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满都宝力格牧场一百多知青里写过或者是试探着写过小说的应该大有人在,不过写好出版的不多。
这些小说呈现在读者面前涉及到当年知青的方方面面。也是一种反呈,体现出知青最基本的生存状态及精神面貌。当然这里面也有最原始的冲动,对使命对国家对自己得有个交代。
文学作品在特定的历史时段,必然离不开政治对年轻人的困(惑)扰,也是因此会肩负沉重的使命感,特别是知识青年面前带有的政治招牌——知识。到边远地区转承了继续革命的使命之一:用知识改变牧区落后面貌。尽管我们也没什么知识。
在锡林浩特时,知青传唱着一首根据毛主席语录自行谱曲的语录歌:
今后的几十年对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是多么宝贵而重要的时间啊。现在二十来岁的青年,再过二、三十年正是四、五十岁的人。
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将亲自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任重而道远,有志气有抱负的中国青年,一定要为完成我们伟大的历史使命而奋斗终身!为完成我们伟大的历史使命,我们这一代要下决心一辈子艰苦奋斗!
那是一个年轻人自命不凡的时代,所以使命感无时不在知青身上隐藏着,待机而动。这点也在当年牧场知青留下的文学中看到端倪。
我之所以寻找满都宝力格的故事,也就是想要保存住当年北京知青远赴边疆,深入草原时带去的那点点真实存在的痕迹。
有理想有抱负,会随着时间减弱成人妻人夫,从而成为面对茶米油盐酱醋茶的俗人,而后成爹娘对子女的操心,再往后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而当初远离家乡毅然决然的那点记忆也只能在这些片段中成为回忆。
对于我,不仅仅是回忆,算是对第一堂课,失望与成熟之间的那点留念。
这篇小说是草稿,没有润色,大概属于糙的几乎没有能够使人产生阅读感的东西。只是里面所要表达的如作者后来与邢奇交流时留下的那两句话:
知青的位置及知青的意义。
延续至今,这两个问题没有必要给出答案,因为没有意义。
再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满都宝力格知青是1967年11月自愿到牧区插队落户的。他们早于1968年在毛泽东指示下成为知识青年去接受再教育的那些成为上山乡下牺牲品的千万学生。所以在看到满都宝力格知青的早期诗歌及文学创作时,应该是有所区别的,强迫与自愿之间的区别。所以我们这些人不存在悔与不悔的伪命题。
对于知青上山下乡问题,谈青春不悔。应该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心理疾病患者的呓语。
路
◎李南
代序:
邢奇找到我,说李三友患了肝癌,他最后想做的事,就是收集内蒙知青没有离开内蒙时的作品,并出版。这里已经转贴的李三友的《乌兰宝力格的春天》、李大同的《心弦》都是收集到这个集子里的作品。这个集子最后叫《扎洛集》,“扎洛”是蒙语“青年”的意思。
我把过去的手稿翻了出来,没有一篇是完整的。挑出这篇“路”,也是没有写完的,只算相对完整的故事。那个时候,想写长篇小说的知青其实不少,只是完成的不多。
邢奇把我的手稿拿去,做成电子版。后来,他们把《扎洛集》电子书做成盘,也送给了我一份。
去年,邢奇猝然离去。今年,李三友也告别了我们。
内蒙牧区知青的经历,有两个特点:1,知青的历史定位;1,内蒙游牧生活最后的记录。
1972年夏天
自从知识青年来到这里,已经是第四次搬进夏季草场了。昨天,高原的太阳照耀着那晶亮弯曲的小河,水鸟们在河畔欢歌起舞,现在,星星点点的蘑菇般的蒙古包已经在山脚边散开,在小河旁,代替欢乐的水鸟们的是那些早已想念这清莹河水的马、牛、羊。
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风也停了,袅袅的炊烟直直地向上升起,慢慢地飘散开去,出牧的羊群开始回家。
在小河的东岸,不远便是一溜山,沿着山脚,从南向北,交错排列着四连两个牧业排的蒙古包,与河西同样排列着的五连牧业排的蒙古包遥遥相对。
在这一串蒙古包的最北头,有两座并排搭在小坡前面的蒙古包,熟悉的人一看外表就可以看出东边住的是知识青年,人们习惯称这个包为刘珍包。西边是贫牧塔勒根额吉的家。坡上散开着一群披着霞光的羊,放羊的人正站在坡顶上向下张望。
两个骑马的人小颠着穿过那一串营子往北边跑着,一边聊着天:
“你看,那坡上放羊的是谁?”
“看姿势,是个女生,”另一个人回答着,“也许是黎毓吧。”
放羊的人正是黎毓,她也注意到了那两个骑马的人,正琢磨着:“看来,这俩人像是要到我们包里,是谁呢?”她仔细地辨认着。从姿势看,这是两个知识青年,一个像是赵桐,他瘦高的个子,总是很怪地在马上摇晃着身子,人称唐·吉珂德;但另一个人是谁呢?她目送着他俩,直到他们下了马,到了包前。嘿,果真是来我们包的。黎毓见羊群吃得很安稳,也不用急着回家,便把缰绳捆住了马的左后腿,这样,马既能吃草,又不好逃跑,她坐在了坡顶上,想起了昨天的事。
昨天,她的羊群碰上了淑娟的羊群,淑娟很高兴地告诉黎毓:丽丽过几天就要从兽医学习班回来了,一定会带来很多学习材料。淑娟很想学习兽医,因此热切地盼望着丽丽的归来。
黎毓调皮地眨着眼睛,听着淑娟滔滔地讲着,在淑娟喘气的空隙时间,她忽然插了一句:
“你和冬生……”
淑娟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威胁地瞪了黎毓一眼:
“鬼丫头!……”
“哈哈哈……”黎毓笑得弯下了腰,淑娟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接着也笑起来,她低下头,用手指玩弄着垂到胸前的辫梢,小声说:
“过几天……过几天一定告诉你……”
