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子女是“不稳定阶层”吗?
最近看了几则关于欧洲贫困人口正在增长的报道,尤其是前几天,英国爆发了十多年来人数最多的罢工。据路透社2月1日报道,多达50万的英国教师、公务员、火车司机和大学讲师参加了罢工,这是英国各工会近年来最大规模的协调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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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工的原因
英国保守党政府本来计划要通过一项新法案,遏制某些部门(如运输、医疗)罢工,这一法案却为最近接踵不断的罢工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工薪阶层认为这一法案进一步破坏了选民和政府之间的关系,让选民无法信任政府。为防止民众的更多抗议,政府表示将对该法案采取缓解措施。
随着英国通胀率超过 10%,达到四十年来的最高水平,各行业的工薪族要求加薪,以支付飙升的食品和能源费用。通胀给工薪族带来极大经济和心理压力,不少人难以维持生计。与此同时,工薪族也要求改善工作条件,例如英国护士,工作时间过长,工作负担过重,而实际收入却在缩水,不少人因此陷入生活困境。
前不久,我与在伦敦工作的朋友联系,据她说,那里人心惶惶,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焦虑”,焦虑像传染病,传给了几乎每个人。食品价格失控,隔两三天去超市,就能注意到价格的上涨。此外,能源费用也在飙升,在寒冷的冬季,不少人为能否支付取暖费而担心,担心面之广是几十年来未曾有过的。
朋友供职于一所昂贵的私立学校,学生都来自于相对富裕的家庭。以前家长对于孩子的教育费用相当慷慨,只要跟学习有关,家长都乐意付出。近两年来,越来越多的家庭开始精打细算,不再参加学校的收费活动。至于该校教师,不少人为了节省每天十多英镑的交通费,开始步行上班,有的单程要走一个多小时。朋友是美国公民,正和丈夫计划早日逃回美国。
以前以为欧洲各国的高税收,建立了健全的社会福利,人民衣食无忧。然而,近期看到的报道却跟美国的状况差不多,越来越多的人深陷贫困,被边缘化了。引起我注意的是,当记者问穷人,他们最大的焦虑是来自钱太少还是来自生活的不稳定,几乎每个被访者都说,钱少可以尽量节衣缩食,量入而出,但是不稳定超出自己的控制,令人束手无策,备受煎熬。
21世纪的社会阶级
英国劳工经济学家盖尔.斯坦丁(Guy Standing)提出,21世纪穷人的特征是缺乏稳定感。发达国家穷人的增加是过去30年建立起来的全球市场经济带来的后遗症。全球市场经济的理论基础是政治学所说的“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主张自由市场的资本主义,减少政府干预,放松法律条规管制,一切由市场来决定。全球市场建立起来了,得到最大保护的是产权拥有者,包括知识产权。通过压低生产成本,他们获得了暴利。
然而,人们忽视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就是全球的劳动力突然增长了四倍,达到了20亿人。工厂的数目并没有实质上的增加,无非是换了制造的地点,而巨大的劳工资源导致了劳力过剩,势必造成劳工薪资的下落。贫穷国家的劳工,起点低,从无到有,低薪也代表着走出赤贫,经济地位有所改变。而发达国家的劳工由于收入的降低,甚至完全失去收入,生活水平一落千丈。
于是,发达国家的社会阶层在这30年内起了巨大变化。斯坦丁的研究注重于“欧洲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他认为,当今社会可以划分为五个阶层:
(一)最上层的是财阀寡头和精英,他们通过产权(property rights)垄断了资源,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财富。与传统的有产阶级不同,有些富豪并不拥有实质的不动产,但是他们拥有知识(资本、科技、和其他方面的知识),这些“精英”(elite)也能获得财富。
(二)传统的中产阶级,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甚至可能有带薪休假、退休福利、医疗福利等。然而这个阶层正在快速缩小,因为工作的“稳定性”正在消失。不少中产阶级父母的最大焦虑是子女无法继续留在中产阶层。
(三)20世纪遗留下来的传统无产阶级 (proletariat),其中多数为产业工人,这些人在发达国家快成为稀有动物了。
(四)21世纪的无产阶级,也称为不稳定阶层 (precariat)。这个阶层是斯坦丁的研究重点。20世纪的无产阶级缺乏自己的生产资料,以出卖劳动力谋生(马克思的定义)。而21世纪的不稳定阶层虽然也出卖劳动力,却只有部分劳动报酬。他们被迫从事广泛的无报酬活动(如培训新技能、找工作),这些无报酬活动仅仅是为了能够获得工作机会。他们的收入没有规律,也缺乏安全感,对他们的物质生活和心理健康都极其不利。
(五)被社会完全边缘化了的底层阶级,几乎被社会遗忘的人,如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不稳定阶层的快速增长
斯坦丁认为,发达国家面临的危机是,不稳定阶层正在快速增长。只要我们稍加留心,就会发现周围有不少打零工的人。比如在大学里,许多课程都由合同教授(Adjunct)讲授(类似国内的“兼课老师”)。合同教授的薪资往往根据授课时间计算,一般来说,上一门课只有几千刀的收入。“合同工”的工作自然缺乏稳定性,根据每个学期的学生注册人数来决定是否开课,是否需要雇合同工。据我所知,有些老师同时在几所学校兼课,忙于奔命,除了时薪,没有其他福利,如医疗保险和退休金。
没有福利,工作前景不稳定,收入没有规律,只要生活中发生一件事,如家人生病,就有可能陷入债务。
更影响他们的是没有引以为傲的职务和职业。你可以自称为大学教授,但是可能过了这个学期,就不是大学教授了,大学跟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且不说大学管理层认为你无足轻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同事学生也免不了用对待临时工的方式对待你,不愿投入太多精力去建立长久关系。于你个人而言,既然在这个行业随时有被解雇的可能,又何必为这份工作投入太多的精力和心力?
