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理解滨口龙介的影像世界?——再谈滨口龙介的独特方法论不出意外地,乘着《邪恶不存在》线上线下的双重热度,滨口龙介近日又重回影迷的议论中心,当然作为当下最炙手可热同时满贯各大影节荣誉的亚洲导演(甚至没有之一),这些年倒也从未离开过这个中心。不过本文并不打算谈论这次的新片,而是准备回顾性质地总结至本片之前的“滨口式”方法论。因略微听闻滨口在新片中的一些新突破,那么笔者大胆认为,此总结或多少有助于新片的观摩。滨口龙介并非一个讳莫如深的艺术家,完全相反,媒体上频频可见有关他创作方法的详实访谈,他从不避讳外界对他的各式疑惑和兴趣,无论是有关影片的主题、形式、内核、隐喻,还是自己的艺术追求、影史的渊源脉络甚或作品的“缺陷”,他都有问必答,绝不敷衍,尽显真挚。两年前更是由他亲自撰写了电影《欢乐时光》的“回忆录”《那些欢乐时光》,坦诚布公地详谈了整个创作流程,其中甚至细致到剧本研读的实操方法。为此,本文无意一一重复和单纯拼贴那些已然提及的创作观,而旨在于其基础上,建立一条简洁而直观的路径,以组织滨口式方法论的核心面貌,并厘清其艺术肌理,从而打通观感的隔膜,超过浅泛的意义解读,深度把握其作品气质。一风格的溯源1 “情感主义”的基调首先,直观地讲,滨口的作品并不呈现出复杂的形式。一方面,它们通常以人物的话语为中心,有着最直接的呈现情感的目标。人物的状态、话语的内容、镜头的表达均不晦涩抽象,观众往往也能在一个当下时刻瞬时把握住作品对人物“真实状态”的展示(往往是在人物之间互吐心肠的倾诉模式中)。也就是说,关于“真理的去蔽和敞开”这一艺术家们的共同潜在追求,在滨口龙介处,十分容易被辨识和觉察,通常绝不隐藏于什么神秘主义的概念和形式下。在此,请先允许笔者浅泛地以“情感主义”一词把握这一方面的特征。这种“想要传达双方真实心意而互相深度理解彼此包裹”的情感主义基调,在作为创作者的滨口龙介处,其本土性/民族性的一面,牢牢结合自日本的文化性状——一来是日本文化对世俗此岸的关注天然高过西方的形上基调,自带怡人的温度,而并不产生过度的距离感,二来是日本社会的人际规范对交往双方话语模式的破坏和压抑,被束缚的话语很难第一时间抵达交流双方的心灵,多数日影带有此类文化性状,无需多论;其电影艺术史观的一面,也不难看出,多受到情节剧(melodrama)的浸润,侯麦、道格拉斯·塞克、卡萨维蒂这些情节剧大师均在其“精神导师”之列,其中卡萨维蒂对滨口的影响最为深远,《欢乐时光》《夜以继日》均有对《夫君》《面孔》的直接致敬。卡萨维蒂尤以对人物情感状态的真挚细腻塑造而著名,滨口龙介曾在访谈中表达他对《夫君》的强烈喜爱:“我真的觉得这部电影所描绘的是真正的生活······我在观看这些人物时,觉得他们的生活比我更充实。当我把在屏幕上看到的生活与自己的生活相比较时,我自己的生活开始变得更虚假,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除了这些卡萨维茨的电影之外,很少有电影能让我真正感受到这些东西。”[1]比通常的情节剧更为激烈的话语交锋是卡萨维蒂最显要的创作特征,话语行为是最为直接的情感载体和放大器,它化身为争吵、缠绵、呓语、喊叫、独白等各异姿态,调动所有视听为其服务,角色的“言说嘶吼”远多于他们的行动,以传达心灵境况的密集和情感的泉涌般满溢。可以说,话语,是人类这一独特生命所彰显的第一形态,是个体努力把自身抛入最为朴素的也最为炽热的真实形态。这种由情节剧而生的,把话语-真实连为一体的创作观(包括卡萨维蒂、侯麦在内),深深影响了滨口的艺术观。在前些年的一次《电影手册》的访谈中,滨口龙介曾被访谈人开门见山地问到“你是否认为你是“话语的导演”(cineaste da parole)?”,他对此回答道:“我一开始就总是不自觉的写那种话很多的角色:我必须从对话出发写剧本,我从来不从画面或镜头出发去建构一部电影,所以我的创作都是从话语开始的······那时我又想到了卡萨维蒂说的:对话不是金科玉律。这是在说,词汇无法表达一切,有时候,人们并不会把真实想法说出来,所说与所感也并不一定有关联。但是我的人物却都有一个野心:他们要用语言将他们的所思所想表达出来,最大限度地切近他们的所感——可他们却没法完全做到。所言与所思所感之间的偏差是最有趣的。一旦明白了话语的边缘是什么,一旦不仅能听到词汇,还能捕捉到词汇背后的意图,人物就开始存在了。”[2]可见,话语是滨口创作的起点,也是他的目标和“野心”。在《那些欢乐时光》一书中,亦有关于“话语”的强调,此处不再赘述。这里,在引入了滨口对话语的坚实信念后,让我们来到滨口式方法论的另一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