“淑娟,我不是拿你开心,我只是想知道,你和冬生到底怎么打算的。”黎毓收起笑脸,认真地对淑娟讲:“你知道,吴凌昨天来了一封信,你看看吧。”她从兜里掏出了信,递给了淑娟。
字很大,吴凌的眼睛不好,她写信,总是写不了几行,纸上就已经是满满的了。
“请你告诉其他的同学,现在,家里正给我办转回城里的手续,妈妈的病必须有人照顾,家里考虑了我的身体,觉得这样子在那里长期坚持将来会很困难。
“这与我回京治病前的想法是背道而驰的,不过,在几天的认真考虑后,我确实感到,在那样的环境中,长期过着那种动荡生活,我顶不住,不过,我很想听听大家的看法,然后再做最后决定,盼你的信快到……”
淑娟的眼睛,在最后几行上扫了几遍,她抬起头,用沉思的目光注视着远处的群山,把信随手递给黎毓。
黎毓惴惴地望着淑娟,半天方说道:
“你看,已经开始向不同的方向迈步了。”
淑娟搂着黎毓的肩膀,看着黎毓的眼睛,好像是在出声地思索着说:“我同意吴凌的话,在咱们这样的环境中,在这种动荡的生活中,不要说吴凌,就是你、我这样身体较强的人,能否顶得住呢?不,也是顶不住的。于是,有人害怕了。”淑娟说到这里,静静地微笑了一下,好像反问似的说:“我害怕了吗?似乎也害怕了,但是,我想,这里难道永远是这个样子,永远不会改变了吗?……”
黎毓随着淑娟的话,在心里重复着,解答着,补充着:
“我也觉得是很可怕的,那么重的家务劳动,还要下夜、剪毛、参加所有的集体劳动……还有搬家……”
淑娟继续沿着自己的想法说下去:
“如果我们到老,这里还是这个样子,你说,我们对得起谁呢?我们到这里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回想着昨天淑娟的话,琢磨着如何给吴凌回信,黎毓沉思起来,而吴凌那封来信今天留在了包里,估计现在来的那两个知青马上就会看到。
此时,那两个知青正往包门口走,几条快活地摇着尾巴的狗正在牛车旁迎接他们,显然这两人不是生客。只有一只很小的小黑狗在往前冲了几步之后,又笨拙地退回到蒙古包门口,大声地叫唤着,同时紧紧地夹起了它短短的小尾巴,惊慌地看着走过来的人。
“哈哈!这外强中干的小家伙。”一个高个子、两肩稍稍弯向前面的男青年眨着眼睛蹲下身子,用手指尖轻轻地提着小狗下垂的耳朵,小狗往后退着,在门槛边缩成一个小绒球,尖利的叫声更刺耳地响起来。
“谁这么讨厌呀!别欺负小黑子!”一个女生的尖嗓门在包里喊起来,压倒了小狗惊慌失措的叫声,“要进来就快点。”
高个子把小黑狗捧起来,放到一边,掀起了门帘对同伴说:“进去。”身旁那个戴着眼镜、显得文文静静的人便低头钻了进去。
“嘿!柳青也来啦!我还以为光是赵桐呢,赵桐总欺负我们小黑子,真讨厌!”尖嗓门说。
“我的耳朵都震得嗡嗡地响啦!”赵桐一边往里钻,一边说。
“怎么。你们是送行来的吧。”那声音依旧大。
“哎呀,你小点声不行吗?包都要震塌啦。”赵桐侧头看了看蒙古包的包顶。
“嘻嘻……”这回嗓门降下去了。
“林水,刘珍哪天动身回北京探家?”柳青坐下来后问道。
“如果去宝格达山拉木头的汽车明天回来,她明天就搭车走。”林水回答着,又小心地把一直坐在炉子上的锅端了下来,锅里冒出了一股香味,她提起轻飘飘的壶,到外边打水去了。
赵桐看着锅,抽动着鼻孔,冲柳青一笑,然后打量着刚搬完家新布置的蒙古包。
蒙古包里的东西很少,北面是用灰色的毯子罩着的被垛;西面透过已从外面挑起毡子的小窗口可以看到额吉家和整个的羊盘子,在小窗口的旁边,是个漆成紫色的小木箱,上面有半导体收音机、闹钟和几本散放着的书、本;东面,斜放着一个碗架,挂着一块天蓝色的小花布帘。在蒙古包的正中,是砌得很精致的长方形的泥炉子,炉子上放着一个小煤油灯瓶。
赵桐舒服地靠在被垛上,向提着壶进来的林水说:“刘珍哪儿去啦?”
林水把头一歪,冲额吉家一努嘴,然后把壶放在炉子上。
“刘珍探家走了,你们俩怎么轮换呀?”柳青关心地问。
“巴拉沁副连长说了,让扎布给我们放羊。”林水把敲碎的茶叶倒在壶里,犹豫了一下说:“吴凌来信了,你们见到了吗?”
“是吗?她说了些什么?”
“我拿给你们看看吧,挺简单的。”林水从小木箱上的一本书中抽出信来,递给早就伸过手来的赵桐,柳青也忙凑过去。那一行行大号字立刻撞入二人眼中。
这正是前面所写到的黎毓给淑娟看的信,字大行稀,几下就看完了,柳青缩回了脖子,看着那开始冒气的壶,没说话,赵桐抬起头,把信交给了林水,说:“真没想到,她竟……”
只觉得包里忽然一暗,原来是刘珍回来了,她胖胖的身体一下把门堵得很严,赵桐眨了一下眼睛,很高兴地说:“嗬!刘珍,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刘珍往上推了一下眼镜,很高兴地说:
“原来都已收拾好了,可额吉又送给我好些东西,只好重新收拾。”她把刚从哈曼车里取出来的手提包放在小木箱旁,又把怀里的东西放在一堆儿,返过身问:“林水,今天的饭要我帮忙吗?”
“不用,我都做好了。”林水说。
柳青往赵桐身边靠了靠,给刘珍腾着地方说:“吴凌的信你看了?”
“看过了。”刘珍的两道眉毛在眼镜后面猛地拧到一块儿,收敛了眼里快乐的光,“她不过是给自己的离开找个借口罢了!”
“为什么说是找借口呢?她的身体就是顶不住嘛!”林水在一旁打断了刘珍的话,“你自己还当面劝过她,让她找个适合自己身体情况的工作的。”
“可我没说让她离开这里。”刘珍说。
“我也觉得她有困难,可是她不应该走。”赵桐补充上自己的看法。
“你也这么看?”林水斜着眼睛看看赵桐问:“你认为在这里,什么工作适合她?”
“……”赵桐一时无言以对,在下边,除了放牧和下夜,又有什么活呢?如果说让吴凌去搞基建,就连赵桐自己,也知道对患有严重关节炎、中耳炎的吴凌是不合适的,他闭着嘴,看着刘珍。
刘珍正低着头,跪在毡子上,重新摊开了手提包里的东西,她把额吉给她的羔皮叠好,放在手提包底下,再把那两瓶黄油仔细地裹在皮子里,手里不住地收拾,嘴里讲道:
“她总是强调困难,没有克服困难的勇气还行?既然来了,就不应该再想回去。”
她又推了推眼镜继续说:“离开和不离开,是块试金石。咱们应该看看牧民,他们就没困难了?难道牧民能生活的地方,咱们就不行?”
