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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要说到得罪人的话题，我的朋友里有好几个心如铁石的川粉，粉得很投入、很忘我、甚至很激烈。我青少年时曾身历的动荡年代，六十年一甲子，居然在美国依稀重现。这几位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依然肝胆相照。但一说到美国政治，便满面溅朱，感觉到他们的肾上腺素急剧上升，情绪超燃。我的朋友都是文化人，按说应该多一点理性，但华川粉的坚贞度大大超出我的想象。比如正在庭审之中的封口费案，我曾写道，川粉内心都承认川普干过这类事，但觉得无关宏旨，此属不足挂齿的小节。我是从一位老朋友那里得到这种印象的，他认为那是拿“下三路”说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然而现在不是中世纪，审理此案不是道德法庭，美国也没有这种法庭。此案关乎被告将封口费作假划入公司支出账目，构成财务欺诈。另有川普前律师科恩录音为证，川普是为了不累及选情而砸钱封口。这是否违反选举法，留待陪审团裁决。无论如何，这并非“下三路”问题。图源：Jane Rosenberg/Reuters孰料我后来晓得，这位朋友已经比别的川粉强。原来更多华川粉连川普与艳星的床事都断然否定，认定那是片面之词，甚至是栽赃陷害。我的另外两位朋友就是持此立场。我颇为吃惊。这些朋友并非生活在北韩或者缅甸，要了解事实，他们有足够渠道获取资讯，何以困在阴谋论的蜘蛛网无法挣脱？出于朋友之谊，我尝试发去一些主流媒体的中译文本，得到回应是：“这些媒体已丧失了公正立场。”“这是假新闻。”原来他们已把自己隔离于真相之外，沉溺于MAGA创造的“另类事实”，相信当下人类已进入后真相时代，只要在小圈子、中文网络、微信圈的同温层里抱团呼吸就足够了。我现在明白，用真相与证据去给华洋川粉解毒，完全无效。阴谋论本来就与理性无关，它只与人的感情有关。阴谋论的双重功效在于既照拂也撩拨他们的喜怒哀乐，且看川普集会上如痴如醉的欢呼，1.6国会山暴乱那些愤怒得扭曲的面孔，就晓得那是一种类乎邪教的集体感情宣泄。这并不陌生。我和来自特定地域的移民大都在青春期经历过类似场景，宣泄过同样磅礴的感情。上世纪30年代的德国，也经历过崇拜领袖、诉诸暴力与仇恨的轰轰烈烈群众运动。阴谋论照拂人脑的感情区，却绕开理智区——如果阴谋论者还有理智的话。它甚至可以建构一种世界观，解释国家如此、社会这般、我们所以过得那样不遂心，就是被一种暗黑力量所牵引。“华盛顿沼泽”、“深层政府”、“撒旦魔鬼”、某某主义……都是这种阴谋叙事的标签式话语。这类世界观历史观也不陌生，我青少年时期的心灵就浸泡在这种叙事里。举目群魔乱舞，无不颠覆与灭亡我朝而后快。现在那代人已经老了，他们仍延续着昔时爱好。而后浪们则继续传承阴谋论的香火。当美国岁月静好，阴谋论只是一脉边缘文化。但日子不顺遂了，也一样需要寻找假想敌，是谁把我们害惨了？留意一下川普社交媒体的言论，九成九都是关于他自己。已退选的共和党候选人黑利早就指出：川普从来没有谈过美国人民。不奇怪，川普的政治叙事没有人民这个词汇，只有水火不相容的“我们”和“他们”。美国以前也是等级社会，如《动物庄园》所写：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民权法案》成为国家法律不过是60年前的事，要落实这些法律还走了很长的路。全球化造成的失意者对“我们”和“他们”的划分感应强烈，认为“我们”被有知识特权的人、地位低下的少数族裔、移民“他们”剥夺了。于是，“我们”益发怀恋往昔有优越感的日子。他们觉得当今美国就是群魔乱舞，什么女权主义，黑人的命也是命，同性婚姻、LGBT、DEI（多元、公平、包容）……这时，川普应运而生，他们终于找到了救主。川普告诉他们，日子不顺遂，心情郁卒，不是因为你们做的不好，而是社会不仁，是国家对你们不好。川普挑战和践踏政治正确的文明守则，释放出憋屈在他们心里的不便说出口的话，激发出他们对社会的恨意和对他人的恶意。所以越是教育程度低的人，越拥戴川普。最新调查，低收入人群支持拜登有32%，支持川普的达到50%。美国穷人拥戴一个富人，确是奇观。但川普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世界上所有靠搞革命去改朝换代的政客，无不依赖社会最底层的群体。