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一年(1)“黄道吉日”
中年妇女最大的优点,就是善解人意。这不,在选择哪天出发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上,我就充分咨询并尊重了蒋先生的意见。
我跟他说:在中国,有一种说法:对于重大事件,譬如开业婚嫁,乔迁远行,需要选择一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俗称“黄道吉日”。咱们出门旅行一年,也算一件大事,你要不充分考量一下天时地利人和,给咱选个“黄道吉日”?
蒋先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转头在电脑上鼓捣了十几二十分钟,跟我说:“7月26号怎么样?”
我问:“为什么7月26号?”
他说:“咱们第一站肯定要经过底特律。我看了一下,7月26号,底特律老虎队主场,对阵洛杉矶道奇队,非看不可!最妙的是,第二天,也就是7月27号,圣路易斯红雀队,主场对阵芝加哥小熊队,咱们可以带孩子们连看两场棒球赛。如果赶一赶,7月28日,堪萨斯市皇家队也是主场。那就是三场。你说我选的日子好不好,算不算黄道吉日?“
蒋先生说这话时,两眼晶晶亮,嘴巴咧到了后脑勺。我实在不忍心扫他的兴,说:”算,当然算。那就这么定了,7月26号。“
我对棒球赛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知道孩子们如何盯住一个小球,在赛场一坐两个小时。不过,既然整个行程都由我来规划,把家里最大的老儿童哄开心了,计划的执行就能顺利三分之一,何乐不为?如果孩子们坐不住,大不了在现场意思意思,提前离开。蒋先生说了,重要的不是看完全场,而是带他们去现场感受气氛,希望他们日后也能爱上棒球。
我就纳闷了,蒋先生也不是棒球运动员,为啥会对棒球爱得如此死去活来?
上面的这段对话,发生在2023年初。
时光飞逝,一转眼,我们就来到了7月26日。
原本计划,今早十点就要出发,去往底特律,稍微观光游览,吃顿像样的晚餐,然后赶下午六点半在联信球场的棒球赛。球赛的门票,由蒋先生前一天晚上在线购买,据说位置不错。打包忙到大半夜的他拉住我说,他可期待我们全家一起观赛的时刻了。
但是,7月26号早上十点,我们在干什么呢?
蒋先生在家清洗烤箱,整理地下室。我在警察局。
我没犯事,我只是去申办无犯罪记录证明。
话说申办房屋租赁执照还挺麻烦,需要电工水暖工锅炉工签发的合格证,还要出具房屋保险等各种其他证明。蒋先生承诺了要一手包办,也一直在不紧不慢地联系清单上的各种专业人士,在这件事上,我就当了甩手掌柜。直到我们出发前一天,他说,万事俱备,只差我俩的无犯罪记录证明了。他说,他刚刚已经在线申请完,就差我的了。
我当时就爆了,说他怎么拖到最后一分钟才告诉我?几个月前为了当学校的志愿者,我也申请过无犯罪记录证明。别家妈妈轻轻松松在网上搞定,我的申请偏偏无法在线通过,非得去警局面见,明明我这辈子安分守己,连张超速罚单都没收过。而因为需要预约面谈,从申请到收到证明,足足花了我一个星期。
这次,果不其然,我毫无保留透明赤诚地回答了网上的每一个问题,还是被通知面谈,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上了警察局的黑名单。蒋先生总在他朋友们面前戏谑我是中国派来的间谍,因为我俩约会没多久,一起去海关申办Nexus卡。我指纹轻浅,连按了五六七八次手印,海关都采集不到满意的指纹样本,只能取消我靠指纹通关的选项。再加上我高中时上了寄宿学校,参加过军训,跟蒋先生去靶场玩耍时,枪法出乎他意料地准,他就时常拿我开玩笑,说我是训练有素的间谍。
我当然是一笑了之。只是,这会儿被警察局如此特殊对待,连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间谍而不自知了。
话说,在警察局面谈完,我又匆匆赶回家,加入了清扫打包的工作。前一晚,我俩忙到半夜,还是没能完工,屋里许多只边角没有料理完毕,冰箱也没有清理,只能今早撸起袖子接着干。关于房屋的搬迁清理工作,我老早就打算蚂蚁搬家,逐样打包,被蒋先生阻止了。他说,这些琐事,提前三天就来得及,我太早启动,会给他很大压力,让他没法愉快地追看棒球赛。
我就信了他,三天前才开始认真打包。
然后,就来不及了。
十一点没能干完,意料之中。下午一点还没干完,我不免焦躁。蒋先生说:“没关系,目测我们三点应该能够干完。准时出发的话,还是能赶上六点半的棒球赛。”
三点当然干不完,到四点都没干完。他又说,没关系,我们看后半场也不影响心情,关键是一家人在一起观看。
五点终于干完,我们开车去归还Rogers的路由器,去药房取处方药,给孩子们买承诺了一天的冰激凌。。。正式上路,已经超过五点半。我掐指一算,就算路上不堵车,通关不排队,赶到底特律,估计比赛也结束了。
蒋先生不吱声了,默默开车。上高速前,他习惯性看了下手机,又咧嘴笑了。他把手机递给我,说,球馆发来邮件,因为天气原因,比赛推迟到明天了。不打算改期观看的,可以退票。
蒋先生喜滋滋地说:“你看,咱们因为不可抗拒的原因看不成比赛,比赛就被官方延期了。你说,我选的日子,算不算黄道吉日?“
看着他阿Q附体的模样,我说:“算,当然算。”只要不让我平白无故损失两百美元,这日子,就算是个好日子。
我把GPS的目的地,从底特律改成了Indianapolis。蒋先生不是打算三天连赶三场棒球赛么,我查了一下,从底特律到圣路易斯,车程八个小时,如果他想顺利观看晚六点在圣路易斯的球赛,我们第二天就要疯狂赶路,还得确保路上不堵车。所以,我早早在两个城市之间的中点站Indianapolis预定了一间便宜的旅馆,超8。我计划着,看完底特律的比赛,是晚上八点多,再开四个小时,赶去Indianapolis过个夜,第二天就会从容许多。
GPS显示,到达Indianapolis的时间,是午夜12点半。
应孩子的要求,在麦当劳吃了顿晚餐,到达时间就成了凌晨一点。
一路电闪雷鸣,怪不得球赛会被取消。
大雨落下来,地面车身晶晶亮。红色的车尾灯在我手机里绽放,像一朵朵盛开的烟花。
孩子们发明了一个新游戏:看到闪电就齐齐放声笑。哪位名人说过,小孩子的开心很简单,看到羊屎球在地上滚落都能咯咯笑。我和蒋先生互望,也跟着一起笑。比起一年前没事掐架,俩娃的兄妹情大踏步走上了新台阶。能在平常的小事中寻找乐趣,更能享受彼此的陪伴。
过了底特律,开了不到半小时,突然开始堵车,而且是堵得结结实实的那种,一个小时内往前挪了不到百米,
我和蒋先生猜测堵车的原因:大雨夜导致车祸?道路塌方?又或者,雷电击中了某一辆行驶中的汽车,前方有空降急救部队?