林水用眼角看着刘珍的嘴,心里默念着:
“离开和不离开,是块试金石……咱们就不行?”
柳青默默地用碗里的茶水洗着手,注意地听着。
“对,就是这样,牧民能够生活的地方,咱们怎么不行?牧民也有老弱病残,他们可以在这儿,那么,知识青年以身体为理由离开这儿,这简直不是借口,不成理由。”赵桐跪起一条腿,用他认为有力的动作打着手势说着。
“林水,家里有茶吗?”包外响起了黎毓的声音,“没有的话,我就去额吉家喝茶去。”
“有!”林水一下子高兴起来,她尖起嗓门说:“刚开,你快进来!”
“嗯。”
西边,可以听见羊群杂乱的脚步;东边,是黎毓卸鞍子的叮当的响声。大家静了一会儿。
“黎毓,拿进一簸箕牛粪来吧。”林水冲还没进包的黎毓喊着。
黎毓从包外把簸箕递给林水,一低头便闪进包里,随手把书包挂在了门边的哈那上。
“嗬!是你们两位呀!我刚才只猜到了赵桐。”黎毓几步跨到林水旁边,顺手从碗架上拿下碗,倒了满满一碗茶之后,就在林水旁边的毡子上盘腿坐下,问:
“今天送刘珍,林水快说,吃什么好吃的呀?”
“我刚才闻着挺香的呢,吃什么呀?”赵桐也高兴地问着,快活地眨着眼。
“嘻嘻,看给你们馋的。”林水故意慢慢地掀开锅盖,雪白的发面包子热腾腾地冒着气。
“嗨!”赵桐拍了一下手,抓起两个包子,递给了没动地方的柳青一个,自己手里的早已被咬了一大口。
“咦!你倒快,主要人物还没吃,你就下爪子啦?”林水看着他们,努力装出严肃的样子,大家都笑起来了。
“咱们把灯点起来吧。”有人说,于是,火柴一闪,点燃了炉边的小灯。
“我刚到家的时候,听你们在说着什么,声音好大呀,能不能讲给我听听呀?”
“是为了吴凌的信,大家谈谈。”虽然包子还烫着嘴,赵桐仍然先说了,他咽下一口,又说:
“我是决心在这儿一辈子啦!”他压低嗓门,用自豪的眼光扫着大家:“等我死的那天,就让人把我放到乌兰陶拉盖(山名)顶上去……”
“什么?……”林水诧异地看着赵桐。
“噢?那么,你决心连骨头都扔给草原的狼喽?”柳青一改文静的样子,马上打断了赵桐的话,他恨不能把所有的狼都拧下脖子。这时他看着赵桐,等着回答。
“哼!就是你一个人恨狼?!”赵桐对柳青不满起来,在这样的场合下反驳自己,这柳青也未免太不够朋友,不过,他还是克制住自己,说:“那又怎么样呢,牧民也是这样的呀,他们恨狼,可他们不是也把死人扔到山里去吗?”
“好大的志气!天葬——可真浪漫呢!”黎毓在一旁插进去。
林水忍不住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想起死来了?”只觉得心里的话像是压不住的水汽在往外冒,又说:“到咱们老的时候,这里还是这个样子?……”
赵桐不满地反问:“那你说是什么样子?”
“我说?……我现在也说不出来,不过,我们应该尽量把自己的力量全都发挥出来,不能总像现在。”
“现在?现在怎么不好啦?”赵桐问道。
“反正照现在这个样子下去,对改变草原面貌不会有什么自己的贡献的。当初咱们到这儿来时,也不是只准备当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而是希望在这里努力发挥自己的最大作用的。”
“咱们的羊群,放的是全连最好的吗?牧民的放牧经验,咱们都掌握了吗?在生活上,能自立吗?”刘珍觉得自己应该说话了,她头也不抬地说着:“能够做到这些就不错了。连放羊都没学会,还提什么最大作用?”
听到刘珍这冷冰冰的几句话,林水愣住了,她惊诧地看着刘珍没有说话。
黎毓觉得心里一阵发紧,于是低声问刘珍:“按你的要求,也就是像牧民一样过好日子、放好羊喽?”顿了顿,她仍用刚才那平和的语调说:“不错,牧民在生活、生产上手把手的教会了我们不少东西,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你认为,这种学习,就应该让我们什么都只按他们的步子走?”
“那你说怎么走?”赵桐问。
“昨天放羊时,碰上了淑娟,她对我谈了一些她的看法。你们想想,其实在牧民中,放牧的方法、管理的方法也是不同的。孩子的方法和父亲的方法也存在着差异。就是说,在咱们的学习中,存在着去糟粕、取精华的问题。而要做到这一点,就不能满足于跟在几千年的放牧方法后面挥羊鞭了。尤其是我们这群改良羊,应该有不同于本地羊的放牧方法的!”她滔滔不绝地向大家讲着,对不会把话闷在肚里的黎毓,怎能不把从与淑珍的交谈中得到感受告诉大家呢。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呢!”林水小声说。
赵桐显出一副苦恼的样子,皱着眉头,用眼扫了一下大家,然后又看着刘珍。
黎毓接着说:“昨天,我把吴凌的信给淑娟看了,吴凌在信里说:在那样的环境里长期生活,我实在顶不住,咱们应该想想,即便咱们身体较强,长期生活,咱们能顶得住吗?”
“啪!”
大家一惊,只见刘珍沉着脸,把勺子扔到锅里,也不看别人,一字一板地说:“我们按照毛主席的号召到牧区来了,我们应该安心在这里干一辈子,在这里扎根!主席让我们到这里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就是说,我们要向他们学习一辈子。这是根本态度问题。至于顶得住顶不住,应该学习一下《青年运动的方向》。主席已经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做了!还说什么呀!尽是歪的!”
黎毓的碗在手里哆嗦着,她用手把垂在眼前的散发拨到旁边,直直地看着刘珍说:“我们应该向牧民学习一辈子,这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但是,应该怎样学,学什么?牧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对的?”
