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不能只靠反对说“羊”和“大白”
这两天,上海一片初夏的温热,天光明媚,草木疯长。遥远的鸟鸣声与近处的风声应和,久久回荡在窗外。
据说野猫已经占领了人民广场,黄鼠狼与零星的骑手并驾齐驱,穿过多风的夜空的寂静,而更遥远的争吵与挣扎听不到。
“半夜等快递时,遇到的小区遛狗人”
这座城市再一次被命令进入“静默”,当然在他们下达指令前,反复的折磨也早已让大多数人疲惫,长达40日的惊弓之鸟,也不再为弓箭呼啸而再有惊颤。
对很多人来说,这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悲伤和愤怒是一件如此消耗的事。我们本以为悲伤和愤怒是一种强烈的爆发性情绪,不去压抑就会失控。而后才意识到,保持悲伤与愤怒才是真正的本事,就像一场马拉松。
于是大多数人退守到自己的领域,希望维持起码内心的体面,一种个人主义式的反抗,寄望于与这些糟心事隔绝,重整自己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不过对生处上海(或是其他疫区)的人,想要隔绝却很不容易,毕竟所有这些令人恐惧的新闻,和大多数人隔着的,不过是一次核酸的距离。
对风险的恐惧几乎是逼着他们一再睁眼,在无数聊天记录和视频的恐吓下颤动。这种迫身切肤的痛感,已经不再是用一句“毁灭吧,赶紧的,累了”可以消解的。
人们拼命抵抗,又希望找到慰藉。前几天,一位知名作家提出了她认为保全尊严和自我的路径,大概是埋身于艺术、哲学,远方,故人,这当然都是令人宽慰的东西。不过面对随时响起的陌生号码,门口激烈的敲门声,核酸检测结果的“待上传”,艺术是否真可以成为我们的救星?
于是我们转向对“语言”和“语用”的反抗,将此作为我们坚持“自我”的方法,今天的讨论就从这里开始。
01.
通过语言反抗
大家都应该看过不少对语词的反思和批判。例如“羊”,即“阳性患者”的某种谐音,对这个词汇的批判,包括认为这种说法是让病患“非人化”,导致其“人格丧失”,甚至会阻碍一些人坦白承认自己的抗原自测结果。
这在语义上说得通,使用动物即是“非人”,将导致“人格”的侮辱。但实际想想满不是这么回事,我们生活中将人比喻作动物的情况很普遍,忠诚的像狗像马,勤奋的像牛,狡猾的像蛇像狐狸。爱好登山的自称为“驴”,人们也愿意做测试,自己像猫还是狗。
在更大的语言空间里,码农自嘲为资源分配上较低顺位的农业人口,他们却并不真的地位低下,反而多是社会的宠儿;而医护职业总被称为天使,面临实际矛盾,也不为他们增添额外的威严。
所以我很怀疑语言会如此“直接地”在生活中起作用,仅仅因为一个词汇的某种内涵,就扭转我们的看法和行为。这也许是根植在我们文化中的某种“正名”的冲动,即对“名正言顺”本身额外的重视,因而我们对名讳的尊重与否,词汇本身附带是祝福还是诅咒的要素格外看重,这会让我们高估单一词汇的作用。
导致邻里对阳性病例抵触和反对的,当然不是大家称呼他们“羊”而诋毁了他们的人格,而是“连坐”式的隔离制度设计,范围越来越大,最近甚至在一些地区有了“十字花式”的转运方式(确诊后,同单元与同楼层都要一同转运)。
一地残絮中折翼的蝴蝶,躺在封锁线的街角对面。
“连坐”式转运方法若不改变,恐怕换什么样客观或尊重的称谓,即便用上最有同情心和尊荣的称谓,都不会改变这种抵触和敌视。在这里我们反对一种“萨丕尔-沃夫假说”,即语言结构决定人类思维,我们使用何种语言,我们就会如何思考,进而决定我们的行为。
但我不认为这种自觉抵抗是没价值的,这更像是一种自我的道德要求,就像很多人选择不说脏话。我想没有人认为脏话是社会问题的根源,好像是脏话才引发了“脏思想”,产生了“脏行为”。似乎只要大家都不说脏话了,社会就会其乐融融。
脏话不过像是那个社会疾病导致的一场皮疹,不说脏话的人也不一定就多么高尚,欺骗、讽刺、谄媚、绝望,这些都不需要脏话。
但不说或少说脏话依然是保持住“自我”的某种方式,不说“小阳人”,而说“阳性病例”,不说“大白”而说“防疫人员”,如同对很多网络流行语的拒斥,确实是保留住自身语言风格的方法,这本身很有价值。
这里的关键分疏就是,这是一种“个人风格”上的抵抗,而不是对真正“恶”的抵抗,仅仅反对一个词汇的使用,本身能有什么魔法式的效果呢?起作用的是背后的一整套语用,和这套语用的使用者以及社会规则和功能,我们不必过于高看语词和语用的“意谓”。
02.
