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童话里的柔弱女主,真的是独立女性的反面教材吗?
▼
某知名好莱坞女演员曾在采访中坦言自己从不给女儿读童话。在她看来,传统童话集合了所有女性主义者应该反对的传统规训:白雪公主只会等王子来救,小美人鱼为了男的把自己搞得很惨,灰姑娘被欺负了也只是忍耐……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成为真正的独立女性,这些柔弱女主显然不配成为榜样。
的确,经过女性主义 “重估一切价值” 之后,充斥性别刻板印象的传统童话,已然成为亟待改造的糟糕对象。我在这里并不是想对这一结论作出反驳或赞同,而是试图提供一个不一样的角度:童话这一体裁的源头是女性欲望、女性选择、女性行动,在现代独立女性看来 “等待被拯救的柔弱女主” 们,在历史的语境里,她们的出现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让我们先回到十七世纪。
十五岁的巴黎少女凯瑟琳死活没想到,父亲会让自己嫁给一个大她三十岁、好赌又风流的男人。好在这个聪明姑娘不会让自己这辈子交代在这么一个人手里 —— 十九岁那年,她和母亲一同暗中谋划把老丈夫送进监狱。计划惜败后,凯瑟琳自己反而陷入牢狱之灾。
婚姻困不住她,牢房也关不住她这样的狠人。凯瑟琳逃出巴黎,一跑就是十五年。这期间她经历了什么无人知晓,直到今天仍是一个谜。巴黎人只知道,她又回来了。她买下属于自己的一栋小楼,开始了写作生涯,写的就是那神秘的十五年间自己的所见所闻,包括一路上收集到的各种故事。
这位即使放到今天都称得上 “劣迹斑斑” 的女士,达成了一项对于十七世纪女性来说几乎不可能的成就:一生出版了十二部作品,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著名作家之一。不仅如此,她还把女人们召集到家里举办沙龙,一起读书、写作、扮成故事中的人物讲故事。
当时她们朗读、谈论、共同创作的是什么呢?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童话。“fairytale” 一词就是凯瑟琳发明的,她和她的沙龙里的女人自称为 “仙女”(fairy),以此表达对于传统的嗤之以鼻。在她之后过了135年,格林兄弟才呱呱落地。在文学史上,人们称呼这位童话之母为奥诺伊夫人(Madame d'Aulnoy,1650-1705),但我更愿意说出她在少女时期的姓名:玛丽·凯瑟琳(Marie-Catherine Le Jumel de Barneville)。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介绍这位奇妙女性,是为了从源头处展现童话写作最初的相貌:它跟儿童无关,跟后世男性写作者陆续加入的训诫与凝视无关,它是女人们在故事王国操起的第一把武器,这把武器最特别的弹药,便是女性成为了故事的主角。
“成为故事的主角” —— 这绝不像现代人想象得那样简单而理所当然。不论是传说还是神话,都鲜少有真正意义上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就拿古希腊神话来说,不论是宙斯的妻子赫拉,还是美神维纳斯,抑或是智慧战神雅典娜,就算她们在故事里戏份再重,依然属于 “英雄叙事” 里的功能性角色:辅助(男)英雄取得成功,或是阻挠(男)英雄取得成功。
而在奥诺伊夫人的沙龙童话里,每个故事一定是以女性作为主角,作为叙事的主体。这就意味着故事里的元素都是为她们而服务的,情节的推动也是以她们为中心。值得注意的是,这与其说奥诺伊夫人作出的发明,不如说是她作出的推动:相对于创世史诗、英雄传说、“大写” 的神话,童话是故事体裁里最接近女性、最为女性所掌控的一种。在往后的童话写作里,由奥诺伊夫人发扬光大的 “女本位” 被继承了下来。不要小看这个变化,这其实是一次力量的颠覆。
我们来看看《白雪公主》这样一个典型的柔弱女主故事:不论是皇后的使坏还是仙女的帮助,包括排除万难前来拯救她的王子,所有角色的努力都是为了 “促成” 或者 “毁灭” 属于她的圆满结局。也就是说,表面来看是王子拯救了公主,但从故事的主体性来说,恰恰是白雪公主站在了传统叙事里 “英雄” 那个位置。权力在童话里发生了倒转,女性有史以来第一次做了主导 —— 即使只是在一个架空的世界里。