看到刘珍又阴了一层的脸,赵桐连忙在一旁打岔:“算啦!算啦!……哎,刘珍,你回京到我家看看吧。”
刘珍淡淡地点了点头,提起收拾好的手提包出去了。她把手提包轻轻地放在哈曼车里,抬头看看天,几颗星星远远地在窥视着这里。“不早了。”她看着这天上的钟,靠在了车边上,风悄悄地掀动着她的头发。
炉台上的灯闪动着昏暗的光,赵桐无趣地向后仰靠在被垛上,他想:刘珍这人看问题真够深的,扎根思想真坚定……黎毓这人挺怪,提的问题别扭,不过……柳青同意谁的呢……他转向柳青,想从柳青的身上找出答案。
柳青拿着一根针在挑着灯芯,他专心地在干着自己的事,一点也没注意到赵桐探寻的目光。
包里很安静,小木箱上闹钟在滴答响着,林水笑了一声说:“今天的送行会倒成了辩论会了。”
黎毓从自己的沉思中醒过来,抬眼看看林水说:“这些问题应该好好想想。”
“刘珍这么半天干什么去了?”柳青抬起头来问。
刘珍恰在这时觉得自己应该回包了,她从哈曼车里拿出自己一个空书包,又弯腰进了包,问道:“柳青,你需要我帮你捎东西吗?……”
往年,搬进了夏季草场后不久就开始剪毛,今年也是一样,顺着各家住的位置的排列次序,一天剪一群,剪过了几家之后就轮到刘珍家的这群改良羊进圈了。暂时帮她家放羊的扎布一早就来轰羊。七点多钟时,剪毛的人便陆陆续续地往石圈那儿去了。
眼看着住在同一浩特的塔勒根额吉也晃着胖胖的身体走了,林水更加着急,她快手快脚给留在家里的瘸子羊换了药,饮过水,便往圈那儿赶去。
石圈在她家南边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林水从圈边绕到门口,向周围的人们问着好,走到往日的老地方,放下剪子,然后在身边抓了一只正傻头傻脑地看着她的大母羊。立即将它的三条腿结结实实地捆住,林水返身拿起了剪子。
“黎毓怎么没来呀?”额吉一边不停手地剪着羊毛,一边问林水。
“她打水去了,早上只剩下半小桶水啦!”
“哎呀,我今早刚刚打过水,那时水就不多了。”乌力吉阿够(蒙语:阿够是对某个妇女的一种称呼)在一边接上一句。
“我家阿介(蒙语:阿介也是对某一个妇女的一种称呼)早上打了半缸水就回来了,她说没工夫等井水出来。”巧克拉也说起来,“可能黎毓姐姐在等水吧。”并且还下了结论。
由于开了头,人们便不停嘴地说起来,参加剪毛的基本全是妇女,她们平时陷在一堆家务事中,难得有机会和外人接触,所以一到了这种集体劳动的场合,便显得格外能说,其中声音最响的要数恩布和阿嘎了。
“现在蚊子可多起来啦!下夜可就更难了!”她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到了,并且立即引起了共鸣。就像家务事由妇女们负担一样,习惯的做法,下夜也是妇女们的事。自然一说起下夜,妇女们的话就多起来。
“可不!”额吉插了进去,“昨天晚上我们孩子的鞭子整整响了一夜。”
“我们孩子”,这是牧民对住过自己包的知青的称呼,听见说到自己,林水悄悄地笑着,低着头,并不吭声,只是一股劲地在手上使劲,单把耳朵竖起来。
“哎呀!她们这群改良羊,可真是最难下夜的啦!”阿嘎深表同情的语调使林水忍不住抬起眼,看了看她,见林水在看自己,阿嘎就很有体会地说起来:“那种羊的夜,我也下过。那可是整夜整夜的不卧呀!嗬!有一只蚊子,羊也要走。”
见有的妇女在赞同着,她更加起劲了:“还是几个人一块儿下呢!有我,我们额吉,还有乌吉玛,那也累得够呛。林水,你们是两个人一块儿下夜吗?”
“不,”林水摇摇头说:“我们一人下一夜。”由于折腾了一夜,她总不能振作起精神,嗓门也不如往常那样响了。
“阿介说,这几天早上额斯勒格家的那群改良羊是从大山里轰回来的。”用了极认真的语气,巧克拉向大家报告着,这消息震动了所有的人,纷纷问巧克拉:
“让狼咬着了吗?”
“跑到哪儿啦?”
还有人叹了口气说:“他家下夜的人还挺多的哪,两个女儿,还有新娶的儿媳妇。”
“真吓人哪,让狼咬了十几只呢!”巧克拉说,还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往大山里跑,可不是往狼窝里送嘛。”
听到这个消息,林水觉得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十几只羊呢!这几天夜里,她总听见山里狼群的嚎叫,那鬼哭似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没有比狼叫更难听的声音了。”这句话,她不止一次对人讲过,也不止一次听人提起。
“什么时候,草原上没有了狼,没有了蚊子,该多好啊!”她看着满圈的羊群,自己对自己说。
井在额吉家北边的小山坡脚下,还是去年夏天她们与额吉家合挖的那口,井不深,水却很清亮。今年搬来后掏了一下就又可以用了。只是井水出的不多了。虽然小河的水也不错,但从家到河边,路远不算,一路上还坑坑洼洼的,满满的一缸水,拉到了家里,洒了快有一半了,所以有了井,人们也就不去河边了。
黎毓把牛拴在车上,自己坐在井沿上,微微侧着头,看着一只正在头顶盘旋的鹰,她想起了前几天,指导员来检查剪毛情况时对她所讲的话:
“干事不能心太急,总要一步步地走嘛!你们应该看到,这里还是有变化的,不应该灰心呦!”
“我灰心了吗?”黎毓转了转眼珠低下头来,看着井边葱绿的小草,那小草倔强地向上挺着身子,向着太阳展开了自己的叶片。
她不由得回想起离开北京之前的事情,怀着在边疆大干一场的决心,自动报名要求上内蒙,那时,她坚信自己一定能够不怕牧区生活的艰苦,一定能够战胜前进道路上的阻力。她记起了写在决心书上的一些话:“……走毛主席指出的光辉大道,到牧区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用我们的双手,来建设草原,建设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到内蒙古,好像是离北京远了,但一想到我们是听毛主席的话,走与工农结合的路的,就觉得自己的心离北京更近了……”她微笑起来,四年来,她从生活中已经了解到,过去的信心,曾经是在多么盲目的热情上建立起来的,虽然那时决心书上的话现在仍是她的决心,但是这些话的分量却比四年前重得多了。
黎毓清楚地记得临走时,几个同学送给她一本大相夹。在精致的封面片上是那绿缎子似的草原和珍珠般的羊群,身穿蒙古袍的姑娘在身上挥动着长长的套马杆。看到了这张相片,耳边就会响起了响亮豪放的充满草原味的歌声。对黎毓来讲,这相片、这歌声,使她的心里对将与能歌善舞的剽悍的蒙族牧民共同生活,将能骑着马在辽阔的草原上放牧牛羊的日子充满了向往,她感到就要在自己眼前展开的是多么丰富多彩的生活啊!
