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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銮、新政与「我们的菩萨不灵」

回銮、新政与「我们的菩萨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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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强弱在于力

千秋胜负在于理


回銮、新政与「我们的菩萨不灵」


文丨言九林 编:瑞秋的春天


☄正
是这种民不聊生,支撑起了慈禧太后的成功回銮,并保住了她“圣母皇太后”的地位。
                          

1901129日,逃亡西安的慈禧太后,以光绪皇帝的名义,发布了一道新政上谕。
上谕中说:

“世有万古不变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成法……盖不易者三纲五常,昭然如日月之照世。而可变者令甲令乙,不仿如琴瑟之改弦……”

意思是:除了三纲五常这一根本制度不能动,其他具体政策都可以改。这是自洋务自强运动以来,清廷第一次明确“赐予”臣民以大尺度的新政空间。这份上谕,也因此被视作“清末新政”的起点。
但这个“起点”只是权术,并无诚意。
如何处置清廷,是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城之后,最费思量的一个问题。
曾任京师大学堂总教习的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建议列强“以华制华”,与持“东南互保立场的南方督抚合作,废黜慈禧太后,扶植光绪帝上台,并解散清廷军队,由西人入主军机处。
庚子年九月二十八日,丁氏在上海演讲说:“为今之计,当先请皇帝复辟,另举西使中之贤者一人,入军机处,赞襄新政,则中国可安,而后患可免矣。次当限制中国乏军备,散其营伍,毁其制造各厂。南中督抚以保商保土为念,订约保护,自是正办。余深望西国政府联络南省,整顿北省,须俟太后归政,罪魁重惩,方与退兵议和,万不可先退兵也。”
丁氏的这种意见,在当时极具代表性。
义和团事件之后,西方世界认为,清廷内部存在着两个价值观截然相反的势力集团。慈禧被视为“排外运动”的罪魁祸首、义和团的同党及满族保守势力的总代表。光绪则被视为变法者、新文明新秩序的拥抱者。如丁韪良所言:“我们必须区分汉人和满族统治者。前者被人引入歧途,而后者背信弃义,不可饶恕。在满人中间,又得区分进步的光绪帝和排外的慈禧太后。由于是外族君临中国的王朝,满族对外国的各种影响一概生妒忌之心,他们都是排外的,唯一的例外是光绪帝,他接受的是汉人改革家的影响。在当今王朝的王室成员中,只有光绪表现出能广泛地认识和超越民族偏见,热切希望他的政府适应西方文明。他因热烈支持进步而被剥夺权力,因此他特别值得我们的同情。
对光绪的上台,丁氏充满了期望:

“从没有象在年轻的皇帝统治的短暂时期那样,排外情绪一蹶不振。”

