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困惑，何来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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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困惑，何来信仰？
——读奥古斯丁《忏悔录》
一
我正在写一本书，从我的视角讲西方哲学史。前不久写到奥古斯丁，重读了《忏悔录》，受到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多年前初读的时候。在基督教体系中，奥古斯丁被公认为最伟大的神学家。在一般人的印象里，神学是枯燥的，板着面孔的，殊不知神学的奠基者却是一个闪放着人性光华的超可爱的人，令人感叹历史是多么富有戏剧性。
奥古斯丁（354年—430年）出生于北非，当地的居民，血统混杂，各种信仰并存，多数人是异教徒。他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一心盼望儿子早日受洗和成婚，做一个好基督徒。可是，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似乎注定要走过一段曲折的路程，在信仰上是一个异端，在男女关系上放荡不羁，而最后的结果则远远超出母亲的期望，成为基督教历史上的第一圣人，以及一个禁欲的僧侣。
奥古斯丁的一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30岁以前，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一个罪人。30岁以后，他皈依基督教。从41岁起，他任北非海港城市希波的主教，直到去世。《忏悔录》这本书，是他46岁时写的，当时已任主教。我相信，凡是读过这本书的人，都会被他的真实的人格和丰富的个性所吸引。
二
《忏悔录》是一本奇书，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本个人心灵自传。在这本书里，奥古斯丁用忏悔的口吻叙述了自己从童年到中年的心路历程。他的叙述有两个特点。
第一，极其诚实，毫不避讳一般人看作隐私的经历，例如性爱经历。他的青年时代充满迷惘，他在寻求信仰的道路上有许多困惑，他都诚实地写了出来。不但如此，即使在担任主教之后，他在信仰问题上仍有困惑，他也诚实地写了出来。
第二，非常善于反省和剖析自己最隐秘的、最微妙的心理活动，乃至潜意识中的欲念。他的内心世界丰富而细腻，而他又善于用理性的眼光去剖析内心世界，有人因此认为他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心理学家。所以，毫不奇怪，在成为神学家之后，他仍然非常重视内心世界的体验，认为内在体验是通向上帝的必由之路。
这两个特点表明，他是一个人性丰满而且能够坦然面对人性弱点的人。读这本书的时候，你会觉得作者离自己很近，难以相信它是公元4世纪的一个人写的，而且这个人还是一个主教！
关于奥古斯丁写这本书的动机，论者大多解释说，因为人们知道他曾经长期信奉摩尼教，并且曾经是一个怀疑论者，有许多异端思想，而现在他不但受洗了，而且当上了主教，这个巨大的转变既招致敌人的攻击，也会让信众感到疑惑，因此有必要对自己的这个转变做出交代。但是，在我看来，他的这本书更是为自己写的，比起向别人交代，他更需要向自己交代。他一定感到，他必须对自己这个转变的内心历程进行仔细的审视和分析，检验其真实的程度。这实际上也是在向上帝交代，因为一个人唯有对自己诚实，把一个诚实的自己呈现在上帝面前，才是真正忠实于上帝。所以，毫不奇怪，全书的语气既是在对上帝言说，也是在对自己言说，二者紧密交织在一起。
三
在《忏悔录》中，奥古斯丁的忏悔从童年记事起开始，可是我们看到，他的忏悔更像是控诉，是一个活泼好奇的孩子在控诉强加于自己的应试教育的痛苦。他说：“我童年不喜欢读书，并且恨别人强迫我读书，但我仍受到强迫。那些强迫我的人说是为我好，其实他们除想要我贪求名利之外别无目的。”他还说：“一个公正的人是否能赞成别人责打我，由于我是孩子时因打球游戏而不能很快读熟文章，而这些文章在我成年后将成为更恶劣的玩具？”
忏悔的主体部分是青年时期，重点是肉欲。在当年罗马帝国的版图内，青年男人的性生活是很随意的，他也不例外。他回顾说：“我如此盲目地奔向堕落，以致在同辈中我自愧不如他们的无耻，听到他们夸耀自己的丑史，越秽亵越自豪，我也乐于仿效，不仅出于私欲，甚至为了博取别人的赞许。为了不受嘲笑，我越加为非作歹，并且由于我缺乏足以和那些败类媲美的行径，便捏造我没有做过的事情，害怕我越天真越不堪，越纯洁越显得鄙陋。”