这些失意者知识与技能更新跟不上飞速发展的时代，逐渐被边缘化，又放不下身段去做少数族裔和新移民才做的工作，渐地沦为一帮愤怒的边缘人，他们希望砸烂现在的美国体制，要翻身做主，要创立红彤彤的新美国。川普说移民都是“畜牲”，本为撩拨白川粉的种族主义情绪。华川粉却出来解嘲，称川普仅指“非法移民”。好像他们拿到合法身份就“去畜牲化”了。川普说“毒害我们国家的血液”（Poisoning the blood of our country）并没有“非法移民”的前设。他反而在另一场集会中夯实这种说辞：“民主党人说请不要称移民为畜牲，我说，不，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畜牲。”他又特别说清楚这些移民是从南美洲，还有从亚洲和非洲来到美国的畜牲。但他欢迎来自欧洲的移民，比如瑞士和丹麦。至于人家愿不愿意移民美国，就另说了。川普又称自己的反对者是激进左翼，是“害虫”。这些造句都与希特勒《我的奋斗》如出一辙。虽让舆论大哗，却令他的基本盘更具向心力。民调机构就川普的毒害国家血液说、畜牲说、害虫说作电话调查，发现基本盘42%的人因此更加支持他。川普正在一步步摧毁美国的文明准则，让粗鄙和分裂话语进入美国词库，使之正常化。这种词汇很中听吗？当然不。华川粉却忽略其中的冒犯性、攻击性，如同他们习惯否认事实、过滤真相。他们难道没有判断力和简单推理能力？有的确实如此，有的只是不屑于进入那种思考层面。川普满足了他们的情感需要，已别无他求。华川粉大都来自等级森严的社会，在那里充满各种各样的歧视，地位、财富、性别、年龄、地域、尊卑贵贱、甚至口音歧视。来到美国，追求平等的社会浪潮让他们不自在。慕强慕富的华川粉并不追求与白人的平等，对做稳“模范少数民族”很满足，却特别看不上不如自己的族群要平等。就像阿Q需要找一个弱于自己的小D来平衡心理。为何他们对“畜牲”、“毒害国家血液”没有不适感？因为他们也是这样看的。于是又想起《动物庄园》，“比其他动物更平等”的猪族订立庄园“七诫”，头两条就是“1、凡用两条腿走路的都是敌人；2．凡用四条腿走路或者有翅膀的都是朋友”。要公平和平等的人，在这一语境中就是用两条腿走路的敌人。而赞成维持身份等级四条腿走路的，就都是朋友。华川粉身上的母文化血脉，本来就有轻视事实，拒绝常识、欠缺逻辑训练的基因。他们从威权文化中走出来，却偏偏畸恋强人。川普也满足了这种感情需要，他们要仰慕、要追随、要崇拜。终于找到能诠释他们价值理念的明君圣主，这是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幸福。我向川粉朋友列举川普对各种各样威权人物的由衷赞美，这位朋友本来憎厌极权制度，他的回应却是：“那是川普独特的说话方式”；“他用这种话把那些威权者玩弄于股掌之上。”我告诉他，川普全力阻拦国会通过援乌法案。他说是挺川议长交付表决的。我说，约翰逊议长拖延了近半年，在此期间乌克兰屡遭重挫。援乌法案终获通过后，川普儿子说：“为什么有些共和党人要和民主党人站在一起，给乌克兰军火打击俄罗斯？这会破坏我父亲的计划。一定要等着我父亲来解决乌克兰战争。”这还不够严词厉色，川普二儿媳，现任共和党主席劳拉·川普矢言：“不管现在国会做了什么去支持乌克兰，当我们的川普重新入主白宫，我们将实施焦土政策，改变一切体制，开除党内叛徒，清算美国敌人。川普会脱下白手套。我们不再伪装了！”我把这些都告诉川粉朋友。他说：“利用亲人、家庭矛盾去制造政治人物所谓的罪行、丑行，这本身就非常不体面！”怎么我听起来像是在说拿没有担任公职的平民亨特·拜登说事？华洋川粉说主审川普封口费案的法官有一个民主党女儿，构成严重司法不公。美国最高法院的保守派大法官托马斯的太太深度卷入推翻大选，证据俱在。试问托马斯回避高院正在审理的川普刑事豁免权的案件了吗？川普二儿子是共和党全国大会佛罗里达州代表团的团长、大儿子和下个礼拜才高中毕业的小儿子都是代表团成员。二儿媳劳拉是共和党主席，只手掌握党产经费。大儿子未婚妻是领导制定共和党政策的平台委员会委员。川粉不觉得这是家天下？川粉的双标往轻里说，是缺乏逻辑训练的产物。往深处说，其实就是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到了这份上，说任何事实都是多余的。对他们来说，有一种超乎真相之上的东西，那属于精神层面。所以，没有任何证据能动摇他们的意志。可叹到了后川普时期，他们的心理治愈疗程将会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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