庚子年九月十五日,丁韪良在英文版《京津泰晤土报》上正式公开了自己关于“如何处理中国”的具体意见:
(1)为根除慈禧太后制造的灾难,由各大国共同议定,放逐慈禧,恢复光绪的合法权力。(2)取消慈禧太后戊戌年政变后颁布的一切政令。(3)恢复光绪帝的新政方案,获得各国批准后执行。(4)各国划分范围,指派代表,监督其范围内各省督抚的行动。
广学会总干事李提摩太,也于庚子年七月十四日,为列强拟订了一份“处置中国”的意见书,并印发给各国政府机构,以供参考。
李提摩太认为,当下的中国,已无“被各国信任并能执行条约义务的中央政府”,慈禧政权“使全国陷入战争状态,两年来致力于驱逐外国人出境”,列强必须出面组织一个能够“使中国人和外国人获得持久和平与繁荣的联合内阁”。
关于这个联合内阁的具体形态,李提摩太有很具体的规划:
1)这个内阁将由一半外国人和一半中国人共同组成。(2)每个能派遣一万名常备军驻扎在中国的大国,得派二人为阁员。(3)中国的总督和巡抚,得推派同等数目的人(譬如说十二人)为阁员。这些人必须是列强所绝对信任的。(4)这个内阁的主要任务是:保护各国人民的生命财产。保障中国的领土完整。毫无歧视地保护所有国家的利益而不是一国或几国的利益。(5)新内阁将不受任何一国的直接管辖。(6)应组织一个最高国际法庭处理这个联合内阁产生的一切问题。(7)在过渡时期责成各省督抚负责各自辖区内的秩序,不可派遣军队援救北京。
丁韪良与李提摩太的意见,与列强的意见有颇多相近之处。
关于议和,列强提出了两个最重要的前提条件。一是“惩凶”,即惩办把持中央政权的“顽固势力”。二是“两宫回銮”,即要求慈禧太后回京,回到联军势力所及的范围之内。
这两个前提条件,均与列强有意另组“新政府”的意图有直接关系。用中国驻日公使李盛铎的话来说,就是:“中国须将旧政府大臣更换,另选大臣,立一新政府,各国方能议和。”
不过,列强所谓的“新政府”,具体而言乃是指军机处一类的执政机构,而非整个清廷。联军统帅瓦德西看得很清楚:“无论欧美日本各国,皆无此脑力与兵力,可以统治此天下生灵的四分之一。”一方面无意推翻清廷,另一方面又想强迫中国政府改组。如何处置慈禧太后,就成了问题的核心。
义和团之乱后,西方媒体对慈禧的观感降到了冰点。英商在上海的喉舌《字林西报》发表社论说:“希望有可能把光绪皇帝寻出来,重新置于皇位之上。与此同时必须对中国人明白指出,挑起目前战争的是慈禧太后”。德国《德文新报》说:“如有可能;光绪帝应予恢复。……慈禧应令其退隐。”美国《纽约时报》也说:“列强如能使用因其军队驻华而获得的影响,坚持恢复光绪帝的权力而不采纳解决问题的其他更好的办法,这就是件大好事。”
在华西方传教士,在惩治慈禧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也很坚决。庚子年九月,代表20个传教团体的大约400名英美传教士集会上海,致电各国政府,要求恢复光绪的合法权力迅速和适当地惩处起自慈禧太后的所有煽动暴乱的官员
不过,与舆论的一致声讨不同,针对如何处置慈禧太后,列强内部存在不同意见。德国一度坚持将“惩办真正的祸首”作为和谈的“先决条件”,明言所谓祸首“必须是些大家伙”。英国则认为“惩办皇太后是绝对不可能的”,理由是从现实利益的角度考虑,这“将冒着废弃中国整个国家组织的危险,这对于欧洲也是不利的”。

列强希望重组政府。慈禧太后也日夜担忧自己的权力被列强剥夺。为了逃脱惩罚并成功回到京城,老太后使出了三种主要手段:一、发布新政上谕。二、调转立场打击义和团。三、慷慨赔款。
先说新政上谕。
湖广总督张之洞一度因为新政上谕感到欢欣鼓舞。庚子年,他坐镇江楚,与刘坤一、李鸿章等人联合发起“东南互保”,为清廷保存了一丝元气,自然,也很期望慈禧能放弃排外立场,重新拥抱变法。
所以,他接到新政上谕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写信给在京的关系网,希望弄清楚谕旨的来路:“何人陈请?何人赞成?”各个信息渠道的反馈,均表明这一谕旨出自“圣意”,并得到了荣禄和鹿传霖的“赞成”。张氏遂认定:这一次,朝廷是真的要变法了。
但很快,安徽巡抚王之春的来电,将张之洞惊出了一身冷汗。王氏在电报中说:“顷行在军机章京密报:……‘奏复变法,毋偏重西’云,想见两宫宗旨,奈何?然就复我古法立论,或不干怒。”
意思是:据跟随在慈禧身边的“军机章京”的密报,要求我等上奏谈变法问题时,不要偏重西学。太后与皇上的意思,可以想见。如果我等采用“古法立论”,将变法措施说成“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或许不至于惹怒太后。
张之洞只好喟然长叹:“变法不重西,所变何事?”——朝廷宣布变法,却又不让重点提西法,那这“变法”究竟是想要变什么呢?这“变法”还有什么必要呢?
为探明慈禧的真实意图,张之洞特地致电鹿传霖,询问王之春来电“切嘱各省复奏万勿多言西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在电报里,张氏满怀忧虑:

“窃思采用西法,见诸上谕明文。鄙意此后一线生机,或思自强,或图相安,非多改旧章、多仿西法不可。若不言西法,仍是旧日整顿故套空文,有何益处?不惟贫弱,各国看我中国,乃别是一顽固自大之人,将不以平等与国待我,日日受制受辱不成为国矣。”

