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到网暴的人,该如何回归正常生活?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编辑 | 杨海
我们这一代人都经历过一个由熟人圈子迈向互联网世界的阶段。小时候没得选,只能跟同学、邻居、父母朋友的小孩成为朋友。互联网提供了丰富的选择,让我们可以跟五湖四海的人天涯若比邻。你是否也有过这样一位好友:你们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从没见过面,但非常熟悉彼此的生活,几乎无话不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我们谈起互联网和现实生活,用的词不再是“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而是悄悄变成了“线上”和“线下”。从两个世界到两种状态,真实的边界愈渐模糊,互联网的另一刃便清晰地显现出来,网络暴力就是其中的一种方式。
插图:Jessie Lin
小椅子一直是我特别羡慕的那种朋友。她是我的大学师姐,后来到纽约做编剧,拥有相当数量的微博粉丝。她常在微博围绕各类公共事件发表观点,也会高频率地分享自己的生活碎片。被网暴对她来说是一种日常状态,隔三差五就会遭遇一次,但她好像从没在意过。
几年前,小椅子迷上了钢管舞。刚开始学的那阵子,她和朋友都热情高涨。某天下课回家,地铁上没什么人,她们心血来潮,抱着扶手杆转了一圈,拍下视频发到了微博上。“在纽约,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地铁上的人甚至没抬头看我们一眼。”
微博发出后,小椅子和朋友很快就遭遇了一轮网暴。有说她们丑的,“长成这样还好意思转”;有人误以为钢管舞是色情业,对她们进行“荡妇羞辱”;还有人指出这是给中国抹黑、丢脸。评论和转发很快破万,在微博,热门视频会被推到非粉丝用户的时间流里,观看多了还有可能上热搜。看到自己的视频出现在热搜榜,小椅子有些哭笑不得。“我发一个生活片段,又没有请你来看。视频火了,平台要流量,每个人随口骂两句,那个量级也是很惊人的。”
不过,小椅子并不认为陌生网友的恶意出于多么大的愤怒。她拿明星微博举例。女明星发几张早餐图,什么话都不说,评论区就有一大片无端谩骂,而且颇为极端,“希望她快点死的赞我”这样的评论总能获得很高的点赞量。在小椅子看来,网暴跟面对面的伤害很不同,“对方打不到你”。陌生人对陌生人更容易肆无忌惮、放飞自我。当代人在生活中普遍比较压抑,网上很凶的人,生活中可能连一句重一点的话都不敢说,网络对于他们而言是个释放情绪的出口。
每次遭到辱骂,小椅子都会挑几个逻辑奇怪的用户骂回去。因此,她常被放在施暴者的位置上,又遭受一轮“仗着粉丝多就网暴普通用户”的声讨。“我也是个人,在路上被打了我还要还手呢,在网上被骂了我就受着?”她也注意到,很多人面对网暴时慌张无措,费很大力气跟每个网民作解释,最后越解释越乱,反而把自己拖入了无尽的泥潭。据她观察,网民们冲口而出的话大多比较难听,社交媒体不存在理性、礼貌的讨论氛围,国内外都一样。“你别觉得骂你的人重要,对方其实也不觉得你多重要。他可能工作不顺,找个地方骂两句,刚好骂到你头上,吃顿饭的工夫也就忘了。你千万不要因为被陌生人说了两句就自我怀疑,人家根本没把你放心上,你要当真,那是没底的。”
《我们与恶的距离》剧照
使用社交媒体早期,小椅子就有意识地不把它当作支撑自我价值的方式。她觉得,在网上积累一定数量的粉丝后,会促使用户努力耕耘账号,让账号成为身份认同的一部分,她始终刻意避免走上这样的路径。她把微博定义为“一个打嗝放屁的地方”,是“虚”的,绝不在那里建立自信和自尊,真实的生活、身边的人、手头的创作才是“真”的。
有清楚的判断,虽然自己不会被网暴伤害,但小椅子理解每个人对互联网的认识不一样。她记得,和父亲一起观看自己的TEDx演讲时,评论区众说纷纭,但没什么难听的话。“有人说我没才华,我爸就受不了,恨不得去骂他。我就说,那你别上网了,你心脏肯定受不了。”
这就是我羡慕小椅子的原因。实际上,面对网暴,恐怕大多数人都像我一样,一边躲在屏幕后面反复回想那些尖锐的话,一边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是个很差的人。对于我们来说,“别想那么多”不是件容易的事,当互联网和现实生活已经交融在一起,情绪已然受损,必须面对的问题是:如何重回生活?