“我虽然是自愿到牧区来的,但在那时,关于新牧区将是什么样子,心里确实是很不明确的,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生活会很艰苦,道路会不平坦,而对怀有满腔热血的我来讲,这种未来的生活是多么富有一种神秘的战斗的吸引力啊!”她想。
黎毓轻轻地把被风吹散在眼前的头发往后按着,现在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曾是多么幼稚,曾是用那么幼稚的一步,从北京迈到了内蒙,从学校迈进了社会的广阔天地。
“幼稚?不错,是很幼稚,那时对于战斗的生活是多么向往呀!以为自己前进的每一步都会伴有战斗的鼓声。以为建设新牧区只等待着我们上战场……这种幼稚的想法也能激起人们的热情,做出奋不顾身的事情。但是,因为这热情没有根底,缺少能源,在受到实际生活的检验时,这热情的火花便很快地黯淡了。”她继续想,眼前闪过了干不完的琐碎家务;冬季昏天暗日的白毛风;夏天在头顶发光轰鸣的霹雳;不听指挥到处疯跑的羊群……
“生活用它的真实教育了我,现在应该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摆脱出来了,如果说我的灰心是因为幻想的破灭造成的,那么就应该找到正确的出路。”黎毓认为,一个人的一生总有自己追求的目标,总有他生活的目的,人不可能生活在幻想里边。她隐约地感到,又应该往前再迈出新的一步了。这一步虽然不像迈出北京的那一步那么让人热血沸腾,但这一步,却比那一步深刻而重要得多,“不破不立,幻想破灭了,而在眼前:应该是什么路?”黎毓紧抿着嘴唇问着自己。
黎毓打完水,已经快中午了,在去剪羊毛的路上,看见乌力吉阿够(蒙语,这里是对青年妇女的称呼)急急忙忙地往家赶,知道她惦记着吃奶的孩子,先回家了。
到圈边,从不爱绕远的黎毓仍从石圈上边翻了过去,推开挤在身边不懂让道的改良羊们,回答着大家的问候,往林水坐着剪毛的地方走去。快到时,手脚利落地抓了一只羊,用林水递过来的绳子捆好。
人们只觉得火辣辣的太阳把空气烤得烫人。热燥的空气使人口干舌燥,小孩子们不断地从家送来的清凉的酸奶,一眨眼便被干活的人们喝得精光。已经很难觉察到的那一丝微风也被石头的围墙隔在了外面。坐在闷罐般的圈里剪羊毛的人们,被汗浸透的衣服粘粘地贴在身上,谁也不愿意多说话,低头专注地剪着羊毛。
几匹卸下鞍子的马在圈外的阴影里紧紧地扎成一堆,想躲避马蝇子的叮咬,并不断地用尾巴抽打着落在身上的飞蝇。
隔着蒸发的水汽,远处的景物在人们的眼前浮动。
“要是有块云,该多好呀!”从不爱说话的乌吉玛嘴巴忽然迸出这么一句。
尽管大家都在用最快的速度干着,可由于这群改良羊太多了,所以和整群羊夹杂在一起时,剪过毛的羊便被淹没了。
黎毓用手绢包着被剪子磨出泡的手,巧克拉同情地看着说:
“姐姐,你的羊这么多,全用手剪,真累呀!”
“要是有剪毛机就好了。”
“不!”巧克拉说,“剪毛机不好。”
黎毓和林水都惊愕了:“为什么?”
“它总坏,老修不好。”巧克拉用知情人的样子告诉她们,“还把羊身上划出大口子。有了口子是要长蛆的。对啦,如果羊毛的绒起的不好,还不能剪呢,所以我看呢,剪毛机还没剪子好呢!”
“你看,现在这群羊才九百只,你就觉得累了,那往后,改良羊多起来,可怎么办呢?”
“是呀!那可怎么办呢?”巧克拉立即着急起来。
看着她那孩子气的皱起眉毛的样子,黎毓和林水全笑了。
“你呀,只看见了这儿!”林水用手轻轻地按住了她的鼻子尖说道。
下午的那段时间,和上午也没什么差异,只是担任班长的额吉希望今天能多剪几只,曾经打算把收工的时间往后推推,可是一见太阳发黄了,妇女们就着急起来,她们大声地议论着母牛,念叨着小牛犊,又说着该给放羊回家的人烧茶了之类的事……有人干脆就收拾起东西来,额吉确实难安排,便按往常的时间收了工。
黎毓和林水照旧帮额吉挤奶,然后做饭,等一切都忙完,天也黑了。
“就这样,像小河平稳流过的河水一样,一天又过去了。”黎毓在日记中写道,“我总觉得,在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我不过起了一份劳动力的作用罢了。”她想了想,又继续写下去,“我们的精力很多都浪费在为起码的生存所做的努力上,”看了一遍,她把“努力”划去,改成了“斗争”,然后接下去写“难道,就应该这样过吗?”
用笔下意识地在本上点着点子,眼前闪过了巧克拉往一块儿堆着的眉毛……
这天早晨出羊时,羊群中出现了一只“额勒姑”(蒙语:傻。这里指患了脑包虫病的羊行动不能自控,原地转圈,轰赶时胡乱跑,不按人指挥的方向,像傻了一样)羊,扎布一轰它,它就偏着脑袋,四蹄乱划着向右边倒去,黎毓跑过去,一把按住了它。
“多好的一只羊呀!可惜了呀!”扎布咂咂嘴,惋惜地说。
这只羊,黎毓和林水全认识,是一只白色的大母羊,并且还是一只一代改良羊,它的小羔很胖,细密的卷成小圈圈的毛紧紧地贴在身上,像穿着件白纱的衣裳,它胆怯地叫着,在母亲身边打着圈子。
林水找了一根绳子,把它捆住,就回到包里磨小刀去了,黎毓还在外面治瘸羊。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喂,帮帮忙呀……”
林水忙迈出包来:“嘿,是柳青呀,你拿的是什么呀?”
柳青把怀里抱着的大药包递给林水,小心地说:“你可轻点,小心药瓶碎了。”然后一边下马一边说:
“倒霉透了,这药包的背带断了,让我抱着它走了这么远。”
“咦,这药包这么沉,是谁的呀?”