张氏希望鹿传霖能够帮助自己,自荣禄处探询到变法的底线,亦即哪些可以提,哪些是碰不得的雷区:“究竟此事慈意若何?略园(荣禄)能透澈否?各省能否切实复奏?哪几种事可望更张?
鹿传霖的回电,否定有不让提西学的旨意,极力鼓励张之洞放下思想包袱,拿出自己的变法提案。同时,却又极委婉地暗示张,最好不要提什么西学:“ 不必拘定西学名目,授人攻击之柄。
张之洞当然明白鹿的回信是什么意思。他复电鹿传霖,沉痛感慨,中国如此“变法”,距离亡国之日已经不远:

“嗣闻人言,内意不愿多言西法,尊电亦言勿袭西法皮毛,免贻口实等语。不觉废然长叹:若果如此,变法二字尚未对题,仍是无用,中国终归澌灭矣!盖变法二字,为环球各国所愿助、天下志士所愿闻者,皆指变中国旧法从西法也,非泛泛改章整顿之谓也。”

按照张之洞对时局的理解,此时的清廷,要想重振,必须大变西法:“欲救中国残局,惟有变西法一策。精华谈何容易,正当先从皮毛学起,一切迂谈陈话全行扫除。”但王之春和鹿传霖带来的消息,让他不得不变得谨小慎微。一方面,张氏致电王之春,让他不要急着上奏回复、响应朝廷的变法上谕;另一方面,他开始联络东南各省,就变法问题“互通声气”,希望拿出一个变法方案联名上奏,给慈禧施加压力。于是,才有了1901年十余省督抚参与讨论、由张之洞、刘坤一主笔的《江楚会奏变法三折》。
《江楚会奏变法三折》中,有几个细节很很值得注意:
一是朝廷发布变法谕旨之后,要求各省督抚回奏,并限期两个月,然而在这两个月里,竟没有一位督抚向朝廷回奏过自己的变法意见。二是复奏期限已过之后,朝廷又屡次催促张之洞回奏,张却并不急于下笔,而是继续选择观察朝野的政治风向。三是两广总督陶模一方面认为朝廷“未必真欲变革”,一方面又回奏朝廷希望开设议院,结果其建议被朝廷冷藏,并未下发给督抚们讨论。四是此一时期的张之洞思想激进,不仅是呼吁“大变西法”,而且主张“仿行”西方议院和“公举”各级官员,但这些主张并没有写入奏稿,原因是:在与各省督抚商议联衔会奏的过程中,张之洞提出了设立议院的主张,但被刘坤一否决了,刘氏认为朝廷的“变法”尺度,不可能容忍设立议院。
朝廷规定的回奏期已过去近半年之后,《江楚会奏变法三折》才送抵慈禧太后之手。这种延迟,背后潜藏着地方督抚对朝廷“新政”诚意的严重怀疑。众人皆明了,慈禧太后发布的新政上谕,是做给洋人看的;太后的内心深处,是严重排斥西法的。
袁世凯曾有一封催促张之洞、刘坤一早日回奏的电报,其中对举行“新政”与慈禧“回銮”的利害关系,说得相当透彻:

“回銮以前,如不先行新政,有大可虑者二:各国以现之政府守旧顽固,倘回銮后,各国要挟以更换执政,拒之不足,国体安在?可虑一。各国皆盼我变法,倘回銮后各国缕列多款,要挟照行,执政不敌,允则干预,可虑二。”

意思是:第一,列强认为现政府顽固守旧,如果太后立刻回京,结果被列强逼着交出权力,那就体面无存了。所以要在回京之前,先“主动”发布变法上谕。第二,列强都在盼着我们变法,太后也颁布了变法上谕,但督抚们若上奏主张效仿西法,列强再搜集整理这些主张来压迫太后,要求执行,朝政被干预,体面也同样无存。


