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坛春节综艺会】记忆里的年味
记忆里的年味
儿时记忆里的年味,是从一张张的肉票开始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家乡小城的物质生活极度匮乏。城市居民实行供给制,按户按人供应粮食和各类生活日用品,诸如肉、米、面、油、糖、烟酒、布料等等。逢年过节各类供应相较于平日多一些。年关将近,记得父亲总是在家里整理查看各类购物证。在所有的购物证里,父亲最看重的是肉票。一边整理一边自言自语“这张肉票这个月底要作废,今天就去割肉,免得浪费。这张肉票可以留到下个月准备过年。。。”待整理完毕,父亲把各类购物证整整齐齐放进一只抽屉,然后郑重其事地上锁,把钥匙放进裤兜里。再把撕下来的肉票仔仔细细地装在上衣口袋里,最后拎着菜篮子上街买菜割肉。年少的我站在书桌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看着他开抽屉、拿出购物证,撕下肉票,直至锁上抽屉。父亲当初的表情、神态、语气,那份认真,那份庄重,历经几十年的岁月冲刷,依然清晰如昨。父亲对待肉票和购物证近乎膜拜般的态度深深影响了我,由此我也把那只锁着的抽屉和抽屉里的购物本看的无比神圣。
时至今日,依旧清晰地记得父亲撕下每一张肉票时的样子和神情,庄严而郑重。记得一个周末父亲撕下一张肉票准备去割肉包饺子。他把肉票放进口袋里,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临近出门,再次检查时肉票却不见了。急得父亲翻遍所有的口袋,还命令我们地毯式搜索家里的每一个犄角旮旯。正玩着高兴的妹妹不情愿帮忙,说“那么多肉票就再撕一张呗。”好脾气的父亲口气很重地说,“那张肉票是当月的,今天不用就作废了。”后来终于在大衣外套里找着了肉票。时隔多年,父亲当初那种心疼急切的表情依旧历历在目。
日子清寒,年还是要过的,而且过的有声有色高调隆重。如果说过年是一场大戏,那么腊月初八便是序曲。腊八粥喝过后,过年的大幕徐徐拉开,年味扑面而来。父亲越发频繁地整理查看起肉票来。在家里喜滋滋地说,“每个市字号多供应一斤肉,职字和户字号多供应二斤肉。咱家一共可以多买九斤肉,再加上本来供应的。。。”(所谓市字是按人头计算,每一个城市居民算一个市字。所谓职字是每一个工作人员算一个,所谓户字是每一户算一户。因为父母都是职字,所以作为长女的我便是户主,算一个户字。)在父亲的心里,猪肉对于过年来说,是极其重要、不可或缺,甚至是衡量是否可以过一个好年的标准。
腊八过后,父亲便开始一趟趟地出门割肉。第一道年味菜一般从红烧肉开始。周末一大早,吃过早饭,父亲打开抽屉拿出肉票,口里说着“割肉去了。”便骑着自行车出门。不大一会儿功夫,拎着猪肉到家。说“今天的五花肉不错。连皮带肉肥瘦适中,正好做红烧肉。”父亲用水把猪肉洗干净,切成大块。炉子上烧一锅开水,放几片姜,猪肉在沸水里煮着。不时地用筷子捅一捅猪皮,如果很轻松地捅进去了,便把猪肉捞出来,晾干待凉。午后,肉凉透了,水控干了。便在铁锅里倒油、放冰糖,冰糖融化后,左手拿锅盖,右手把大块猪肉猪皮朝下,一一放进油锅,呲啦一声,油渍四溅,父亲迅速盖上锅盖。过一会儿,掀盖,用两根筷子叉出猪肉,高高举起,观察猪皮。猪皮被烫的起了很多小泡,父亲啧啧赞叹“这猪皮红霉霉儿的真好看。”最后父亲把一块一块猪肉放进一只深口大瓷盆里。到了晚上,猪肉凉透了。瓷盆上面盖上盖子,再压一块石头,放进储藏间。我好奇为何要压一块石头,父亲说“为了防止老鼠偷吃。”以后的每一天清晨,父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储藏间查看红烧肉的盖子是否安在。
从腊月至二月二,隔三岔五,父亲会拿出一块猪肉,切成薄片,红霉霉儿的猪皮朝上,整整齐齐码放在一只大海碗里,倒上酱油,撒上葱丝姜丝,在笼屉里蒸了。雾气缭绕中,父亲将碗取出,用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品尝,边品边点头,然后心满意足地说一句“做好了,一点也不腻。”
多年以后,在异国他乡的第一个春节,受邀去朋友家过除夕。女主人做了一盘梅菜扣肉,丈夫和儿子吃的津津有味赞不绝口。便请教女主人菜谱,一听,除了梅菜以外,扣肉的做法与父亲红烧肉的做法如出一辙。于是,便买了梅菜,照着父亲的方子如法炮制,竟然相当成功。儿子用稚嫩的声音说,“妈妈,太好吃了,拌面拌饭都好吃。”丈夫也夸我巧媳妇儿。其实何来心灵手巧,而是年少时光里,一个小女孩站在灶台边,仰头盯着父亲,从第一道工序开始,目不转睛,专心致志。直至父亲的那句“做好了,一点也不腻”。年复一年,红烧肉的整套程序,烂熟于心。
那年,父亲来美探亲,我特意做了梅菜扣肉,请父亲品尝鉴定。已然古稀之年的父亲乐呵呵地夸我做的地道,最后又加了一句,“肉做的很好,一点也不腻,只是不加梅菜或者梅菜里不加糖,就更地道了。”父亲习惯了家乡的浓油赤酱,终究还是吃不惯江南菜肴里的甜腻。
以后的很多年里,过年时节,我都会用父亲红烧肉的工序做一碗梅菜扣肉。岁月流转,江南的梅菜扣肉里融入了父亲红烧肉的精髓,已然成为异国飘零岁月里一道年味浓浓的特色佳肴。
近些年里,年龄渐长,为了健康,梅菜扣肉已从年夜饭里淡出。只是在春节聚餐人多时,偶尔做一次。来美后学会了南北各类菜式,大部分都需要翻看菜谱。唯有红烧肉,它的做法和工序,却是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的。它不仅是一道年菜,而是记忆、是生活,更是父亲的气息和灵魂,从童年的记忆里飘来,融进异乡的年味里。
最近两年新冠肆虐,疫情改变了过年方式。异乡的年,依旧笼罩在疫情泛滥的阴云下,清寒的腊月,提笔记下关于红烧肉和肉票的故事,重温儿时记忆里年的热闹、隆重和温馨。因为舌尖上的味道慢慢会淡去,而留在记忆里的年味却长存。
(原文刊登于《联合报》副刊)
祝福大家新春快乐,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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