这种情况在社会上非常普遍,给亚马逊送货的、送外卖的、商店的半时售货员、饭店的服务生,甚至邮局,也雇用了越来越多的半时邮递员,按小时计算工资。难怪不少年轻人选择不再为了工作全力以赴,因为看不到雇主的诚意。
前两个月,看到一则报道,被采访的是一位超市收银员。她说:我被雇来当收银员,时薪14刀,这是我在超市眼里的价值。那我只要做好收银员的工作,就对得起超市给我的这份工资了。如果要我加班,为了超市的利益去做一些份外的事,如切肉、上架、打扫卫生等,我一般都拒绝不做,因为我就是14刀一小时的收银员。这位没什么错,“不在其位,不谋其职”嘛。
不稳定社会阶层看不到有代表他们利益的政党或政客。因为他们被政客遗忘了,又忙于谋生,随便谁当政都与他们无关,渐渐他们对政治失去兴趣。结果是,他们不仅失去了经济权利,也放弃了政治权利。
不稳定阶层的三个派系
斯坦丁指出,不稳定阶层的成员大致可归入三个派系:第一派正在向后看,他们的父母、亲友、邻居曾经是矿工、码头工人、钢铁工人、汽车工人,这些蓝领工作是值得骄傲的工作,为他们带来安定的生活。但是轮到他们这一辈,这些工作消失了,因此有被剥夺的感觉。他们希望能回到过去,回到全球化以前的生活方式。显然,这一梦想是“覆水难收”。然而,有些政客利用了这一派的怀旧感,用蛊惑人心的简单口号来面对复杂的问题,如把工厂全部搬回本土,拒绝移民、难民入境等。口号有抚慰作用,使得这一派倾向于接受民粹主义(即极端的民族主义,排除异己,镇压异议,用专制统治来确保民族利益)。
第二派主要由原来就被边缘化的人群组成,如移民、少数民族、难民等。这个群体在任何地方都缺乏归属感,往往是低着头闷声不响为生存努力。时不时因为压力过大,愤怒爆发,引起暴乱。
第三派受过良好教育,不少是年轻一代。上大学的时候,父母告诉他们会有美好未来。进入社会后,却发现没有未来,找不到稳定工作,还背了一屁股学生贷款的债务。他们感到绝望、疏离、焦虑、愤怒。因为年轻,没有完全放弃梦想,希望能找到政治途径,改变目前不公正的状况。也有一些是因为失去工作,从中产阶级落下来的白领,有些人曾经收入丰厚,之后却再也找不到跟以前收入相匹配的工作,陷入了贫穷。由于受过教育,他们知道政客简单的口号解决不了实质问题。
难以走出的困境
斯坦丁强调,不稳定给人们带来经济收入和物质生活的不稳定,也严重影响了心理健康。至于如何帮助这一群体,他的基本理念是政府需要加大干预的力度,比如用富人高税收的方式,以达到重新分配社会财富。他甚至提倡给穷人发放“基本收入”(Basic Income)。不言而喻,这一方式过于激进,犹如马克思的“按需分配”,与革命差不多。革命是“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后引发的各种结果,令人望而生畏。因此,基本收入也就是纸上谈兵,不太可能成为现实。
然而,全球化的后遗症,已经给发达国家带来了巨大的噩梦,倘若不采取措施帮助不稳定阶层,任其发展,不可避免会导致更大的社会危机。
(英国大罢工,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