这种淫乱的状况应该是发生在他的青春期，17岁时，他与之告别，有了一个专一的情妇。一年后，她给他生了一个孩子。他很爱这个女人，两人的关系持续了十五年之久。32岁时，母亲逼婚，给他找了一个富家女，年龄还小，要等两年才能成婚。因为这桩婚事，他断绝了与那个女人的关系，女人回非洲当了修女。奥古斯丁在自传中沉痛地说：“我的心本来为她所占有，因此如受刀割，这创伤的血痕很久还存在着。”但是，他接着承认，他不能忍受两年的等待，受肉欲的驱使，又另找了一个情妇，直到正式结婚。
奥古斯丁的结婚和皈依基本是在同时。据他自述，有一天，在米兰的一个花园里，他耳中不断响着一个声音，叮嘱他“拿起读，拿起读”，他就翻开《圣经》，看到“不可好色淫荡”和“总要披戴耶稣基督”的词句，幡然醒悟，决心终结追逐色欲的生活，笃信基督。然而，皈依之后，他仍性欲旺盛，耽于床笫之乐，于是这样向上帝祷告：“主啊，请你赐给我纯洁和节制，但不要立即赐给。”接着解释说，他是怕主立即答应，消除了他的好色之心，使他不能享受女色了，所以他明知这是病态，却不愿加以治疗。这个心理活动非常真实，而他细致地捕捉到，诚实地写了出来。
在自传中，他一再谈到，他早已厌倦了世俗生活，戒除了名利欲，唯独对女人仍是辗转反侧，不能忘情。即使现在当了主教，选择了独身生活，从前的色情场景仍会隐约呈现在记忆中，而一进入梦境，还会被色情的幻象所颠倒，并且感到欢悦。他问上帝：“我的主，是否这时的我是另一个我？为何在入梦到醒觉的须臾之间，我判若两人？”
这么看来，在肉欲的问题上，奥古斯丁始终是困惑的。事实上，性欲是人的极强的本能，一个人即使遁入空门，也难以真正戒除。奥古斯丁在自己身上体验到了这一点，我们据此可以理解，他后来为什么会强调，性欲是原罪，而救赎不能靠人自己的努力，只能靠上帝的恩典。
四
读《忏悔录》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奥古斯丁总是在向上帝发问。他想得很多，喜欢追根究底，但自己很少做结论，坦率地承认自己无知。下面我举几个例子。
其一，对人生的困惑。他在米兰街头看见一个自得其乐的乞丐，不禁感叹自己不如这个乞丐快乐。他问自己：你愿意快乐呢，还是愿意忧患？回答是愿意快乐。进一步问：你愿意和那个乞丐一样呢，还是像你现在这样？他却宁愿做这个忧患的自己了。人生的追求充满着疑难，他问自己也问上帝：“难道我们真的不能抓住任何可靠的东西，来指导我们的生活吗？”
其二，对上帝的困惑。基督徒的最高理想是找到上帝，得窥上帝的真实面目。可是，这何其困难。奥古斯丁用日常生活中的现象做比方。我们寻找丢失的东西，在记忆中对它会有一个印象，一个东西与这个印象不符合，我们就知道它不是自己要寻找的，直到与印象符合的东西出现在眼前为止。这就说明我们是凭记忆去寻找的，假如记不起，就不认识，假如不认识，即使失物拿在手里，也认不出，便不能说已经找到。在信仰上存在同样的困境：如果我们对上帝没有记忆，就不可能寻找到上帝，而我们对上帝似乎的确没有记忆。因此他叹息说：“主啊，看见你的本来面目，这是我们尚未享受到的权利。”
其三，对时间的困惑。在西方哲学史上，奥古斯丁是第一个从哲学上追问和思考时间难题的人。人们把时间分作过去、现在和将来，他问道：过去已经离去，将来尚未来到，现在永不止息地成为过去，它们究竟在哪里？他试图做出解释：过去存在于记忆中，将来存在于期望中，现在存在于对当下事物的注意中，所以时间只是一种主观的东西。在做了这个解释之后，他承认自己仍觉困惑，坦白道：“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他还向上帝说了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话：“主啊，我向你承认，我依旧不知道时间是什么，却知道我花了很长时间讨论时间，可是既然我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怎能知道时间有长短呢？我真愚蠢，甚至不知道我究竟不知道什么东西。我的主，你看出我并不说谎——我的心怎样想，我便怎么说。”的确如此，“我的心怎样想，我便怎么说”，这正是他最可爱的地方。
五
许多年前，我写过一段话：“我不相信一切所谓人生导师。在这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谁敢说自己已经贯通一切歧路和绝境，因而不再困惑，也不再需要寻找了？至于我，我将永远困惑，也永远寻找。困惑是我的诚实，寻找是我的勇敢。”
我不是基督徒，但我真切地感到，人生必须有信仰。一个人到这个世界上来，只要他是有感情、有思想的，就一定会对世界和人生产生种种困惑。有困惑说明你的心智是活泼的，你的态度是认真的。因为困惑，人才会走上寻找信仰的路。寻找未必就能找到，但是，我相信，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困惑，不掩饰，也不自欺，是找到信仰的前提。读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我更加坚定了这个认识。
202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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