语言难以抵抗
语言的抵抗是一种个体化的抵抗,我非常怀疑我们可以通过“倡议”改变语用。因为语言的使用除了价值判断上的优劣,还具有语言系统本身的特征和韧性。
将阳性病例称为“羊”,既有当下谐音梗流行的原因,很多也用emoji的🐑替代,这也是一种非常广泛的语用形式。阳性病例变成“羊”,与其说是有人故意将病例“非人化对待”,不如说是一种方便和流行的符号化策略,顺应网络概念演变一贯的谐音化、emoji化的特征。希望脱离这个整体趋势路径,而使用一个较为复杂的词汇“阳性病例”,这是一个不符合语用系统整体风格和便利性的方案。
上海一隅,图/李厚辰
同样的状况在“大白”这个词汇上更明显。我自己其实也抵触这个词汇,不接受笼罩在这个词汇上那种温情脉脉的保护者的含义,因为在实际世界中,情况甚至完全与此相反。但我也明白,我们几乎不可能找到任何其他词汇替代它。
这个词汇几乎集合了一切互联网时代流行概念的特征,来源于文艺作品,极其简单好记,笔划甚至在十划以内,所见即所得,精确描述对象。而可用的替代,“穿防护服的人”太复杂又文诌诌,“防疫人员”其实也不准确,穿着防护服的人不一定都负责防疫,还有可能是志愿者或警察。
现在,“大白”这个词汇甚至引申到描述防护服本身,产生了“给他拿一套大白”这样的用法,而这些语用毫无疑问在进一步强化这个词汇本身的韧性。
举上面的两个例子,是想说明,语词的产生和使用是一个复杂系统的秩序涌现过程,这个过程的涌现秩序一旦产生,便很难靠倡议或计划的方式去改变,这是件挺令人无奈的事。对于很多词汇和系统性的语用,我个人也深深反感。但我也知道语用改变,不像是拿下一幅画,挂上另一副,语用本身在一个网状的系统中,一旦形成秩序,本身有很强的韧性。
我们也许不可能在比较短的时间内,整体改变我们的语言。
03.
堂吉柯德的抵抗
不过这并不会是我们需要太担忧的,如果我们不坚持语言决定论,即使用何种语言,就会形成何种观念,进而导致何种行动。不会因为我们不能改变语言习惯,一切就被固化。
其实我更想反过来说,即使我们想办法改变了用词,如果一切规则制度都没有变化,其实也于事无补。对语词和语用发起的批判和斗争,是一种很具有“技术性”的思路,也是一种看上去接近“本质”的思路,因而容易受到知识分子的青睐。
但我却希望提醒,对语词和语用发起的冲锋,更像是一种堂吉柯德式的矛盾行为,这针对的是海潮上绚丽的泡沫,而不是海潮本身。一两句话、一两个词汇,确实带有某种意涵,指向某种方向,例如战争动员式的语言总是昭示着“特殊状态”。
但你完全可以想象一种脱离战争动员的语言,完全换另一套语言的“特殊状态”的构成方式,使用疾病隐喻也完全可以。让一个角色变得温情脉脉的方式,不只有“大白”一个词汇,叫他们“棉花”同样可以实现。
图/豆瓣@sanguine
带来问题的不是一两个词汇,而是些背后更确凿的东西,实际的规则设计,路径选择,那些甚至不方便今天展开聊下去的东西。
是的,因为各种特别的原因,语言层的反思是现在还比较有空间谈论的话题。语用的批判当然有意义。但我们应该提醒自己,这就像两个剑术高手,他们在拿不了剑的时候,是可以拿脚步手势比划比划,练习练习,但这件事最后依然要回到真刀真枪的搏杀中,而不是手势的比划。
语用反思和批判,或许并未触及真正有效的领域。
04.
