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思考与写作 | 王丹红专栏
撰文 | 王丹红
责编 | 冯灏 陈晓雪
我从2000年开始做科学记者，2015年开始做《知识分子》专栏作者，每天读书查资料已经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我读书不会给自己设限，主要是从自己的研究兴趣或写作题目出发，它们会将我带向相关的档案、书籍，而从研究题目到阅读书籍的过程，有时也会反过来，由阅读出发，将我带入一个新领域，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
比如，我最近对东南大学和其创始人郭秉文先生（1880-1969）的研究，将我指向郭秉文完成于1914年的博士论文及其相关中文版本的对比分析。这个跨越百年的文献研究，仿佛是一次奇幻之旅，我收获良多。
7 世界读书日 尊重知识产权
图3 左：郭秉文（1880-1969）右：1915年博士论文封面 郭秉文的博士论文1914年6月完成，1915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出版。此版本由康奈尔大学图书馆存并提供电子版
今年年初，我开始研究郭秉文先生，他是第一位获得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东南大学创始人。他于1914年完成的博士论文，研究了中国上下4000多年的公共教育体制，从公元前2357年上古时代开始，到民国初年现代教育制度的建立。
中国教育制度沿革的历史是一个巨大且繁杂艰难的问题，我想知道他是怎么研究和分析的。这就需要阅读他的博士论文原文。
我先生1990年代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在他的帮助下，我获得了百年前郭秉文博士学位论文英文原稿的电子版，又先后阅读了论文的文言文和现代汉语版，它们各有千秋，是我研究中的珍贵资料。但仔细阅读后，我发现了各版本中的一些问题，比如：中英文版多有不同之处、中文译本之间也有重复和不相容的问题，有些问题令我非常困惑。我决定弄清楚，对这些问题的研究，也因此将我指向另一个方向：郭秉文1915年博士论文多种版本的意义，以及版权问题。
1914年6月1日，郭秉文完成博士论文：The Chinese System of Public Education，该英文论文共232页，为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第64号论文，并由该学院在1915年出版。
此后一百多年里，从1916年到2018年，中国出版了多个中文版本的郭秉文博士论文。
1916年，位于上海的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郭秉文论文的文言文繁体中文竖版；192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该书的竖版第三版；2007年福建教育出版社依照商务印书馆1916年版本，出版了该论文的横排简体版；2014年，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该论文的现代汉语版；2018年东南大学出版社出版该论文的文言文简体字横版。
对比阅读郭秉文博士论文的英文版、文言文版和现代汉语版，我产生了诸多疑问：
1 1916年文言文版是1915年英文版的翻译吗？还是郭秉文自己写了中英文两个版本的博士论文？
2 东南大学2018年再版了上海商务印书馆1916年出版的文言文版，为何没有说明北京商务印书馆已于2014年出版了该博士论文的现代汉语翻译版？
我着手对几个版本做文本对比分析。
1916年中文版是1915年英文版的翻译？
还是郭秉文写了中英文两个版本的论文？
对郭秉文博士论文的疑问，始于中译本对该论文标题的翻译。
1915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出版的郭秉文博士论文，标题是：THE CHINESE SYSTEM OF PUBLICE EDUCATION，中文直译应该是《中国公共教育制度》，但从1916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第一个中文译本，到2018年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最新版中文译本，标题均为《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
郭秉文在英文论文中明确说明：其研究对象是由国家资助和管理的中国公共教育制度，并不涵盖民间书院、私塾等私人教育形式。从翻译的角度，《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的翻译，未使用英文标题的直译，也不甚符合论文的内容。
那么，中英文标题为什么会有微妙的差异？郭秉文为什么会同意这个中文标题？或者，1916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郭秉文博士论文之文言文版，是由郭秉文本人写作或翻译？那么，又怎么解释 “周槃译述？”
以下几个事实也许可以说明：郭秉文博士论文1916年的中文版，应该是郭秉文自己所写，周槃只是翻译了其中一篇 “绪言”（Introduction）。
推测一：2014年，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储朝晖用现代汉语翻译的郭秉文博士论文。储朝晖在后跋 “从历史中领悟中国教育的维新变革” 中写道：
如储朝晖所言，文言文版与英文版有明显差异，“删去了郭秉文的前言和参考文献、索引，去掉了脚注，改动了绪言，内文也有多处删改”。其中，我认为“内文也有多处删改”最严重的是删除了英文版中每章所写的时间段。