再说打击义和团。
同为获取洋人谅解,与变法上谕只是做表面文章不同,慈禧对义和团的打击,在1901年深入到了北中国的每一个角落。
山西太原乡绅刘大鹏,曾于义和团运动前后在太谷县南席村私塾任教,撰有《退想斋日记》。这部日记,真实记录下了辛丑年清廷对拳民们的迫害。
这种迫害,形式可谓多种多样。试举两例说明:
1)山西春荒,地方政府只赈济教民,不赈济不入教的平民。
据刘大鹏了解,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获得洋人对山西义和团运动的谅解:“当此之时,教民横行,武断乡曲,欺虐良民,州县各官不敢一撄其锋,惟是一意抚循以求无事,而教民由是益肆无忌惮矣,而百姓由是恨教民愈深矣。各州县之教民,官皆赈济,大口银三两,小口半之,而不入教之穷民,饥饿而死者枕藉於野,未闻官开仓赈济,以救民于水火之中;人事如此,安望天之溥降甘霖乎。” (1901416)
2)地方官将办理教案当作第一要务,以教民之意为圣旨,不敢再问是非,随意锁拿拳民
刘大鹏在日记中写道:“今日有徐沟及太谷差役来南席村,锁拿去年练习义和拳者。其指名之人且系在京为商者,现不在家,并非拳民。此系清源教民捏造者也。嗟夫!教民现恃洋夷之强,控告邻里及诸拳民,缧泄满狱,官不能保民,惟听教民之言以肆毒。成何世界乎?殊令人心意俱酸。1901521日)
再如:“太原一郡之州县官无他政之办,唯是办理教案,听教民之指挥而已。当此之时,差役四出,恫吓乡民,乡民恐惧;贿役求免,而役遂生无厌之求,闾巷何以能安乎?新抚到晋之初,即发帑金十万赈济教民(每人月五两)。其未奉教之民,饥饿垂毙,置之不问,此固离散民之一端也。1901522)
刘大鹏在日记中总结,政府如此做法,一方面会招致民众铤而走险暴动,“去年练习义和拳者,城镇村庄处处皆有,今日听洋夷教民之言,差役锁拿以治其罪,是迫之使变也”。另一方面,等于是驱赶民众加入洋教,可谓玩忽职守丧失天良:“中国编氓信从洋教,屡入而不能已,罪虽在民,而推其究竟,殆州县官力洋人殴焉尔。……今之州牧县令,百姓啼饥而不问,百姓号寒而不知,百姓愁赋重而赋上加赋;百姓苦政烦而政外有政;百姓生齿繁,而坐视其贫困;百姓昧礼义而一听其昏迷。好百姓之所恶,恶百姓之所好。上不体朝廷视民如伤之意,下不念黎庶颠连困苦之情。洋人诱之,州县官殴之。……州牧县令唯是袒庇教民,唬吓百姓,以求事之了结而已。教民虽曲,而刑罚不加,百姓虽直,而箠楚不免。州牧县令如此待民,而蚩蚩者氓有不忿然兴起接踵入教者乎?故曰:为渊驱鱼者,獭也,……为洋教驱民者,州牧县令也。驱民入教而不自省,反谓朝廷放纵洋夷、煽惑中国百姓,莫能禁止百姓入教,是诚丧失天良有愧官箴者也。”
普通平民不堪地方政府的黑暗,为求保护而入教,在晚清相当普遍。譬如,1889年山东单县李集人被卷入讼事,他们听此消息后非常害怕,就从刘庄请来一个范神父,大家都请求在教,求教会保护
但最具讽刺意味的,莫过于许多义和团拳民,他们作为庚子年的反洋教先锋,最后也不得不加入洋教,以求保全身家性命。
比如,据《拳时北京教友致命》记载,京郊下营村的刘广来,“曾当团头,为逃避官府追究而奉教”——所谓“官府追究”,指的正是1901年慈禧为取媚洋人,而调转刀锋迫害拳民。
再如,在义和拳的发源地山东冠县,拳民变教民的现象更为普遍。著名的教案发生地红桃园,“大部分就入了耶稣教”,缘由则是为了“不受辱,不受气”——所谓“辱”与“气”,也是指来自地方官府的迫害。
有资料统计,从1901年到1910年,仅十年功夫,中国的天主教徒从原来的70万人激增至130万人;从1901年到1904年,只不过花了3年工夫,中国的基督教教徒数从8万人增加到13万人。可以想见,这种激增,与逃避朝廷的迫害,有直接关系。
1905年,周作人北游京城,整整五年过去了,拳匪二字带来的恐惧,仍笼罩着这座城市。周氏写道:
“这是我第一次到北京,在庚子事变后的第五年,当时人民创痛犹新,大家有点谈虎色变的样子,我们却是好奇,偏喜欢打听拳匪的事情。我们问客栈的伙计,他们便急忙的分辩说:‘我们不是拳匪,不知道拳匪的事。’其实是并没有问他当不当过拳匪,只是问他那时候的情形是怎么样罢了。可是他们恰如惊弓之鸟,害怕提起这件事来……民国初年钱玄同在北京做教员,雇有一个包车夫,他自己承认做过拳匪,但是其时已经是热心的天主教徒了,在他的房里供有耶稣和圣母马利亚的像,每早祷告礼拜很是虔诚。问他什么缘因改信宗教的呢?他回答得很是直截了当道:因为他们的菩萨灵,我们的菩萨不灵嘛。’这句话至少去今已有四十多年了。”
从义和团拳民的口中说出“我们的菩萨不灵”这样的话,是个引人深思的问题。



