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只有经济常识才是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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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子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乡村日常

十一前两天，我在上海居家加班。老家的亲人打视频给我，分享他们的快乐。

10月1日，一大家族几十口人去我姑姑家吃饭。我姑姑、姑父在温州打工，今年外面形势不好，很多工厂没活干，他们工厂干脆提早一周放假。放假那天，她就在家庭群里召集“饭局”，大家都很高兴，因为她做的饭真的好吃。

回到老家后，她先是带着外孙女回我们村看了我奶奶，又叫上另外一些亲戚，在两个哥哥家（我家和我大伯家）分别聚了个餐。每次聚餐都很热闹，即使我说过假期忙回不去，他们也要特意打视频过来再问（炫）一问（炫）。

十一那天，大家早早去到姑姑家吃饭，果然热闹又丰盛，跟过年没什么两样。下午我妹妹、妹夫提议晚饭去县城“吃茶”（地方习俗，喝茶、吃小吃），于是一大家子分别开着几辆车，浩浩荡荡来到县城新开发的“古街”——除了有一些地方老式建筑，里面的内容跟我们在各地逛的各色老街没什么差别。对了，还是有差别的，比如茶馆三块钱一碗凉茶，无限续杯，你花三块钱买碗茶坐一天也没人轰你。

第二天，一家人转战我大伯家吃饭。由我堂弟掌勺，我堂哥负责煲海鲜粥——他经常开车跑广东，学了一手，然后一大早跑去买海鲜，叮呤咣啷地操弄起来，好不热闹。

还有我女儿，暑假由我妈带回老家，已然乐不思沪。我们问她想不想回上海？她张口就回答，“不想”。她在老家已经晒得黑不溜秋，但看得出来挺欢乐。在上海，她总吵着去公园玩沙子，老家邻居家门口就有一大堆，随便她怎么玩；在上海，因为疫情反复，这两年她都很少出门，也没什么固定玩伴，在老家她可以满村、满田野地到处野，时常在谁家玩到饭点，就在人家家里吃几口甚至吃完再回家；在上海，我们给她买的水果总要清洗一遍又一遍，老家父亲在门口种的枣子啊、柚子啊、橘子之类的水果正是成熟期，她只要自己去摘着吃……

所以，乡村并没有像很多人想象中的那样不自由、愁苦，城市也没有大家期望的那样遍地黄金、自由和快乐。戴着有色眼镜，居高临下，脱离实际地吵吵，可能一向是我们知识分子的通病。

“今天才是农民几千年来最好的时代”

老家的亲人们不会知道，当然也没有兴趣知道，前些天我身边的朋友圈、媒体圈刚刚发生了一起大争论。三农专家温铁军教授提出一个还有待商榷的“人民经济”概念，随后几位网红经济学家对他不客气地批评，然后引发许多财经人士、媒体人、知识分子大讨论。

很多人批的是什么？也许并非温教授，而是自己内心恐惧的对象。温教授以研究宏观为主，但不以微观和方法论擅长，相当于“提出了问题但没有很好地提出解决方案”，而且，他毕竟是1951年出生的老人，研究体系存在停滞，观点也存在与时代脱节、缺乏有效方案等问题。你可以说他老了、跟不上时代、不与时俱进，但把他过往扎实的研究和正确的一面一棍子打死，断章取义，就不对了。

另一方面，温教授，乃至整个乡村建设向来是“非主流”，要说他祸害中国农民、干扰国家决策、主张倒退，多少有点“自我加戏”的意味。多数知识分子都反对网暴、一味博流量、键盘侠，但切忌把自己也变成自己厌恶的人。

回到乡村，今天大多数乡村，再也不是很多人所认识的乡村了。譬如老家的乡村生活日常，有生活的艰辛，有快乐，也有未来发展的困惑。今天你去乡下问问老百姓，“你们说，是今天好还是过去好？”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说现在好。谁都渴望繁荣和自由，极少有人会愿意回到人民公社、城乡二元体制、计划经济之类。

有一次，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一个朋友的老母亲。她的回答很有代表性：感情上怀念过去的淳朴、简单、人情味，但现实肯定还是今天好，“今天才是农民几千年来最好的时代”！连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农民都有这个清醒的认知，我们就更应该去研究这些真实的“存在”，允执厥中，思想多元化，寻找解决方案，而非停留于口舌之争，甚至互相打压。

“常识”之争

讨论中经常出现一个问题，即“经济常识”，许多朋友喜欢用这个词来划分界限、甚至“左右”。我认为大可不必。事实上，其中有两个实际问题，容易被大家忽略：

只有经济常识才是常识吗？

经济固然是社会的核心，但并不意味着其他常识就不存在，就不重要。要知道，经济只是社会的一部分，不应唯“经济常识”；而且经济学属于人文科学，人文科学不像自然科学，不存在绝对真理，所以应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比如中国人重家庭，很多中国农民就是想落叶归根，很多人就是觉得家乡好，社会就是要追求共同富裕……这些都是社会文化多元性的组成部分，起码是很大一部分农民的真实想法。如果非得替他们做主，大谈乡村就该被淘汰、农民就该搬到城里……农民都搬到城里，谁给他交社保？谁给他买房？谁来养他们？