不止如此,更为重要与关键的还在于,根据故事法则,主角的标志是拥有属于自己的欲望。在童话题材里,很多故事其实就是在围绕女主角的欲望而展开:灰姑娘要参加舞会,小美人鱼要变成人获得灵魂,长发公主要走下高塔……即使她们的欲望有着这样那样的局限,但女性欲望能够得到昭示,这本身已经是一次小小的革命。
有欲望才有行动,有了行动才会有遇到危机和破除危机等一系列情节的展开:因为想变成人,小美人鱼才会去找巫婆用声音换取双腿,才会无法对王子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才会面临是夺取别人的生命确保自己平安、还是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让双手沾血的难题。在这个过程中,小美人鱼这个人物得以彰显,她不再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男性主角的跟随者,真正模糊的那个人反而是王子。
当女性的欲望及其行动成为故事核心,与之相对的敌对力量及其造成的困境,也就随之在女性视角下展开。比较典型的就是父亲对女儿的权力压制,在《没有手的少女》这个童话中(下图),少女的父亲为了求得魔鬼的原谅,砍去了女儿的双手。这个 “来自父亲的伤害” 的设定,即使现代迪士尼动画片也依然在讨论:被父亲勒令戴上手套、隐藏魔力的艾莎,不允许女儿去人类世界冒险的海底国王……你会发现,由于女性成了主角,女性释放出了自己的欲望,跟女性相关的困境话题才得以在童话中真正地铺展。
当童话逐渐发展成为一个文学大类,创作者或者说执笔者变成了男性,美丽善良、纯洁脆弱的品质以及王子救赎的结局也就相应地沾染了规训意味,但我们必须同时意识到的是,今天对于童话的批判往往是建立在这种后天规训之上,而忘记了童话叙事逻辑的源头与初衷:女性欲望,女性选择,女性行动。那些总被好运眷顾却不再给看好的童话女主角,其实她们早就以自己的方式在当时的语境下,完成了女性主体性与自主权建构的历史任务。
另一个容易被忽略之处在于,正如要求艺术符合道德很无聊,对于童话中的人物行动,我们也不能用日常逻辑去看待。就拿时下常被讨伐 “为爱情牺牲” 的小美人鱼来说,且不论安徒生这位作家的思想质地以及《小美人鱼》本身所蕴含的形而上理想,将当代生活里那些全无德性可言的所谓 “两性情感模式” 照搬到小美人鱼身上并斥之为 “恋爱脑”,简直称得上降维之蠢。
这种批判角度不仅丧失了想象力,更丧失了童话原本的超越性。与神话一样,童话是人类无意识的结晶,是心灵补完计划里的那个 “阴影”。
欧洲童话的开篇往往是 “很久很久以前”,阿拉伯童话的开头是 “也许有这么回事,也许没有”,捷克童话会说 “翻过七座山,跨过七条河……” 这些童话的开头都是在提醒你,我现在要说的是一个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故事,是幻,是梦,是要放下固有思维,解除现实逻辑,方得其门而入的 “无意识世界”。
心理学大师荣格认为,童话描绘的是人类的无意识。他曾提出著名的 “原型” 学说(archetype),大意是人类的灵魂和肉体一样,都拥有共通的、相似的、原始的某种 DNA。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不同的地域文化能产生相似的传说,比如世界各地都有类似泥土造人的神话,也都有过洪水灭世的记载;甚至很多微观故事也有惊人相似,比如中国《酉阳杂俎》里记载的《叶限》,被继母欺凌、求助于神灵、丢失鞋子等情节,活脱脱就是欧洲《灰姑娘》。
对荣格来说,这些都可以用 “原型” 来解释,它们都是人类灵魂中共通的无意识因子的象征。对此,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有一个绝妙的描述:“神话是集体的梦境,梦境是个人的神话。” 无数个体的梦境总合起来,经过千年荡涤,洗去的是独有的经验,留下的是共同的记忆。因此,神话被视为原型宝库,是精神分析与心理学家挚爱的素材。
如果说神话是“大梦”,童话则是 “小梦”。它承载的是主权集体之外人群的无意识表述,可以看成是对神话的补充甚至反对。由女性讲述、以女性为主角的童话,完全可以看作是 “女性原型” 的结晶。它是千百年来女人们共同筑起的一个神秘宝库,在这个宝库里蕴藏的是独属于女性的力量。