随着技术发展,尤其是社交网络兴起后,网络世界与真实生活的边界变得越来越模随着技术发展,尤其是社交网络兴起后,网络世界与真实生活的边界变得越来越模糊
被网暴的感觉就像溺水
2019年底的某个夜晚,阿福放在卧室桌上的手机突然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他是一个热门账号的短视频演员,对不断弹出的微博信息习以为常。“今天发的视频又爆了。”他心想。
阿福不紧不慢地拿起手机,几十条谩骂信息瞬间涌入他的屏幕。“渣男下地狱”“祝你早点死”,还有些带脏字的话。他想起当天早些时候的热搜,知名女网红的男友出轨,粉丝和路人已经在网上骂了一天。阿福觉得挺好笑,网友们的情绪可以如此长久地围绕不相干的人弥散开,出现在社交网络的任何角落,仿佛每个人都是事件的亲历者。
翻了几页谩骂后,阿福才打开这些评论所在的原始微博。“靠,我被网暴了。”
发微博的人是小A,她刚结束一段与阿福的恋爱关系。微博的文体,用阿福的话说,“是典型的情感纠纷小作文”。结合平时的观察,他总结说,这是一种通用于社交网络的情感事件书写方式,正文内容大多是单一视角的情感故事,配图是聊天记录截图或其他能出示的“证据”。“她挂我,还@我微博,说我是渣男。因为女网红事件,网友普遍情绪激动,所以我瞬间就被网暴了,一波带走。”
跟小A恋爱约一年前,阿福因为工作太忙,和上一任女友分手。前女友是外省人,他们合租房子一直平摊房费。分手后,她搬到次卧,负担较少的房租,两人的关系变为普通室友。在阿福的观念里,既然分手了,彼此情感就处于自由状态。他约会过几个女生,但都没有确定恋爱关系。
和小A正式交往一段时间后,她要求阿福搬出原来的房子。阿福没太放在心上。一方面是他自觉问心无愧,另一方面,在一线城市找到心仪的房子并不容易。小A以此提出分手,阿福没有挽留。其实阿福一直觉得小A负能量比较重,跟她在一起并不多么快乐。
看到微博的头几分钟,阿福的惊叹多于意外。“这是遇到高手了。”小A在微博贴出了一张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是小A视角下阿福一年多来的恋爱时间轴,有确实存在的经历,也有杜撰的。表格里有一列备注,写着女孩们的情况,其中一行用醒目的红字高亮了“未成年”三个字。阿福解释说,那是他的一位粉丝,一起去看过演唱会,知道对方未成年后就没有把关系发展下去。“我‘恋爱脑’,但我有原则、有底线。”
从这张表格看,阿福似乎是个脚踏多条船、欺骗未成年人、背着同居女友到处玩弄感情的渣男。混迹互联网多年,阿福见过各种大风大浪,他感觉自己有信心也有能力面对这种“每时每刻都在网上发生的事”。他开始极为冷静、有条理地处理眼前的麻烦。首先是打电话与小A沟通,了解对方的诉求,对方表示“我只想让你身败名裂,不会牵扯你们公司”。接着,他把情况告知公司,公司建议他发布道歉微博,不要与网友发生争执。最后,他连夜打包行李,搬离了合租房。
虽然也短暂有过“当时如果一分手就搬家多好”的念头,但阿福对为自己做的危机公关很满意。他认为这件事会与海量在网上瞬间爆炸的资讯信息一起消失在夜色里,就像以往围观过的任何一次骂战一样,何况情感纠纷只有当事人才真正有发言权。“经历了才知道,你以为很多事结束了,但并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小A违背承诺,为原始微博加上了女网红的话题标签来增加曝光量,且购买了能让更多人看到单条微博的“粉丝头条”服务。此外,她还到阿福公司的视频品牌“超话”页发言,甚至组织抽奖,关注博主并转发微博即可参与,奖品是一杯网红奶茶。在抽奖的激励下,原始微博的转发数据迅速破千且持续增长,评论区开始有人声称自己也被阿福耍过,还有人为奖品加码,或者将事件传播到其他社交平台。
《三年A班》剧照