再说“慷慨”赔款。
《辛丑条约》赔款以当年中国人口数(4.5亿)为准每人摊派一两, 定为海关银4.5亿两(这种做法相当于一种政治惩罚),以39年期、年息四厘的方式清偿,本息共计9.82亿余两海关银(又称关平银,一两约合37.7993克)。再加上地方赔偿教会、教士、教民损失的2000万两,整个庚子赔款共计海关银10亿余两。
赔款数额如此巨大,固然源于列强的狮子大张口,却也与慈禧太后“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基本立场有关。慈禧之所以持这种立场,是因为整个和议过程中,她最关心的问题是自己如何免于被列强追究并保住权力。
比如,李鸿章曾奉命在议和中为载漪等人辩护,瓦德西回应说:“吾等所列罪魁,皆其从者。为全中国体面,其首罪名,犹未提也。”——所谓没点名的首罪之人,指的正是慈禧。李鸿章将瓦德西的这些话传至西安,慈禧随即同意在“惩凶”一事上完全应允列强的要求。再如,严苛至极的十二条议和大纲送至西安后,慈禧的回应也是:“敬念宗庙社稷关系至重,不得不委曲求全,所有十二条大纲,应即照允。”仅要求奕劻、李鸿章在细节问题上与列强继续“婉商磋磨”,不敢在大方向有丝毫异议。
在这样一种战战兢兢的心态下,慈禧太后下达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谕旨,庚子赔款的相关谈判实际上变成了“有多少就拿出多少来”——只不过,慈禧太后负责慷慨,所有清帝国百姓负责出钱埋单。
1901年,各国公使与清廷代表谈判时,曾详细讨论过“如何让清帝国百姓埋单”这个问题。时为该年旧历三月初一,中方代表是徐寿朋,那桐,周馥,列强代表是法国公使毕勋、德国公使穆默、英国公使萨道义、日本公使小村寿太郎。
会上,毕勋开门见山,问那桐等三人中国有什么办法缴足赔款,徐寿朋回复:可以提高“海关进口货税”。毕勋认为,这部分已经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但还远远不够,要求清廷从“盐课”中再拿出钱来,徐寿朋回复:“只可挪出四百万作抵”。毕勋和萨道义又问漕粮崇文门税卡能否拿出钱来,徐寿朋回复:崇文门每年只能收到70万两税银,对完成赔款无济于事,希望列强不要动这个地方,“为中国略存体面”。毕勋又问能付征人丁税,按他的计算,每人每年征收5分银子,一年可得两千万两。徐寿朋回复:清廷从前是征人丁税的,后来把这部分税并入了田赋,如今再征人丁税,那等于是重复征收。毕勋说,那不如就增加田赋。徐寿朋回复:这样贫民的日子会更惨,社会可能会不安定。萨道义提议说,你们不如搞个“房捐”,征房租税。徐寿朋回复:这事我们以前在部分省份干过,没成功,我们一收房产税,那些店家就关门歇业,那些民众就哭天喊地,地方官员束手无策。萨道义又提议说,你们的自产鸦片比进口鸦片多出三倍,如果每担鸦片征银六十两,不就可以得到一千余万两吗?徐寿朋回复:自产鸦片的生产地散布内地各处,没有可以控制它们流通、用以征税的核心关卡,税征高了,只会促使他们偷税漏税,损失更大。萨道义说,那你们可以征印花税。徐寿朋回复:这个办法我们已经考虑到了,但只能在通商口岸先试着搞一搞。毕勋又提议,你们不如向愿意缓期要求赔款的国家求助,请他们借钱给你们。徐寿朋回复:我们不愿借债,还是希望能够将赔款摊到若干年,慢慢来还。……(以上对话,参见《总署与各使会议赔款事宜述略》,《清季外交史料 6》第2788~2791页)
综而言之,列强给清廷出的主意无非两种:(1)间接摊派(2)直接榨取。清廷的实际筹款方式也正是从这两处着手。