这种 “女性力量”,我们也可以把它称作是 “阴性力量”,或者用荣格的话说,是“阴影”(shadow)。阴影并不一定指向邪恶与负面,也不一定只是性别上的区分,我们只是用它来指代阳的反面,它是被主流价值观忽略、压制甚至贬斥的能量。也就是说,它代表的不仅是性别上的特质,并不是女性专属,更是被掌权群体压制之下的一整个群体的特性,属于一切主流规训之外的、被视为 “弱者” 的、被强权剥夺的人。
让我们回想一下普遍以男性为主角的神话:故事里的英雄展现出的是一种外显力量,他们披荆斩棘、浴血奋斗、迎接挑战,通过打败恶龙来树立胜利的旗帜。但是童话里的女主角却截然相反。她们往往柔弱、无助,常常哭泣和退让,需要别人的帮助。这往往被视为童话的局限和弱点,认为这样的故事不堪一读。
但在我看来,这却恰恰构成了它的价值。认为童话里的女主角过于柔弱,恰恰说明是在以男性能量作为评判标准。为什么哭泣、示弱和放弃,就是 “没有力量” 呢?相信我们小时候(甚至现在)都听过这样的训诫:“哭是软弱的表现”、“哭不能解决问题”。阳性文化是鄙视眼泪的,在一个无法容纳阴面能量的社会里,男性也同样难逃被压制与误解的命运。
然而,我们在童话里却总能看到眼泪。被剪碎礼服的灰姑娘在妈妈坟前哭泣,迷失在森林里的白雪公主在草地上哭泣。女人们讲述的故事并没有避讳她们熟悉的表达方式,她们没有往 “应该存在” 的男性行为靠拢。不仅如此,她们还给这些哭泣的女主角安排了奇迹般的好运。不管是小动物还是仙女,只要女孩们一哭,神奇的事情就会发生,帮助随风而至,好运手到擒来。这种象征意味十足的情节打破的是惯常的力量逻辑,即只有强者才能获胜。在当代人看来不够 “进步” 的局限,恰恰就是她们所作出的 “反抗”。
在童话里,除了柔弱女性之外,偶有的男性主角也或多或少具备一些女性特征,即不够英雄气概的弱者,比如《杰克与魔豆》主人公杰克不但是一个穷小子,甚至还有些傻,在集市上换来换去,只换得一把豆子。可就是不被看好的他,最终交上好运。你会说,这只有在童话里才会发生吧!是的,所以这就是,童话存在的伟大意义啊,朋友们!
可以说,童话照亮的,是通向山顶的那一条隐蔽小路,它让我们看到了走向胜利可以有不同的途径,并且让我们思考:阳性文化中与 “强” 挂钩的品质是否是唯一 “应该存在” 的品质?阴面能量所囊括的部分,是否一定就只会带来 ”失败”?
童话探讨的阴面不仅有这些看起来 “弱” 的部分,也有更外显的那部分能量 —— 没错,就是童话里的巫婆和继母这些坏女人。我听过一个有趣的说法,说童话世界就是一个雌竞的世界,里面永远都是女的互撕,男的总是无辜的。
其实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在现实里缺少角逐空间的女性终于释放了攻击性,而男性到了童话的疆域,却变得无能为力。国王们总是没法让发誓不说话的女孩开口,再婚的父亲总是无法知晓新妻子的秘密,《白雪公主》里的皇后甚至可以瞒着国王,有一整间密室供她炼制毒药、练习巫术。在童话世界里,女性能量占据明显的高地,不论她是善良还是邪恶。
在有些故事里,这种正邪能量还会发生交换。俄罗斯童话《美丽的瓦西丽莎)中,少女瓦西丽莎被迫给吃人的巫婆做奴隶,但最后,她也用巫婆送给她的燃烧骷髅烧死了折磨她的继母。
类似的还有,爱尔兰童话《长角的女人》里,纺羊毛的女人被女巫们使唤了一夜,但最终,她把可怕女巫留下的斗篷当成了传家之宝。
当我们从 “原型” 的角度来解读童话时,有一个首要原则是不可忽视的:童话里的每个元素都可以被视为同一个心灵的不同侧面。如果以这样的方式来看,雌竞的概念就不再适用,而更像是对女性能量不同层面的探索。不论是妒意旺盛的皇后和继母,还是哭泣无助的柔弱公主,抑或是神通广大的巫婆仙女,所有这些占据着童话世界舞台的女性,都代表着某种被划分至 “阴面” 的、不被认可和压抑的力量。这些力量被阳性文化要么视为软弱,要么视为邪恶,但果真如此吗?它们所蕴含的能量,难道不能拿来使用吗?
把童话视为缺乏性别意识的反面案例,也许是女性集体性别觉醒的其中一步。但在我看来,这样的批判显然不是重点,更不应该是终点。童话本来就是属于女人的故事,即使执笔者是男性,女人们还是能在千百年的口耳相传中保留下只属于女性的东西。它们可能是柔弱的,小小的,狡猾的,善妒的,邪恶的.......
希望有一天,你能读懂这些暗语,读懂那些被压制和隐藏的力量。它们就潜藏在白雪公主唱歌的水井里,灰姑娘破碎的水晶鞋中,小美人鱼扔进海里的尖刀上,还有围住睡美人城堡的荆棘丛深处。
*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 作者:黄天怡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