阿福记得,几年前,一位B站UP主在自杀前曾发微博表露过轻生倾向。他当时选择了“看戏”,并未跟很多动漫圈里的其他人一起加入救援与心理疏导。当然,他没有像一些网民一样去回复“要自杀就快点去死”之类的话,只是看着,什么都没做。他彼时的想法是,一个人选择自杀就要承担责任,也暗暗觉得“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发微博来博同情”。被网暴后,阿福有段时间常回忆起这件事。“挺惭愧的。倘若面对霸凌时沉默了,不也属于霸凌的一方吗?假如我不了解这件事,看到抽奖说不定我也会随手转发一下,根本不会去看具体发生了什么。”
作为互联网相关行业从业者,阿福熟悉当下的网络环境,目睹过许多网暴事件。在他看来,只要使用社交网络,就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网暴,规模大小而已。“风水轮流转,终于有一天这把剑砍到我头上了。”在舆论中心时,阿福忙着解决问题、权衡利弊,但是,这场风暴比他想象中持久得多,来自陌生人的谩骂持续了近一个月才渐渐退去。他用“溺水感”形容近两年的感受。“我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在水中挣扎,终于沉下去了。没有抓手,很无力。”
2020年初,阿福的父亲去世。他记起陌生网友发给他的私信诅咒,“祝你全家得新冠,都死光。”阿福意识到,他远远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一直在强撑。父亲的离去让他不可避免地联想到网上的诅咒,认为是自己害了父亲。“她造谣,说假话,我不怪她。在大众眼里,我有错,我是渣男,处理不好男女关系,我认了。可是我要承受这么多来自陌生人的恶意和伤害,为什么?”巨大的困惑在阿福头顶盘桓不去,他彻底卸下挣扎的力气,遁入不见底的深渊。
事件发生一个多月后,阿福走进了心理诊所。
“在外面等结果的时候我一直在哭。不是我想哭,是因为心理测评室隔壁有个妇幼科的心理门诊,那里的孕妇都有心理问题,她们全部坐在走廊上哭。你去看过医院的婴儿房吗?就像那样,整个环境充满哭声。”
看医生时,阿福第一次把整件事完整地告诉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像深深地喘了口气。除了填写表格问卷,诊疗项目还有脑电波测试。他和孕妇们一起哭了很久,等来了自己的诊断结果,单子上写着“受网络影响引发的精神问题”,他被确诊为中度焦虑和中度抑郁。“妈的,这么多钱,医保不报销!”
阿福不记得当天是怎么回到家的。那段时间他很容易慌张,在马路上,如果有人看向自己的方向,他会下意识地认为对方是曾说过要来砍死他的某个网民。他无法走入人群,身边有人聚集他就会感到恐慌、呼吸急促。阿福的右上臂最近多了一个文身,遮盖住了自残留下的伤疤。看到文身,他还是会陷入同样的记忆:夜晚黑着灯的房间、失眠、反胃,想吐却吐不出来,莫名流眼泪,用刀划自己,身边只有舍曲林和帕罗西汀。
“我最近在跟医生讨论停药,或者从降低药量开始。我现在坐地铁正常了,还没尝试过去人流量很大的地方。”两年来,阿福需要每月复诊,过一段时间就觉得自己又恢复了一点。除了药物干预,他很感谢身边的朋友。“说真的,如果朋友少一点,我可能人已经不在了。”
阿福说,面对心理疾病患者,不应该不停地关心他、很小心地跟他相处;真正的朋友会把他当成正常人,而不是不断加油打气。情绪波动最严重的时候,阿福听到“加油”就觉得恶心,鼓励背后的巨大心理压力总能唤醒他的回忆。他想过去做电疗。根据朋友的经历,他知道电疗的危险性,后遗症严重,存在再也无法正常思考的可能性,且有可能复发,恢复期也不稳定。“我要怎么做才能忘掉?忘不掉啊。而且好委屈,我被伤害了,痛不欲生,可是那些骂我的人呢?有人劝我跟网友和解,凭什么?”