“丽丽的,我们马群有个小马驹让狼‘照顾’了一下,得给它打几针。”柳青说:“这些狼非得找个办法狠狠地治它们不可!”
“丽丽来这儿呀?”黎毓听到丽丽来了,马上走过来问。
“她在巴拉沁副连长家汇报,然后去我们马群,下午到你们这儿来,晚上不走了。”柳青详细地告诉着,一扭头,发现了那些扎在一块儿的羊,“都是瘸子?”
“不,那只大白改良羊是‘额勒姑’。”
“嗬,这么大的羊,这肉可以吃好几天呢,怎么,要我帮忙吗?”说着从马靴筒里抽出了他的小刀。
“谁用你呀。”林水扬了扬手中的刀子。
“别,这羊有小羔,现在丽丽回来了,让她治治它。”
“哎呀!看我,怎么忘了呢!”林水像牧民似的,把头一低,右手往额头上竖着一碰,又跑回包里,出来时拿着剪子说:
“柳青,你自己去吃吧,都在锅里,包里有茶,我们得剪毛去了。”
柳青说:“我在巴拉沁副连长家喝过茶了,对了,淑娟说她后天结婚,请你们赴宴去呢!还有,丽丽来这儿拿药时,让她快点去马群吧。”话没完,已经上了马,跑出一段路了。
丽丽在太阳偏西时从马群赶回来。真没料到,一回大队就碰上了“额勒姑”羊,在师兽医训练班上,她就已经在考虑如何对牲畜的一些常见病进行群防群治的工作了。但因为从没有真正动手搞过,心里没底,而且大家会不会相信她呢?她希望从治这只羊来开始这个工作。
她拿起小橡皮锤,在羊脑袋上敲着,黎毓和林水紧张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梆梆……梆梆……梆梆……”
“好像声音都一样啊!”林水疑问地说,“让我试试。”
可是,每个人都试过了,还是听不出区别,丽丽的眉头蹙着,她用手在羊的脑壳上按来按去说:“有时,病得厉害的羊头骨是发软的。”
于是,三只手都在按着,摸着。
“要不,再看看吧,看它怎么转。”
林水拿来两根套马杆,便和黎毓分开站了,丽丽见她俩已经准备好,便解开了拴羊的绳子,那羊的四脚乱蹦了半天,才从地下爬起来,歪着头,用木然的眼睛瞪着丽丽。
“看这样,确实是病羊呀。”丽丽说着,又嘘嘘着轰了轰它。
那羊脚步不稳地走了几步之后,便又像早晨一样,偏着头四蹄乱划起来,然后就像沉重的口袋那样向右边倒下。
三个人上前,重新把羊捆好,丽丽说。
“要不就打开看看吧,我想一定会有虫子的……”
“就是没有,也能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反正这羊不治也是死,打开看看,又有什么!”林水说。丽丽点了点头,在羊的左边头皮上用刀子狠劲一划。
谁也没有注意到额吉这时站在她们身后已经看了一会儿了,这时,她惊叫一声,跑开去,隐隐约约听见她在包里对阿爸讲着什么,马上,她那八岁的养子解乐格楞就出来了,他默默地蹲在一旁,圆睁着两只大眼睛,观察着,分析着。
头皮割开了,头骨锯断了,透过小小的三角口,底下便是脑膜了,大家都站起来,丽丽拿起针,往下探去,轻轻地一抽是血。
“不是,应该是水。”丽丽回答着她们疑问的目光。
换个方向,再一抽,还是血。
黎毓想:“怎么?没有虫子?”她看了看丽丽仍蹙着眉头,咬紧着嘴唇。她把针拔出了又插进去。黎毓觉得自己的手心已经在冒汗了……
“水,是水!”林水轻轻地喊了一声。
积液沿着针管慢慢往上升着,三个人心里同时松了一口气:“可找到了!”
针尖紧紧地吸着虫体,把虫体吸到了三角口的边缘。丽丽谨慎地用镊子夹住了虫体。轻轻往外拉。配合着丽丽的动作,黎毓和林水把羊的头调了位置,万一虫体破了,虫体内的水也不会流回羊的脑子里去了。
虫体终于完整地出来了,丽丽把它装在了事先准备好的小瓶子里,然后给羊结束了这次开颅手术。解开了捆羊的绳子。那羊就自己走到一边吃草去了。
一直没有吭气的解勒格楞恍然大悟地站起身,蹦着跳着跑回家去,向大家报告着他的新发现去了。
三个人洗了洗手,丽丽说:“陪我到额吉家去坐坐呀,我把这虫子给额吉家的人看看。”
“大丽丽姐姐来了,”在门边的一直注视着他们的动静的解乐格楞对包里的人喊,由于咬不准“丽丽”和“黎毓”的区别,牧民一般都在丽丽的名字前边加上一个“大”字。
“孩子,那羊好了吗?”额吉在打过招呼之后马上问道。
“好啦,在那边吃草呢。”丽丽把治好的羊指给大家看,并把手里的小瓶子递给了额吉。
“我们把它脑子里的虫子取出来了,它就好了。”
额吉拿着瓶子,转着圈看了一遍,递给了阿爸。阿爸又递给了坐在对面的阿聂。阿聂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天说:
“孩子,这虫子怎么会跑到羊脑袋里去呢?你会不会弄错了?”
“阿聂,没错。”丽丽就讲起来,她头头是道地讲着,终于阿聂明白了。
“孩子,这‘额勒姑’羊能治可太好了。明天剪毛时,我帮你问问,谁家有‘额勒姑’羊,我就告诉你,好吗?”额吉在一旁热心地说。
“额吉太好了!”丽丽高兴地拉着额吉说,“明天我也去剪羊毛,再把这虫子给大家看看。”额吉赞许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丽丽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了她们,她说:
“要让我学的东西能发挥作用,像过去的兽医那样,只在上边等着人来找自己是不行的。兽医应该跟着班、排走。在大家的协助下,搞好工作。我第一步,想与连长谈谈,是不是多培养几个不脱产的兽医,像淑娟那样的,并努力把一些常见病的治疗办法教给大家,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对,这样,有个骨干的配合,工作才能扎实。那你准备怎么办呢?我们能帮点什么忙呢?”
