“与柏拉图对话”,就是去重现这一场场与自我的对话,直至与苏格拉底这位原型哲学家发生精神上的撞击,将苏格拉底所进行的思想的冒险推向新的境地。以上三个阶段,正可喻学问之进步。学问之进步,有别于学术之进步。后者为人(天下之公器),前者为己(道问学);后者为物(研究对象),前者为我(问学者);后者纯为求知,用知识取代真理,前者志于求道,用真理统御知识。学问三阶段,亦为人生三境界(此论可与静安先生“词艺三境界说”对参)。虽非泾渭分明,但总体进程,当由一而二而三。吾辈或莫不始于“与柏拉图学者对话”,然不应将其等同于“与柏拉图对话”而终生不悟。个人天资有高下,境界三或可望而不可即,然由一而二且向往着三,吾辈非不能为,不愿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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