我们确实依赖语言,不过是换个谈法
我们确实面对严密、成体系的语言和语用,以及这套谈法背后的行动模式。我们希望瓦解和替换这套模式,因而开始分析起语用的特点,我们认为问题出在用错了词汇,词汇本身营造出紧张和不由分说的气氛,换了词汇,一切就会放松下来,这恐怕既没有抓住事情的关键,也是个不可行的方法。
而另一种语言的方法(当然是语言的方法,我们难道有别的方法么?),就像最近能看到的,许多使用法律进行说理与捍卫权利的视频,当对方谈“紧急”时,你可以谈法律,用另一套语言体系,与他们的语言体系碰撞,这是当下最合理的方法。
当对方谈“紧急”的时候,你可以谈科学;当对方谈“紧急”的时候,你可以谈法律;当对方谈“紧急”的时候,你可以谈民生;当对方谈“紧急”的时候,你可以谈“经济”。
这看上去比较抽象,可以想象,在一个小区群中,如果你的邻居操着那套“紧急”的语言,希望邻里要更加加强彼此的监督和举报,希望对阳性病例和从方舱回来的邻居施行高压。你现在说服他的好方法,是指出他这套用词背后暗含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并希望他改变用词和说法,还是从各种角度打消他的顾虑,帮助他理解真正问题的来源?
此处在提醒着我们自己的匮乏,当我们关注语词和语用的批判的时候,有时可能恰恰说明其他视角的缺乏。这让我们觉得,这里只有一种语言游戏,而我们唯一的方法就是瓦解这个语言游戏。
但新的讨论方法不在于旧方法的瓦解,而是用新游戏替代当前的游戏,从各个领域和角度讨论解释一个问题。不过,学会一个新语言游戏,便不仅仅是学会一些词汇而已,而是进入一个新领域,获得新事实,积累新知识,这当然比语用的批判要复杂。
这看上去又是个“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因而得专业人士负责,和普通人无关的事情。这里我想说回到我们对自我的“保全”,人当然有百般方式保全自我,像木心,在监狱中,也可以靠书写来保全自我,物理空间极端压缩,精神天地无限广阔。
摄于3月12日,图/宇宙
不过总的来说,自我当然不是在自言自语的絮语中得到保全的。自我在社会空间中得到保全,而社会空间明显地呈现为我们与他人的共识,呈现为语言。
正如我们靠拒斥他们的这一套“非人化”语言保存自我,保有我们自己的语言风格,与一些语词和语用划清界限,这种风格的保全是有意义的。不过不应该将这些语用的差异看作思想和根本的差异,我们可以操着他们的语用,说出完全不同的内容,他们用我们的语用,照样可以构造高压和恐惧。
语言究竟是沟通的工具,是一个凝结共识的场所,在碰撞,对话和言说中,我们获得空间而自我得以保全。所以如果有一种和语言相关的方式,那就是对话,在无法对话的地方创造对话的可能。在小区中,在和权力部分的碰撞中,谈科学,谈法律,谈民生,谈经济,谈人的感受,谈常识。越是有一种甚嚣尘上的声音,我们越不是针对它进行分析,而是丰富我们谈论的可能性。
所以巨大的矛盾也是机遇,我们终于有足够的紧迫性去学习和了解不同的东西,前几天童老师的文章发出,有人转发朋友圈就说“全文背诵”,这虽然是玩笑话,不过却指出了我们真正迫切需要的“新语言”。
尾声.
自我保全将连接成为社会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们已经谈到了各种市民连接的方式,通过团购,通过互助。现在他们将通过知识与视野的共通达成,每个人学习这些新的领域,都是为了规避风险和保全自己,而这些相似的东西连接起来,就是社会。
我们额外需要连接,当事态一再给予我们难以言喻和承受的恐惧。
好让我们明白,我们最终退守的那个地方,依然并不孤单,在新的视野中,人们重新连接。
也在这个视野中,我们不必忍受悲伤与愤怒的马拉松,一个方式不行,就换个方式再谈,这个话题不能谈了,就换个话题谈论,这次谈论失败了,就下次继续。如果有必要,就用他们熟悉的词汇谈,用他们熟悉的语用作为桥梁,嫁接到我们的视野中。
上海一隅,图/李厚辰
只有这样我们才会重新保有希望,并从中获得勇气。这不会是,也不该是个丧志的夏天,我们不选择静默而是不断言说,在我们的生活被压缩为方寸之地后,是时候让其如窗外的草木一样疯长了。
*本文原名《从对“羊”和“大白”的词汇反思中谈起》,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
头图来源于《通往春天的列车》,编辑:苏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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