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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初，一则关于“罐车卸完煤制油直接装运食用油”的报道引发关注热议。据中国国家市场监管总局9日消息，国务院食安办组织国家发改委、公安部、交通运输部、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国家粮食和物资储备局等部门召开专题会议研究，成立联合调查组彻查食用油罐车运输环节的相关问题。调查处置结果将及时公布。本刊采访了几位罐车司机和车主。他们告诉本刊，罐车混运情况一直都存在，以往比例较低，主要出现在长途普货罐车运输中。普货罐车行业大约自2016年后随着民间经济发展逐渐兴盛，但近几年开始遭遇市场低迷。和存在时间更长，管理也相对规范的危化品运输相比，普货罐车的经营者大多为零散个体。在市场压力下，有的司机为了降低成本，混运情况有所增加。
我开危化品罐车有6年多了。煤制油、食用油混拉的新闻出来后，很多人认为是我们危化品罐车在拉食用油，我觉得有些冤。混拉的其实是装普货的罐车。罐车一般分为危化品罐车和普货罐车两种，前者运输易燃易爆、腐蚀性、有毒性液体，比如汽油、柴油、苯等化工品，后者运输除危化品之外的普通液体，如煤制油、食用油、牛奶等。在货运行业，开危化品罐车的司机工资最高，其次是普通罐车、卡车。危化品司机的要求最高，要有B2驾照，还要持有危化品从业资格证、押运员证。司机之外，每辆车都需配备一名押运员。公司会有调度员24小时轮班，通过驾驶室内的两个摄像头和行车轨迹，全程监控车辆位置、车速、开车动作，禁止手持电话、抽烟等等。举个例子，危化品车辆的最高限速是80km/h，如果你的车速达到75km/h，车辆会报警提示；连续行驶3.5小时没休息，公司立马就会给你打电话。这一系列的措施，意味着你没有机会混拉别的。我见过普通罐车拉危化品。相比普通罐车的货源，危化品货源多，每吨价格比普通货物也要贵100元左右。有次我从广西要拉苯类化工品回去，平常拉货价格是450元/吨，那天价格降到280元/吨。货主说二十多车都订给普罐司机了。我看到化工厂确实有七八辆普通液体罐车在等着装货。那次我在广西等了四天，直到普货司机都走了，价格才恢复。按规定，普罐车不能运危化品——危化品罐体是防腐蚀、防爆的，车辆防侧滑，全身气囊减震，同时监管严格，这些普罐都没有。一般来说，普罐车拉危货品，被交警抓到要罚款5万-10万元，但交警重点监管对象是危化品罐车，危化品装在普罐里，外表看不出来。这几年，整个货运行情都不好，从生计的角度来说，也能理解普罐司机为啥拉危化品。我一开始是给一家危化品公司做司机，山东东营有油田，我当时主要从炼油厂和化工厂拉柴油、汽油和甲醇去内蒙古、广西等地。2018年到2019年是我们行业的巅峰期，那时我月薪一万七八千元，从山东到广西拉一趟货价格2.1万元，现在只有1.4万元。当时，我身边很多人开货车，我附近一个村有40多人买车，有的人甚至买两三辆。2021年8月，我也买了危化品罐车，挂靠在有资质的运输公司旗下。买车花了74万，首付二十七八万，每月分期2万多，两年还清。除此之外，每年的保险、审车费、管理费共4.5万元，押运员每月工资六七千元，轮胎要求花纹不能低于0.3-0.5cm，加上更换轮胎和保养车辆的费用，一年总共十几万。不过，如果我一个月能跑上三趟，这些支出基本都没问题。
2024年7月15日，江苏常州，运输食用油专用物流罐车行驶在高速公路。（图｜视觉中国）
但我想的还是简单了。买车不久，运货费就降低了：从山东到广西全程2200公里，一趟价格已经降到1.8万出头，高速费4800元，一百公里耗油35升，油价7.4元/升，油费约5600元，刨去这些成本，到手约8000元。再加上回去一趟挣5000元，来回八九天，能挣1.3万元。一个月从时间上如果拉满三趟，就是3.9万，减去2万多的月供、六七千的押运员工资，一家人的花费，其实没剩多少。我那时压力就很大，每天睁开眼心里始终想着，这一天不能闲着，必须得走，没有一天休息。最累的时候，就喝咖啡硬挺，最开始一包管一上午，后来4包，到后面喝咖啡也没用。行情最差的是这两年。从山东到广东广西，每吨价格从2018年的680元/吨，下降到450元/吨，单趟价格也下降到1.4万。降价主要是车多了，活少了。我的货源工厂，原先工厂一周发四车货，现在半个月一车，工厂很冷清，艰难维持的感觉，老板说用的还是老设备。我们找货的平台，以前上午10点打开是满屏的货运信息，一刷一百多条，现在到12点左右才能看到一两条。