“你们是放改良羊的人,把你们看到的关于改良羊的常见病和你们认为的较有效的治法告诉我,哪怕只是向我提点儿情况,或者提几个问题呢,对我都会有好处的。”丽丽说,“现在兽医人少,没有条件,等到人手多了的时候,我想主要了解改良羊的情况,仔细摸摸改良羊的规律。我没接触过改良羊,所以现在就觉得心里没数。”
丽丽的话,让黎毓和林水很高兴:到底是在下面呆过的人,和过去那几个兽医就是不一样。丽丽向两个伙伴讲起了她在师兽医训练班时的见闻,她从兽医所在地种畜场讲起,讲到了那里品种改良工作的进展、机械化的程度和今后的发展……这一切都不是幻想而是现实,它用自己的存在告诉人们:这就是新牧区的样板。在为革命事业洒尽鲜血的烈士的心里,这是崇高的理想,他们为这理想的实现付出了血的代价。在为建设新牧区的知识青年心中,这是奋斗的目标。“咱们准备为这目标的实现做出什么贡献呢?”
丽丽在结束她的话的时候,提出了这个问题。黎毓和林水没有说话,此时在她们心里,像大海的波涛翻滚。三个人睁着眼睛,各自沉浸在自己心中的海洋里,很久没能入睡。
淑娟家外边的牛车上,已经没有拴马的缝隙了,黎毓和林水按照前面刚到的那几个人的样子,把马绊在了包后的草地上,一块儿往包那儿走去。这时,她们才注意到,前面走着的这几个人是五连的知识青年。
听到坐在门口望风的萨木素的“报告”,一身牧民装束的淑娟便迎了出来。她身穿深蓝色崭新的特利克(蒙语:单袍),腰上是条鲜艳的粉红色腰带,显出了一派喜气洋洋的劲头。
“还真有那么个意思。”林水悄悄和黎毓咬了咬耳朵。
“哎呀!陈浩,你们也来啦!”淑娟大大方方地打着招呼,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笑容,她拉起黎毓和林水的手说:“都是稀客。”
虽然住得并不远,由于每天要忙家务,还得剪毛,所以黎毓她们很少串包,对于淑娟来讲,自然也是和陈浩他们一样是稀客了。
“我……我们来看看……新娘子。”从来不爱说话的陈浩,在同伴们手指头的威胁下,终于代表他们一伙儿迸出了一句道贺的话,淑娟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哈哈……哈哈……”出乎意外的话,让大家笑得真开心呀!
站在门口同样是牧民打扮的冬生说:“嘿,陈浩也学会淘气了,快进来吧!”
邀请进包的话是说了,可包里已经满员了。大家便在门外聊起天来。和黎毓她们一样,陈浩他们也是在向新婚夫妇祝贺的同时想知道一下他俩今后的打算。在同来牧场插队的知青中,办喜事这还是头一炮。
从包里走出的额吉、恩布和阿嘎见到了这伙凑在一起的知青,便走了过来,额吉话里有话地对陈浩他们说:“你们也来看我们淑娟结婚啦?这回,我们淑娟可是不会走的啦!”
恩布和阿嘎则是拿眼睛看着大家说:“你们是不是还长着翅膀呢?”
一时间,大家哑口无言。
额吉见大家都不说话了,就先打破了僵局说:“你们好好在这儿看看吧,我们先回去啦。”说完,拉着恩布和阿嘎就到邻近的扎那家去了。
“你们的额吉果然厉害。”有一个人说,目送着离去的额吉,却没有人接他的话。
越来越近的汽车马达声,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通过汽车来的方向,就可以知道,这是团里去宝格达山拉木头的汽车回来了。五辆车拐下了公路,直奔人马稠密的淑娟家来,并排停在淑娟家门口。
包里的人几乎全都走了出来,冬生迎着刚刚下车的王副团长说:“副团长怎么会知道我们今天结婚呢?”
副团长拍拍冬生宽阔的肩膀,用眼扫着周围的人们说:“哈哈,如果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还能当副团长啦?”
大家又都挤进包里,由于多了副团长、几个司机和两个参谋,包里简直就转不开身了。副团长坐在好不容易腾出的一小块空毡子上说:“冬生啊,这次从宝格达山带回两根套马杆,送给你们作礼物,满意吗?啊?”
“嘿!生产上必需的东西,还能不满意?”冬生大声说着,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副团长,光给套马杆可不够呀!”淑娟在一旁加了一句。
“嗯?还缺什么呢?啊!”
“牛车呀,过几天连里就给我们羊群,可是四辆车怎么搬家呀?”
听到淑娟的问题,大家把目光集中在副团长身上。
“对呀,牛车不够可是大事。”
“光有牛,没有车,照样没法搬家。”
听了大家的议论,副团长说:“那么这么办吧,我们回去研究一下再作答复,怎么样啊?……这生产上的东西是不能缺呀……怎么着,还有什么啊?……”转眼注意到了陈浩等人,便对他们说:“你们也来凑热闹啦,有什么收获吗?啊?”
“想要一根套马杆。”有人风趣地回答,又是一片笑声。
“对了,丽丽前天到的吧。”副团长忽然想起来说:“我们昨天碰见了她,忘记让她通知你们连的干部:团里决定每连抽一个人去兽医学校学习,两年代培,你们转告一下吧,大后天去团里报到,一块儿走。”
听到这个消息,淑娟高兴起来:
“副团长,让我去吧,多好的学习机会呀!”
“你?……”副团长惊讶地说。
“对,我!”淑娟重复了一句,对副团长说:“对于我的婚事,爸爸对我讲‘应该做出榜样来,不要按这里的家妇老路走。’过去,我也自学过一些兽医的知识,让我去吧,保证好好学!”
淑娟学兽医的刻苦劲儿大家都清楚,昨天,丽丽还找她商量了一下如何搞牲畜常见病的群防群治,并把自己在训练班时的教材留给了她。今天早上,如果不是走不开,她还想与丽丽去拉斯嘎家治病牛呢。所以,大家都很支持她。
“冬生,你同意吗?啊?”
“怎么?我就不能自己做主?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影响我去学习的。”淑娟抢先说道。
“那羊群谁放啊?”在旁边听着的一个参谋问道。
“我放。”冬生觉得这话很刺耳,马上说:“如果是两个名额,我也想学学呢。副团长,淑娟有这个愿望,我支持。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能让我们在工作上更好地配合。原来我们就商量好了,在放羊的同时,两个人都钻钻兽医。我们有文化,应该让我们学过的十二年的知识为建设牧区服务。这才是知识青年应起的作用。”他的话很恳切。
冬生的话,点透了黎毓,她看着冬生闪闪发亮的眼睛、淑娟充满希望的目光,深深感动了。她明白,冬生和淑娟是想用结婚来宣布自己的决定:扎根牧区。她想起刘珍在探家临走时发表的议论:“淑娟太没上进心了,年纪轻轻的就想到了结婚,真没志气。”
现在,她从心里否定了刘珍的话,在对别人的想法和做法没有了解之前,有什么根据来说出那样的话呢?