事实上,阿福是一个为拍摄短视频取的名字。“95后”这代人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接触互联网,网络和生活的边界越来越模糊,渐渐地,现实生活中彼此也开始用网名称呼对方。久而久之,网名比真名还真。在短视频里,阿福是个热心、正直、带给身边人无限温暖的人。做“阿福”时间长了,他们好像融为了一体。他开始在遇到问题后思考“阿福会怎么做”,大多数情况下,他会采纳阿福的做法。
治疗周期里,当决定重新面对生活,他突然意识到,“我不是阿福啊!”他染了紫色的头发,泡夜店,说脏话,做很多放肆的事去摆脱阿福对他的规训。他仔细想了想,自己的情感问题放在阿福身上,毫无疑问是个污点,但在他身上,未必。每一个网名后面都是一个人设,每一个人设后面,都有一个真实的、与人设有出入的人。“阿福为我带来了很多,工作、观众的喜欢、自信的心态。他保护了我,以后我要用真正的自己面对人生了。”
《我的事说来话长》剧照
现在,他找到了新的工作,还在短视频行业,只是不再出镜,成为了一位幕后工作者。偶尔被记忆的潮水席卷,他会跟身边的新同事说起那件事,反馈大多是“没什么大不了”“过去了就好”。抽离出一个固定的人设,他更多地思考起互联网本身。他觉得,人原本就是八卦的,以前是一传十十传百,作为媒介的互联网缩短了社交距离,让一件小事一传千千传万。在现实生活中压抑久了,可以去网上肆无忌惮一下,搞个人设,说出心里想说的话,扮演自己想要的样子。
直到今天,他仍然觉得那件事没有过去也不可能过去。“我死的那天,人生在眼前走马灯,想起的第一件事就会是它。”如果再来一次,他不认为自己能比之前处理得更好。他不怪互联网,也不怪形形色色的网民。在他看来,网络社区有一套生存规则,打怪升级,然后汲取经验,才能走上网生巅峰。
采访结束后,我们又接着闲聊了几句。他很雀跃地说起,自己暗中观察的几个施暴者因为在微博到处骂人,被举报炸号了。这种幸灾乐祸很不“阿福”。其实过去几年通过阿福认识的朋友没改变对他的称呼,很奇怪,这些人到底在跟阿福做朋友还是跟他?“表面上看,阿福溺水而亡,消失在了互联网世界。但对我来说,他疑似社死,有些东西留在了我身上,没办法。”
“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
既然“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遭遇网暴的人为什么不采取法律手段?“太麻烦了,每一步都在劝退,能坚持下来是个奇迹。”西西告诉我,她的整个诉讼维权过程持续了两年,拿到终审判决书时,她重新理解了“虽迟但到”这个网络流行语:“到”没有掷地有声的意义,但“迟”描述了难熬的过程。
创业做私人珠宝定制之前,西西做过一阵子职业博主,时间不长,分享个人生活,也接广告投放。小Z是她的微博粉丝,有不开心的事会发私信告诉她,她也会偶尔回复。“有一天她突然发私信给我,说她来我的城市了,问我家在哪里,她想来看看孩子。我就炸了。”
小Z的私信让西西觉得很不舒服,“没有边界感”。西西观察到,一些网友对生活类博主存在某种情感寄托,关注久了,会不自觉地产生与博主认识、是朋友的错觉。她猜测,购买自家定制珠宝的经历让小Z以为她们之间有了切实的情感联结。实际上,西西现在生活中相当数量的朋友都是“网友变现”,在她心里,互联网是很美好的。在国外留学的时候,西西有过一段患抑郁症的经历,那会儿她总泡在电视剧《士兵突击》的贴吧里,吧友们的安慰和开导帮助她走过了艰难的时光。西西认为,曾经的网友们主要靠兴趣在网络上相聚,有小众爱好的人也能找到同好,相互交流,彼此善待。社交媒体普及之后,仿佛是一夜间,网民们被丢到一个巨大的赛博陌生人社会中,只要在这个社会中生活,社交边界就会被打破,所有人都可以联系所有人。
西西把小Z的私信截图发到微博,头像和ID都做了马赛克处理,她希望粉丝们保持线上交流,不要干扰彼此的私人生活。那条微博的互动数不算多,20来条回复,大多是“这人怎么这样?”“真的可以这么无视边界感吗?”没有特别过分的话。但是,在小Z的视角里,西西在利用自己的大V身份对她进行网暴,她立刻采取措施,用网络的方式报复了西西。
小Z的做法是,每天发微博控诉西西卖的珠宝是假货,同时,她逐一发送私信给西西的粉丝,提醒他们“看清这个卖假货、联合粉丝网暴消费者的骗子”。此外,她把西西和孩子的照片处理成黑白恐怖图片,配上诅咒性文字发布在微博,也传播给她收获的支持者们。“还有最简单的那种造谣,说我搞潜规则,男女关系混乱。”