以前我们看到有货，都不订货，等着涨价，一般隔一个小时每吨能涨10块钱。但现在一看，消息是5分钟前发布的，你就不用打电话了，已经被抢完了。附近的小餐馆也冷清了，司机去只敢炒个青菜。虽然不可能混拉食品，我们也有洗罐的问题。危化品运输车洗罐没有太多规定，一般是买家要求洗就洗，否则就不洗，除非拉过颜色很重的油料，如可乐颜色的燃料油，再去拉无色的汽油，这种情况公司会要求清洗。公司规定要去正规的地方洗罐，不能找个人洗罐。我们通常是在一个危化品货运平台上搜寻洗罐点，这里的店铺是经过相关部门审核的，有营业执照，洗罐点需要提交公司审核，洗罐过程有行车轨迹和监控监督。正规的洗罐点会规范些，他们先用排风扇将罐内残留液体排出来，工作人员再配制特定的洗涤剂，戴着防毒面具，穿着防腐蚀的衣服，拿着水枪进去冲洗，再蒸罐。但在我感受里，2020年以前，公司管理其实没有那么严格。为了省钱，有些个体危化品司机，可能就会找个人洗罐，这非常危险，容易出事。我附近村一个开危化品车的朋友，原先是司机，2018年刚买新车半年，运化工原料到重庆，买主要求洗罐，但正规洗罐点在300公里外，来去600公里，油钱就得一千四五百元，还要耽误一天时间，他就自己找了个老头洗车。化工原料气味很大，但老头没经验，进去罐子里洗，最后中毒倒在里面，我的朋友和随行的人也紧张，进罐子里拉，结果都三人都中毒去世。去世时，我朋友才33岁。
《夺命隧道》剧照
我是开普罐车的，运输塑料添加剂，它是用来制作塑料制品的。新闻出来后，上周相关部门来到我挂靠的运输公司，要求我们自查，并填写近3个月的行车轨迹，并提到会查看我们近一两年的行车轨迹，看我有没有运过食用油。他们来了两次，但他们也知道我们不容易，所以我们的车子还是正常在跑，确认没有后，也就没什么影响了。我是2022年开始开罐车的。在此之前我做过销售，开过小货车，在运输公司当过调度员。就是在当调度员的过程里，我看到了普货罐车的机会。我工作的那家公司，有七八辆普货罐车。我当时发现，这七八辆车每次拉完回来就直接去装货，但同一个停车场的其他运输粮食的货车，经常都找不到活。我就跟罐车司机闲聊，他们提到，山东东营一带有五六家大型国营石油化工厂和化肥厂生产塑料添加剂，总产量很高，每天运输需要100多辆车子，送到省内如淄博、东营、日照等地的工厂，用于制作塑料半成品，最后用来制作水管、电线、涂料等产品，销往国外或内销。在普货运输领域，塑料添加剂可以说是一个冷门产品，一开始是依赖进口的，2018年山东开始生产，后来安徽和江浙一带也有了生产厂家。当时司机跟我说，塑料添加剂的运输缺口很大，只有五六十辆车子在跑。那时整个罐车销售行业也很热闹，想尽各种办法让大家买车。比如一辆价值50万的罐车，需要支付30%首付，也就是15万，但罐车公司会帮你支付20%，你只需付5万首付。公司会出一个还款计划，前两年还银行贷款，每个月月供1.6万，两年内可以还清，第三年开始分期还公司的首付。一辆货车至少开五六年不会出大问题，三年还清债务，剩下就是净赚。我一口气买了五辆车，雇司机跑。我想赌一把。我出生在山东农村，只读了中专，还是混过去的，毕业后就做了销售。那时我赶上了一个好时机。2010年，安徽合肥那边房地产发展很快，对水泥添加剂的需求就大。我和两个朋友合伙，从本地工厂买水泥添加剂，加价10%拉到安徽卖，一直干到2013年当地市场饱和，赚了一笔钱。我觉得开罐车是个类似的机会。没想到赌输了。一开始，我们的生意还可以。我跟两三家化工企业签订了一年的合同，基本上每天都有约150吨货拉，很忙，五辆车都不停歇。后来我的几个朋友看到我生意好，也买了五台车一起拉。疫情一开始也没有太影响生意，当时很多司机和车子被疫情困住，市场车辆需求挺高。以聊城到东营为例，300多公里，来去两天，载货去空车回，运费160元/吨，一趟价格约5000块钱，刨去高速费、油费和司机40%的分成工资，一辆车落到手里纯利润1500元。我们一个月跑15趟，几乎不休息，在路上两个司机轮流开，一个开满4小时，换另外一个开。一辆车每个月纯利润2万多，付完月供，每辆车还能落五六千。