就像开始堵车时那般毫无征兆,一个小时后,又突然解封。
车队重又浩浩荡荡向前奔驰。我探头张望,除了几个修路的路障标志,什么也没看到。这深更半夜,又大雨滂沱的,就算是美帝这般资本驱动的社会,工人们也不会如此卖命,选择这个时候修路封路吧?
感觉这大半夜的,堵了个寂寞。
实在是太晚了,孩子们早已在后座睡着。我看了一下GPS,离到达旅馆还有两个多小时。想着凌晨一两点,对于休假中的蒋先生来说,正是夜猫子的黄金时刻,也就放心地不打招呼就睡了。
大概是前一晚熬夜打包又订票,蒋先生明显睡眠不足,居然在到达旅馆前四十分钟摇醒了我,让我帮忙开车。我说没问题,让他路边找个地方停车,我好接手。
不知是不是之前那闹鬼式的大堵车,临近两点,马路上居然还挺热闹,时不时有大卡车呼呼驶过,我俩等了好几分钟,也找不到合适的临时停车点。不得已,蒋先生只能打着瞌睡一直开,我只能在一旁唱唱劳动号子,时不时拍拍他的脸,摸摸他的头,让他保持开车时需要的那点清醒。
GPS上倒计时,离旅馆还有半个小时,我笑说,咱也不用换司机了,你再撑一撑,就到了。他说,你醒着,陪我说说话,确实好很多。
但他明显还是犯困,开始对着GPS喃喃自语:23公里,14分钟;22公里,14分钟;21公里,13分钟。。。但凡GPS上倒计时里程数出现变化,或时间推进一分钟,他就实时播报状态更新,让自己保持清醒。
出门第一天,搞得这么累,真不是我所规划的。只能断章取义地套用村上春树的名言:一帆风顺的话,就失去了旅行的意义。
到达超8,已是凌晨两点半。前台睡眼惺忪。我们的预定,他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我隔着玻璃跟他挥舞手里的订单,他也不理,自顾自对着屏幕找信息。一度,我以为他正上网解困,忘了我站他对面了。
好不容易他抬起头来,问:“你是订的双人房吗?”
我说:“不,我订的四人间,无烟型。”
他对着电脑又找了七八十来分钟,说:“那我给你一间六人房吧,不额外收费。”
哦耶,第一晚就被升级了!是个好兆头。虽然是超8,送给很多人住,他们也不见得愿意住。
我就完全没了包袱。自从去年在盐湖城订了一家超便宜的旅馆,蒋先生和孩子们如此“享受”,竟然不愿出门看大盐湖,我就想开了:只要有空调有网络,房间也干净,他们就满足了。之后订房,什么档次,什么名声,都比不过实惠。大不了我们铺睡袋么,总比露营还多个天花板。再说了,读《红楼梦》时,见妙玉因刘姥姥用过她簇新的成窑杯,便对杯子生了嫌弃心,直接把它送给了刘姥姥,我还暗自笑话妙玉矫情。还有,高中时,老师讲印度种姓间壁垒森严,贱民坐过的椅子凳子,婆罗门刹帝利会直接丢弃,我更是为贱民们义愤填膺。这会儿怎么瘾君子用过的床垫,我就不能碰了呢?
房间宽敞,是个一居室小套间,有卧室和客厅,没有厨房,但自带水池冰箱微波炉。在橘黄色灯光的渲染之下,四壁并不寒碜。
已是凌晨三点,俩娃简单洗漱一番,很快就又睡过去了。蒋先生明明在路上困到睁不开眼, 一躺到客厅的沙发上,捧起电脑,又精神了,催了也不睡。他说,他在处理球赛退票事宜。
好吧,也算正事。
我匆匆洗了个澡,摸索着上了床,只感觉床垫软硬适中,床单也算顺滑,只是没来得及检查床单是否干净。孩子们睡了,又不能开灯。我跑去行李箱,拉出一条legging穿上。
去除骨子里的矫情,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愿旅行替我办到。
记得入睡前,自己的最后一个想法是:虽然遭遇各种意外,结局也还顺畅。想来,这就是一个黄道吉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