郭秉文论文是第一部具有通史性质的中国教育制度史，涵盖公元前2357年前上古时代至1912年民国初年四千多年，按时间和中国朝代顺序分为８章，英文原文在每一章标题中都列出了起止年代，历史脉胳清晰可见，但文言文版却将之删除了。
以第一章为例：
一个可能的解释是：郭秉文1914年6月完成的博士论文有中英文两个版本，先有中文版再译为英文版。因为他的研究资料是浩繁的古代中国文献，只能以中文阅读和理解，以中文写作更容易；他1914年底回国后第一份工作是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1915年他的博士论文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正式出版后，他根据当时中文印制体例进行修改，并请时任江苏省议员、教育司长黄炎培为中文序。
此外，诸朝晖指出1916年版本 “同时删去了郭秉文的前言和参考文献、索引，去掉了脚注，改动了绪言，内文也有多处删改”，是事实。我推测，当时郭秉文是商务印书馆编辑，他根据上海商务印书馆的出版体例要求，修改了中文版论文。
推测二：2018年7月，东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郭秉文教育文集》，收录了文言文版本的郭秉文博士论文，该版应该源自是1916年上海商务印书馆的文言文版。英文原稿中，收录有孟禄和郭秉文写的两篇 “绪言”（INTRODUCTION by Monroe；INTRODUCTION I），但在1916年中文版中，只在 “绪言” 的结尾注明：“教育学博士 郭秉文 原著 周槃 译述” ，序二结尾注明：孟禄 序于哥伦比亚大学师范科（如下图如示）。据此推测，周槃只 “译述” 论文中的绪言。
也就是说，1916年中文版应该是郭秉文所撰写，周槃译述其中的一篇绪言。
“周槃 译述” 只落款在其中一篇绪言，可作这样的解释或推测：1914年在美国纽约，郭秉文先用中文写了博士论文，再译为英文，之后直接用英文写了序言（Preface）和绪言（Introduction），因此其序言和绪言均无中文稿；1916年出中文版时，郭秉文用黄炎培的序代替了自己的序，并请周槃翻译了自己的英文序言，而孟禄的中文版序则为郭秉文翻译。
推测三： 仔细阅读1916年文言文版博士论文，除增加 “黄炎培 序” 以及署名为 “教育学博士 郭秉文 原著 周槃 译述” 的 “绪言” 外，绝大部分内容均与英文原文吻合；而且，文言文版语言流利通畅，没有翻译痕迹，语言风格与郭秉文1923年发表于上海申报编印馆《最近之五十年》文章 “五十年来中国之高等教育” 吻合。
综合分析，郭秉文1914年应该写了中英文两个版本的博士论文，1916年当母校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学院印制出版其英文论文后，他着手在上海出版其中文版论文，作为商务印书馆编辑，他同意按当时的出版要求，删除了英文原文中的参考文献、索引、脚注等，并以黄炎培的序言代替了自己在英文原文的引言（PREFACE），同时请周槃翻译了英文版中的一篇绪言。
两位郭秉文先生的研究者、传记作者冒荣和博士论文译者诸朝晖，分别在其作品中提及，孟禄是郭秉文的博士导师。
冒荣在2004年11月出版的《至平至善 鸿声东渐——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P19）中写道：
储朝晖在2014年出版的《从历史中领悟中国教育的维新变革》中写道：
但据郭秉文1914年英文原稿，致谢部分明确写道：负责指导他研究的两位教授是斯特耶（Stayer）博士和法林顿（Farrington）博士。也就是说，虽然时任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教育系主任的孟禄教授为郭秉文博士论文的出版作序，郭秉文也在前言中向孟禄致谢，但他并不是郭秉文的博士导师。中文译本对此有误读。
1916年出版的文言文版博士论文，删除了英文版的这个前言，而代之以黄炎培序。
在2014年出版的用现代汉语翻译的博士论文中，储朝晖逐字逐句翻译了郭秉文的这篇序言，可他为什么在自己的文章中仍说孟禄是郭秉文的博士导师呢？
百年后的今天，应该指出郭秉文博士论文中文版中的这个历史性错误：孟禄为郭秉文博士论文作序，但不是郭秉文的博士导师。郭秉文的博士导师是斯特耶博士和法林顿博士。
左：商务印书馆 2014年3月第1版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 《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 郭秉文著 储朝晖 译
中：北京 商务印书馆 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 纪念版 2017年12月第1版
《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 郭秉文 著 储朝晖 译
从文本内容分析，郭秉文博士论文的两个中文版本，文言文版语言古典雅致，如郭秉文侃侃道来，现代汉语版通畅流利，两个版本不是重复，而是各有千秋、相映交辉，是研究郭秉文教育思想的珍贵文献。仔细对比这两个版本，我也有一些有趣的发现。
东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郭秉文博士论文文言文中文版，不过编者在 “编辑说明” 中未明确指出此中文版源自哪一年的版本。该 “编辑说明” 写道：
在2014年文章《从历史领悟中国教育的维新变革》中，储朝晖介绍郭秉文博士论文中文版出版历史，以及自己用现代汉语再次翻译的理由。他写道：
谈到100多年后用现代汉语翻译郭秉文博士论文的原因，储朝晖提及，是郭秉文家族代表徐芝韵女士坚持认为郭先生的博士论文一直没有中文版。
商务印书馆决定将该书列入《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就涉及到如何出版的问题：是出版1916年用文言文译述的不完整版本，还是依据该书的英文原文译成现代汉语的完整版本。
