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中 市北中学
《我的初中,市北中学》
昨晚,我竟然梦回我的初中,上海市闸北区的市北中学。
我在梦里游啊游啊,走进了教室,趴在窗口,看到了那片偌大的操场。
醒来一阵唏嘘。几十年来,魂牵梦萦复旦园,却从没有过一次回市北的。复旦,甚至复旦附中,都是我情窦绽放的地方,烙下青春中最艳丽的一章,所以我情深难忘,梦中校园青草萋萋,梦中伊人依水而立。
许是昨天关于母语的一场讨论,让我心底深处隐隐约约回到了我生命的初始,不知不觉间语言的启蒙,就这么无意识地流淌在梦境中。
睁开眼我宛尔一笑,屈指数来,己是快接近半个世纪前的事了。那时,我穿着白衬衫,是否还带着红领巾,我倒是忘了。
网上查了一下市北中学,只見是一幢幢摩登大楼,这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又看了百度,“1977年,王苏兰任校长,学校成为全市中学实行初一新生择优入学的第一所中学”。
这个句子,如今看起来毫不起眼,于我却是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决定,因为如果这个政策晚了一年,我就会就近被分到任何一所普通的中学,我的命运也许不会是今天的轨迹了吧。
闸北区在那时的上海属于下只角,虽然工房多,棚户区少,却是不如上只角的黄浦静安那样藏龙卧虎有许多知识人。我父亲17岁从日本回国后,就被分配在工厂里,从天津到北京,又辗转到了上海,遇到我母亲,进入上染一厂,在共和新路。
于是我母亲也从黄浦区的小学转到闸北的小学,我们全家都成了下只角的人。
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傍晚,我母亲放学回家,郑重其事地劝告我,“上海政策变了,试点重点中学,你一定要考进去啊”。
我这人虽糊涂,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于是我考进了市北中学。
分数是事先就知道的,稳进市北。那个年代虽然考试制度不是滴水无缝,但没有真成绩也是不行的,不像今天这样可以用钱买,用赞助混。
我的班主任马老师,对我特别照顾,因为受人拜托关照关照我。
这是我妈的路子宽大。我母亲虽是小学教师,却去过五七干校,结交了一批有知识的牛鬼蛇神。改革开放后,这些人重回教坛,成了知识骨干。和我母亲在干校同甘共苦过的戴维叔叔好像是马老师的同学。
于是我比别人多了点关心,但这并不是全部。马老师是语文老师,而我语文应该算是全班最好的,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语文课代表。
福利没有,每次语文课后都得保证黑板干净,如若没人做,就得自己动手擦。还好我班三好学生比较多,尤其是一个子高高女同学,总是抢着做最累最苦的事,从不拒绝帮助别人,是班里的好好先生。
那时很盼望每天的午餐,一只搪瓷碗、一只调羹,一碗同样的盖浇饭,回想起来没啥拒食的事件。
饭后洗碗是件讨厌的事,洗碗液没有,饭菜也没啥油水。只是水槽都在室外,冬天那水是刺骨的冷。
记得放学回家的那条路,65路可以乘二站。但我总是一路走回去的,路上有家小卖部。
我父母都是国有企业的职工,再加上在日本祖母的帮助,我还是有点小钱。只要有棒冰的季节,我总会买一根,赤豆的,也就是冰棍的尖尖有一撮豆,好像是五分一根。
如果是冬天,那我一定顺路买包话梅、花生米之类的,也是5分一包,桃片比较贵,大概是一角一包。后来又有了新品种,油皮花生。
那是些多么激动人心的日子,我的书包里每天都揣着一本世界名著,零食是读书时的享受,而我们的精神饥渴地吸收着世界一切的新思想。
从小看着《红小兵画册》長大的我,第一次知道雷锋之外还有个于连,赫思嘉的任性自私也可以是可爱,我贪婪地读着,上课时在课桌下读,回家后没有沙发躺在床上读。
记得有一年的期中考试,手里拿到上下二册《飘》,一口气读完,忘了复习,考了班上倒数十名。
懵懵懂懂地读到了初三,我妈得到消息,说复旦附中招生,你去考吧。
那时我若填了复旦附中,考不进会连市北的位置都丢掉的。复旦附中当时只有高中部,但有一项强项,就是可以住宿。
我太想离家出走了,因为我家四口挤在一个15.3平方米的房间里。于是初三我发奋图强,虽没有悬梁刺骨、废寝忘食,倒是很少碰过闲书。
终于到了初三毕业的那一天,马老师走进教堂,坐在讲台上,宣布一个意外,平时成绩中等甚至偏下的我考了大约班级前二名,年级里也是进榜前十。
然后,马老师眼红了。他说,我们是文革后他的第一届学生,和同学们三年朝夕相处,他很快乐,現在要毕业了,他很舍不得大家。
是的,他流泪了,坐在课堂里的近四十个学生,很多也是悲从中来,禁不住落泪。
我一生中,这种集体悲伤、老师学生同哭的场景碰到过两次。一次是毛泽东逝世,老师带头,全班齐声大嚎,我把手帕咬湿,算是交了差。
还有就是这次。几十年后,这一幕栩栩如生,老师坐在台上流泪,我们坐在桌旁哭泣,隐约中大概懂得了,命运中的第一次有意识的别离,竟然是以后的常态。
我80年进了复旦附中,那年我刚满十五岁,青春始于豆蒄,市北中学就这样和我渐行渐远。
曼谷的下午阳光明媚,我坐在白纱窗前,望着院子里的一片葱茏绿意,猫儿躺在石板上,躺得平平的,呼呼大睡。我想着遥远的年代里,那间焕发着光彩的教室,像一个黑白色的电影,我的后桌坐着一个儒雅的男生,他是全班女孩子憧憬的对象。
他会演奏小提琴。拉得好不好,我現在无法判断,但那个时候能懂乐器的人风毛鳞角,他一定是出生在知书达礼之家。
每次递作业薄,我都不会朝后扔,而是转身发,只求四目能偶尔相对,也许这就是少女最初的情愫吧。
初中三年我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男女间也不允许说话。后来我大学毕业出国前夕,他来到我家,告诉我他被送去北京外交部培训,然后我们都约定保持联络。
那天坐在我家门口的小竹椅上,我们讲了很多话,畅谈了未来。我何曾想到,在遥远遥远后的某一天,在我们不再有未来的年纪,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男孩,想起了那天午后静静的阳光。
我送他出了弄堂,他的背影还在,却再也没了他的音讯。
以后的日子里,虽然我几乎没想念过市北,但记忆总是存在。尤其当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仅存的回忆便愈发珍贵,因为那么久远年代里留下的一定是刻骨铭心的东西。
有个出生在挪威中国家庭的女孩,迷惑自己的母语究竟是汉语还是挪威语,我回答说,我老公有个理论,你无意间数钱用的是什么语,这语就是你的母语。
我数钱都是用上海话,这个我不用脑子也不会数错,上海话是我的母语,上海是我的家乡,母语应该就是家乡的语言。
即便家乡成了故乡,那里有的是你的根、你的源,那里有你的启蒙。
也许真是如此,所以昨晚我会梦到市北中学,如果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启蒙老师,那我的一定是马老师。
他叫马仁辉。
我86年出国前,和一些同学去马老师家拜访过他,转眼三十七载。
老师,别来可曾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