普货运输，在我的感觉中，除了开车安全方面的规定外，其他没有什么管理限制。不过因为我们合作的是国营化工厂，他们会对我们有较为严格的要求。每次进厂装货或者卸货，我们都得在手机里填写货物名字、吨位、工厂名字和地址、车辆信息、驾驶员信息等，提交审核通过后才能进厂。因为进入的是化工厂，所以必须穿防静电的衣服鞋帽。在跟我们签订的合同里，会要求不能超速，不能疲劳驾驶，公司会通过导航系统监控，发现后不改正，则罚款200元。合同还要求，车辆只能用于拉塑料添加剂，如果拉其他液体，则需要清洗干净，否则会影响添加剂的质量；如若清洗，化工厂可能会查询清洗记录，甚至联系洗罐点调取视频。2023年，我们的生意急转直下，160元/吨的运费降到120元/吨，化工厂发出的塑料添加剂，下游厂家是制作产品出口海外的，出口量减少，化工厂的销量也降低了一半。但车子却增加了，原先化工厂有七八十辆车排队，现在是一百七八十辆，导致我们排队时间从10小时增加到四五天。我们通常是一辆车在外面跑，另一辆车排队等着。2023年我们开始跑江浙沪、安徽、湖北的长途，依旧是运输塑料添加剂，但货源很少，每次都有两三辆车竞争，打比方说原先350元/吨，为了抢货，最后降到280元/吨。以前短途都是空车回来，现在也会配货，比如之前就拉过一次水泥添加剂，拉完洗罐花了四五百，净利润只有七八百。对于普货罐车来讲，扩展货源很难。像牛奶类的货物运输需要特定温度，一般是专车专用。一些司机为了还月供，可能就会混拉食用油。我去年年初就还不上贷款了，我把剩余一年的月供改成2年，每月还8000元。半年时间，前一年挣的钱都花完了，下半年开始，我一直在借款，以贷养贷。原先车贷利息是7%，现在贷款利息降到4%-5%，我就通过现在的银行贷款，还以前的车贷，现在已经贷款几十万。这两年，我周围有两三个同行，因为还不上贷款已经被划入“失信执行人”了。还不上贷款，银行按说会来收车，但银行也知道要是收车，这笔帐就真成烂账了，所以还是没收车，让他每个月两三千这样还。今年年初我打算卖车退出，但想买车的人很少，一两个月有一个来问，一听20万的价格都是摇头，他们想十万八万买去，那我肯定不能卖。在家里我是急得头发一把把掉。
《逆权司机》剧照
我是2010年开始拉普货的。
我来自广西百色市山区的农村，十六七岁去了广东一家工厂学做纽扣之类的模具。没干多久工厂就引进了一台自动化设备，请专业人员操作，在计算机里编程后就能自动生产模具，不需要我们手动操作设备。自动化之后工厂又要学习新的计算机编程技术，变化太快，我感觉跟不上，干了2年就辞职了。辞职后我不知道做什么，考了B2驾照。恰好阿叔认识中山一个老板，他是生产净水剂的，买了一辆车招普货司机给他送货，月薪三千五。我觉得开车比打工强，就去了，主要是从中山拉货去广州、佛山等珠三角一带。通常是早上五六点起来，先去老板的厂里装货，再开车一小时至三小时，送到买家那里，再返回。像广州规定我们必须在晚上10点到早上6点之间上路，就得连夜送过去，很累，旺季一个月可能也没法休息。2012年我买车自己开。那时车少，在路上很少看到普货罐车，基本是危化品车。我买车时广东都找不到生产普通液体罐车的厂家。我前老板是分别买的平板车和罐子，组装到一起，我自己是买了一辆二手6米多长的高栏车，再找生产储罐的厂家定制了罐子，能装十四五吨。我的感觉是，那时危化品罐车生产管理已经正规化了，但普货罐车的生产和管理还处于模糊地带。我主要是在佛山、惠州、东莞等地运输净水剂和饲料油，有些是每单结算，有些是月结。净水剂就像盐水一样，有微弱的腐蚀性，必须用防腐蚀的不锈钢罐。饲料油是动物饲料中加入的油脂，其原料是生产动物油、植物油的副产物或者是地沟油。普货运输行情好的时候是2016-2018年，以2018年为例，从佛山到广州约120公里，饲料油运输费用是85-90元/吨，一辆车34吨，通常是载货去空车回，一天一个来回，一趟价格3000元左右，能赚一千五六百元。我跟几家工厂固定合作，它们出货量大，像短距离运输的话，一个月要运二十多车，司机一个月只休息三四天，很少拉零散的活。后来忙不过来，我又买了三辆二手普罐车，一辆拉净水剂，两辆拉饲料油。买车的钱一半是借的，快的一辆车半年就还完了借款。不过疫情之后，行情一直不算好。最明显的感觉是工厂产量降低了，一个月出货从二十多趟降到十多趟，一趟货有三辆车在抢，一吨价格也从八九十元降到60多元，拉一趟运费只有2000元左右。像上个月，有八天车子都趴着没活。净水剂和饲料油两种货物需要的罐体不同，所以我们不会混运。省内短途运输，如果拉食用油，刨去洗罐300元-1000元不等的成本，也不挣钱，所以我们宁愿空车回来。据我了解，装完煤制油再去装食用油这种混装的情况，主要出现在跑长途的普通液体罐车司机里，且是客户自提的。像厂家包送的，买家收到货会严格化验确保合格，厂家会找食用油专用车送。客户自提的，可能会为了降低成本找普货车运输，厂家通常就不会严格检查。即使是混拉的，我知道的也都是清洗之后再装食用油，但洗没洗干净不清楚。这种混拉现象也一直存在，只是这两年货运行情不好，可能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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