问题出现了：
第一，徐芝韵为什么坚持认为郭秉文论文没有中文版？她自己阅读过191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文言文版吗？如果她读过，她应该知道该版本是经郭秉文认可的；
第二，商务印书馆2014年出版了储朝晖译郭秉文博士论文的现代汉语版本，但2018年东南大学出版《郭秉文教育文集》，不仅未说明所印制的郭秉文博士论文的中文版源自哪个版本，也未提及储朝晖翻译版本，但该书的两篇序中，第二篇序的作者是徐芝韵。既然徐芝韵坚持不认可储朝晖翻译之前的中文版，那么，她为什么又同意为有文言文版的郭秉文博士论文的书作序？
仔细读徐芝韵为《郭秉文教育文集》所写的序，发现她在序中并未提及郭秉文博士论文一事。而该书在“编辑说明”中是这样提及徐芝韵：“《中国现代学校》（Teachers for Modern School of China，郭秉文1912年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硕士论文）为郭秉文家族代表徐芝韵（Carolyn Hsu）女士从哥伦比亚大学档案搜集来的第一手文献，本次收入时将英文翻译为中文。”
进一步的问题是：
一、徐芝韵为《郭秉文教育文集》作序时，她是否知道这本文集包含有文言文版的郭秉文博士论文？
《郭秉文教育文集》中的 “编辑说明” 和 “后记” 对此问题均是语焉不详。
二、《郭秉文教育文集》的编辑耿有权是否知道储朝晖翻译现代汉语版郭秉文博士论文？
答案是肯定的。
《郭秉文教育文集》中 “后记” 中明确写道：东南大学于115周年校庆（2017年）开场即举办了 “郭秉文与现代大学教育思想研讨会”，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储朝晖研究员参加会议并作学术报告。
2020年5月26日，华美协进人文学会共同主席何勇先生在文章 “缅怀学长和会长—写在郭秉文诞辰140周年、华美协进社成立94年周” 中写道，2014年10月25日，“郭秉文与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和中美教育交流——纪念郭秉文哥伦比亚大学博士毕业100周年国际研讨会”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举行，嘉宾包括 “东南大学刘波副校长、耿有权教授”…… “专程从北京来参会的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的储朝晖教授也是老朋友，他是郭秉文哥大博士论文《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的中文版译者。”
与徐芝韵一样，何勇为东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郭秉文教育文集》作序，他在文指出 “在哥大求学的三年时间中，郭秉文师从教育行政学家斯特耶（G.D.Strayer，其为桑代克（Thorndike）学生），在学术上可谓师承正统。” 但也未提及郭秉文博士论文的储朝晖译现代汉语版本。
我认为，作为 “国内第一本郭秉文文集”，东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郭秉文教育文集》，诚为珍贵，但该书在发表郭秉文105年前完成博士论文之时，既未说明文言文译本来源，也没有说明已发表的现代汉语版译文，不符合文献研究学术规范，殊为遗憾。
世界读书日全称是“世界图书与版权日”（World Book and Copyright Day），主旨宣言是：希望居住在全球各地的人们，无论你是年老还是年轻，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你是患病还是健康，都能享受阅读带来的乐趣，都能尊重和感谢为人类文明做出巨大贡献的文学、文化、科学思想大师们，保护知识产权。
结合 “世界读书日” 主题，提醒作者、读者和出版商对版权的尊重，这也是写作可持续发展的基本条件，共勉。
2022年初，我开始研究作为东南大学创办人和第一任校长的郭秉文先生时，收集到郭秉文先生100多年前完成的教育学博士论文，以及最近出版的文言文和现代汉语版，它们都是珍藏的历史文献，为我的研究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在对这些相隔百年的资料的阅读中，我发现了一些问题和矛盾之处，研究逐渐偏离主题，走向了郭秉文博士论文版本的研究，这是我在研究和写作常发生的情形，今天可用一个术语表示：果壳段（nut graf）。
2021年底，我在《哈佛非虚构写作课——怎样讲好一个故事》的阅读中，学到三个叙事新闻术语：路标（signpost）、告示牌（billboard）和果壳段（nut graf），它们是叙事性非虚构作品写作的指导：一个有序论点序列，它和故事情节同步前进。我刚开始不懂 “果壳段” 的含义，查资料：果壳段是指文章中表明核心观点的句子或段落，也就是核心段落。
当我明白了 “果壳段” 的含义后，我发现在研究中时常出现的一种状态：在某一主题的研究中，因某个疑问的研究而带出新问题，从而“歧路亡羊”偏离了主题，本是 “有心栽花” 结果却是 “无心插柳柳成荫”。
对我而言，这不是一件坏事，如 “武陵人之误入桃花源”，别有洞天。
大英百科全书公司出版的《西方世界之伟大著作》 。图源：https://iammrfoster.com/the/24756-britannica-great-books-of-the-western-world-54-volumes-952-107.php
回到编辑对 “读书日” 推荐书单的问题，我愿意把这个问题留给自己，并借用丁玖教授在 “美国大学的本科教育究竟强在哪” 中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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