西西说,她是个共情能力过强的人,每次看到网暴事件都会感到非常绝望,不明白互联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事情发生后,西西被海量微博信息轮番轰炸,粉丝、身边的朋友、其他消费者不停地给她留言,问“是真的吗?”“我买的也是假的吗?”“潜规则是怎么回事?”……西西想起伴随她度过青春期的抑郁症。这一次,她希望拯救自己的情绪,作为母亲,也必须保护孩子。她决定诉讼。“对我来说,法律不是一个证明清白的手段,而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努力都不知道要朝向哪个方向。如果想做点什么、想反抗,法律是摆在眼前的最后一条路。”
《白雪公主杀人事件》剧照
起初的被告有三名网民。除了小Z,还有两位活跃在小Z阵营的人,一位做市场销售,另一位是在校研究生。收到法院传票后,销售即刻找西西道歉,称自己是说着玩儿的,“玩过头了”;研究生拜托父亲与西西联系,西西表示只要道歉就可以不追究。收到两人的道歉后,西西申请了对部分被告撤诉,她觉得,诉讼的目的不是赔偿或非要追求一个结果。“我要让她们知道,虽然在网上是匿名状态,但对别人的恶意、造谣、诅咒绝不是成本这么低的。”
举证的过程非常烦琐,光公证就做了几十页,连同国检出具的珠宝鉴定证明一起提交法院后,西西跟朋友开玩笑说,以后要做就做被告,原告付出的实际成本太高了。朋友是个律师,也曾遭遇网暴,她知道做这样的决定需要耐力和勇气。她感到自责。作为法律工作者,因为畏难就不去告,是不是从某种程度上助长了零成本网暴事件的一再发生?
除了持续时间太久,诉讼过程没有什么悬念。一审判决后,被告人上诉,二审维持原判,西西胜诉。法院判决被告赔偿8000元现金并登报道歉。“结果对我的情绪、生活其实没什么积极作用,我坚信正义从来都在我这一方,这两年我是靠别的方式自己走出来的。有一天下午,我在家喝茶,快递送来一份报纸。我猛然想起这回事,在夹缝中找到了短短几行道歉声明。那时我意识到,哦,原来这件事我已经放下了。”
西西提到的“别的方式”,用她的话说,是“逃离互联网,回到真实生活,脚踩在土地上,像植物一样汲取阳光,找到活着的真切感觉”。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西西听到与此事相关的消息都会产生生理反应,手脚发麻、胸闷、呼吸不畅。跟法院沟通、和律师打电话这样需要反复回忆细节的工作是她先生帮她完成的。他们大幅减少手机的使用频率,暂时离开大城市,想逃离,换换脑子。她说起那期间一件令她印象格外深刻的事:
他们“逃离”路线的某一程是武夷山,采茶的季节,山里的茶田特别热闹。做茶的步骤中,炒制过后要揉捻,即把茶炒熟后,需要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们从炒锅里运到揉捻的地方去,放凉之前要开始揉。他们去的茶厂是当地的顶级厂,进门时刚好赶上一锅茶炒出来。她看到两个精壮少年弓着背,保持准备冲刺的姿势,时间一到,他们立刻奔跑起来,两个人接力运茶,途中还会不断地把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茶叶捡起来。
在“躺平”和“内卷”来回切换的大城市生活太久,西西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这种强大的生命力瞬间爆发的场面了。一间茶厂,几十秒时间,两个男孩奋力奔跑。“我感觉一下子就被治愈了。”以前说起个人经历,西西总有一大堆苦水要吐,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好努力、受过好多委屈。四处游走的日子里,她慢慢感到过往的生活太过漂浮,像个美丽的彩虹泡泡,光鲜亮丽但轻易就能戳破。真正见过无数用力生活的人,西西觉得人生本来的样子应当是普通、接地气的,至于曾经跟陌生网友的纠纷,被情绪困住的痛苦在万象的生活面前大概不值一提。
被网络伤害又被生活治愈,西西说她变成了更好的人。回到大城市,诉讼来到尾声,二审的时候,她所在的城市受疫情影响只能线上开庭。他们没有再请律师,由她先生独自出庭。先生很正式地梳好头、穿了一件挺括的衬衫。他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面对屏幕,读出精心准备的被他们称作“演讲”的陈词。
“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演讲的结尾,他这样说道。
排版:南溪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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