 “此心安处是吾乡”，对中国老百姓来说，心安、小日子、踏实，尊重他们的心理和实际生活水平，很重要。

何况，中国农民除了没什么钱，其实挺“自由经济”的。城里经济形势不好了，我姑姑、姑父可以立马回老家，等外面形势好起来再出去；农民们住着家里的小“别墅”，骑个电瓶车就去附近的工业园上班，企业还不能强迫他们加班；年纪大实在干不动了，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吃的是自己种的菜，现在每个月还有一两百块钱的基本农保，节俭一点，也完全可以不求人。

还有，正如我一个做乡镇干部的朋友说的，“现在群众工作苦是苦点。但是，以前你只听说过干部欺负群众，现在一个乡下老头子也敢指着乡长乃至县长的鼻子骂，这是时代的进步”。我们敢指着市长或者单位领导的鼻子骂吗？所以农民要比我们想象得更自由。

经济常识从哪里来？

很多人的经济常识都是从书本上，乃至从网上百度来的。书本和网上的经济常识又是从哪里来的？大多数还是源于西方经济理论。

从西方思想启蒙运动时期，很多西方思想家就知道、而且尊重东西方的巨大差异，也有不少西方学者反省西方文明，推崇东方道与禅天人合一、内外和谐的境界，再到现代，西方经济学家也承认，他们的经济理论未必都能解释中国的经济现状。就连西方都知道他们的很多“常识”并不适用于中国，我们又何必动辄拿他人的常识来压倒自己的常识？

譬如经济学家总是说西方是“自由市场经济”，其实西方的乡村经济就有封闭的一面。

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各成员国在卡塔尔多哈启动了新一轮多边贸易谈判，试图推动全球自由贸易进一步发展。可直到2005年这些谈判还没结束，最终于2006年7月被中止。

其中一个很大的卡点，在于发展中国家希望发达国家能开放农业市场——凭什么你的工业品可以在我的市场上自由流通，我的农产品就不能去你的市场流通？很遗憾，真的不能。各发达国家基本都对本国农产品、农民实行国家保护，他们对进口农产品征收的关税往往是非农关税的数倍。

2018年，国务院发表的《中国与世界贸易组织》白皮书显示，中国农产品平均税率为15.2%，约为世界农产品平均关税水平的四分之一，远低于发展中成员56%和发达成员39%的平均关税水平。其中，中国农产品最高约束关税为65%，而美国、欧盟、日本分别为440%、408%和1706%。

话说回来，即使这些国家的政府愿意降低农产品关税，也不敢，因为他们的农民组织和势力很强大，议员、官员们犯不着为了发展中国家的利益冒犯他们。

多研究问题，少谈点主义

固然温教授存在“落伍”的问题，但我们在批评之余，也要自我反思，自己就没有落伍吗？我们有多久没有反思过自己，多久没有过新发现、新思考了？又有多少观点不过是人云亦云？

上面的舆论争论因三农问题而起，而我们的关注点，也应该是回到乡村经济本身。

这十多年来，中国乡村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有新面貌、新发展，也有大量新问题。问题的核心，还是如何发展的问题，“满足农民朋友对美好生活的日益向往”的问题，解决农民们真正关心的需求问题，而不是陷入绝对“真理”、制度理论、意识形态，乃至“左右之争”。

事实上，今天中国农民已经实现了安居+“半乐业”，这是一份伟大的成就。他们普遍关注的事情，主要有三个事：

一是，“安居乐业”剩下的那半份“业”。

现在中国大部分地区的农民，其实已经“半农半工”了，年轻力壮的可以出去打工，不愿出去的，中东部地区、大部分55岁以下农民也可以在家门口一二十公里内找份活干，或者大不了自己搞点养殖业。

关键是这些年传统制造业萎靡，导致农民们“工”的那部分收入受到巨大冲击，收入下降太多。但好在他们有安居+半份业（农业）在，起码不会流离失所，倒不至于心慌。

第二个事是养老。

目前，国家新农保已全面覆盖，譬如我老家60岁以上农民每月可以领取136元，80岁以上可以领取158元，而且每年都能加一点，但毕竟数额还是太低。另一方面，几十年来罕有企业给农民工交社保的，所以农民的社保、养老是个大问题。

第三个是孩子的教育。

乡村中小学大量撤并，比如我的家乡村小，今年宣布正式关闭，所以从幼儿园到九年义务教育，必须到镇上。为了照顾小孩，很多农民被逼城镇化，最起码也得爷爷奶奶中的一人专职去镇上租房子、带孩子。

所以发展乡村，不应停留在过时的、绝对的、拿来主义的理论上，甚至为此争吵不休、耽误工夫，而应该围绕新变化、新需求去探索、解决问题。只有这样，我们的城乡、我们的社会才会越来越融合，而非越来越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