间接摊派主要是关税,清廷与列强磋商后将关税标准定在了5%。剩下的办法,就是直接盘剥民众。清廷将这一盘剥任务拟出具体数额,作为政治考核任务逐一分摊到各省,总计每年的盘剥任务是1880万两库平银(一两等于37.301克)。
这种盘剥的严重程度,可以参见浙江巡抚任道镕1902年4月3日给清廷的汇报。任在汇报中写道,为了筹措赔款,浙江目前已经采取了如下手段(序号系笔者所加):(1)粮捐。无论新旧,一律按固定比例增加,以前征1两银子的,一律再加收300文。(2)盐斤加价,每斤盐加价4文钱。(3)盐引加课,每张盐引加价四钱银子。(4)房捐,按月租金的十分之一收房租税,房主与租客对半承担。(5)膏捐,卖出一两钱的鸦片,收税二十文。(6)酒捐。酿够五十缸酒得缴纳“照费洋”十元;在本地卖,每一百斤酒收税两角洋银,运去外地卖,收税加倍,变成四角。
以上这些,只是浙江在赔款初期紧急推行的小部分盘剥政策。任道镕在奏折里向朝廷承诺,浙江还将出台其他搜刮措施,比如“钱铺、典当、牙帖、契税,现并饬司分别筹办”。在清廷存在的最后九年里,浙江民众共直接负担了1227.6万余两白银的辛丑赔款(未计入关税等间接负担)。(《庚子赔款浙江知多少》,《浙江档案》2003年第4期)
对各省官员而言,完成庚子赔款既是政治任务,也是致富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制造新名目敛财。1901年5月,内阁中书许枋在奏折中说,京郊的延庆被摊派了庚款13万,当地政府实际摊给民众的数额“已派至20余万”。清廷无意查办这类敛财行为。对慈禧太后而言,竭力凑足给列强的赔款,以延续爱新觉罗的皇权和自己的地位,才是首要之务。在1902年12月给各省督抚法谕旨里,慈禧以光绪的名义严厉写道:
“此次赔款载在条约,必须如期筹偿,万不可稍涉迁延,致失大信。着各直省将军督抚……按期应付不准丝毫短欠,……(否则)定惟该将军督抚等是问!”
谕旨的意思非常清晰。一切都得为完成偿付赔款这一政治任务让路。各级官员的贪腐与民众的痛苦,在这一政治任务面前无足轻重。
于是乎,食盐加价之类的常规敛财手段在中央与地方被一用再用。户部加收了一次(各省每斤一律加价四文),不妨碍省府再加收一次(如湖南、江西、河南);省府加收过了,也不妨碍县府再加受一次。非常规的苛捐杂税也是层出不穷。福建的丁漕每两加征200文“丁漕捐”;江西的漕粮每石“按粮输捐”160文;四川每年按田亩征收“赔款新捐”100万两;南京对小推车收税,必须凭照上路;苏州对驴和马每匹收洋银2角,没有执照的驴子和马不许接生意上路;奉节在原来的屠宰税之外,每杀一头猪加收200文税,叫做“新加肉厘”,后来又再加收一次,叫做“续加肉厘”……
光绪三十二(1906)年九月,文摘类媒体《华字汇报》摘录了一则陕西新闻,其中写道:陕西省将摊派下来的庚子赔款“全数加入地丁”,直接扣在陕西农民头上,“百姓久已敝困”。最近政府要修建西潼铁路,社会上出现传言,说这笔钱也要按田亩加派,于是,“渭北各州县人心惶惶,以有地为累,争先贱售,甚至连阡累陌有不索一钱甘心送人耕种者。”有残暴的庚款摊派在前,地方政府稍有动作,农民们就吓得连土地都不想要了,宁愿免费将土地送人。
正是这种民不聊生,支撑起了慈禧太后的成功回銮,并保住了她“圣母皇太后”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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