“副团长,既然是代培,学完还会回来的,就让我去吧。”
“以后有了孩子怎么办?是搞工作还是管孩子、干家务?”一个声音从人们背后传过来。
“这么说,是应该当家妇啰?”淑娟干脆地回答。
“结了婚的女同志,就是不可能专心工作……”
“如果说结了婚就会影响工作、学习,那么,要工作、要学习就得下决心不结婚,对吗?所以,在你们看来,女同志如果要学习,就只有当尼姑去!”黎毓忍不住了。
“学校是不收结过婚的人的,啊……”副团长说,冷冰冰的语气一下子刺伤了淑娟。
“噢?……看来,我结婚是错了!本来想在这儿好好干,却没料到失去了进一步学习的机会!”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一扭头,冲了出去。
“副团长,淑娟这孩子我们信得过,让她学去吧。”和淑娟住同一浩特的扎那阿哈说,看见淑娟失去了这个机会,他觉得可惜。
“老扎啊,牧业排缺少放牧的劳动力,你还不知道?还是从别的地方抽人更好吧?啊?”副团长说。
“副团长,我们知识青年到这里,不是为了仅当个劳动力的!”冬生气愤地说,同伴们都在支持他。
“向学校把情况讲明,让淑娟去吧。”
“这是代培,应该答应淑娟。”
“像这样坚定扎根的,应该去。”
“应该怎么做,上级知道,别吵了,啊?”说着,副团长起身,一弯腰走了出去,对背靠着蒙古包发愣的淑娟说:“你们的工作,就是把羊放好,要安心嘛。”然后上了车。
欢乐的气氛全没有了。
陈浩他们临走时,与新婚夫妇告别,有个人拉着冬生的手,低声说:“从你们身上,我们看到了自己。”
“淑娟,别难过了。既然如此,自学呗。只要有决心,就能行!”林水靠着淑娟,安慰着她,淑娟茫然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黎毓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张口,默默地和淑娟拉了拉手,然后便上了马。
一路上,谁也没有话。
在明亮刺眼的闪电的白光中,黎毓清楚地看见林水正坐在蒙古包的门槛上,脸冲着外面沉沉的夜幕,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代替它们的,是远远近近、时明时暗的手电光。林水不断地摸索着拔起门边的小草,随后又把它们扯碎。
热腾腾的空气紧紧地裹着人,让人无法摆脱它的束缚。
“要下场大雨吧。”黎毓在隆隆的远方的雷声中想,她觉得嗓子像要冒烟,于是悄悄地爬起,尽力不出声地摸到了壶,一连好几大口凉茶入肚,觉得心里顿时舒服起来,喝够了,又轻手轻脚地往蚊帐里钻。
“黎毓,你怎么还不睡?”林水的声音吓了黎毓一跳。
“天太闷了,”黎毓说,“羊老实吗?”
“没风,羊已经开始卧了。”林水告诉她,“它们不走,光在那儿折腾,踢腿拧腰,什么怪姿势都有,你听!”
果然,可以听见羊晃动耳朵、抖动身子发出的声音。
“昨天折腾了一夜,你快睡吧!”林水似乎很想说话,但又克制住了自己,简单地劝着黎毓,便不出声了。
黎毓这时根本就没有一点睡意,蚊帐外的蚊子嘤嘤的细语让她心里发烦,她真想找点什么东西把耳朵堵上。
“心静自然凉。”她想起人们常提起的这句话,但在此时,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去。淑娟那眼睛总盯着她,她想摆脱掉,但是做不到。那茫然的固执的眼光直射到她的心里,重复着一个问题:“难道,就因为我想在这里扎根,所以,就只好当家妇了吗?”
“不!这不是我们的方向,如果当家妇。我们没有必要从北京到这儿来。”黎毓在心里回答着那个问题。
“那么,你从我们身上,看到了些什么呢?”又是一个问题。
“看到了什么?……”只觉得心里发烦,黎毓翻了个身,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陈浩与冬生他们分手时的情景,已经在心里抹不掉了。那句话虽然讲得很轻,但每个字都重重打在她的心上。
“你没有勇气正视这个问题,可你是躲不开的!……”
黎毓发现自己紧握的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了,她睁开眼睛,周围很静,只是蚊子依然不停地嘤嘤着。是的,身在这里,躲得开这问题吗?如果连正视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过下去呢?
“牧民能够生活的地方,咱们就不行?”刘珍在临走时的话,这时浮现在她的脑子里。
“咱们准备为这目标的实现,做出什么贡献呢?”丽丽的话也冒了出来。
“爸爸对我讲‘应该做出榜样来,不要按这里家妇的老路走’。”淑娟清晰的声音,依然在耳边……
很多事在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她竭力要抓住那些好像一晃即逝的念头,她要把它们串起来,把几天的东西好好整理出头绪。慢慢地,她终于把这些想法抓得牢点了,所有发生的事情,都重复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前途……出路……”
“牧民的生活是苦的,虽然与过去比,他们的生活是有了改变。”黎毓在心中回答着刘珍的问题。她想:“没有现在的努力,就没有将来。但为什么有的人总喜欢用现在与过去进行比较呢?难道牧民就应该这样生活吗?……我们,能够这样生活吗?”
“贡献,不是一提到贡献就必得是一鸣惊人的成绩。如果我们的努力,对牧区的建设能起到一点作用,哪怕是很细微的呢!也是我们努力的成绩、我们心血的结晶。这时我们才可以面对人们讲:我们没有碌碌无为地在草原生活。”丽丽的话在黎毓心中响着,“只有到那时,我们才能自豪地向人们讲:我们是草原的儿女,草原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黎毓,你是不是睡不着呀?”林水轻声地问。
“是。”黎毓用肘撑起身子,把被子推到一边,她说:“你从淑娟她们的婚礼想到些什么?……我心里像开了锅似的,翻得太厉害了。”
林水说:“我从来没想到,希望学些本领更好地在牧区工作的打算,竟会仅仅因为结婚了,就全完了。”
黎毓反问她:“为什么这样子呢?”半天,林水没吭声。黎毓对她讲:“我睡不着,心里特别的难过,因为副团长讲的那句话,印象是太深了,‘老扎啊,牧业排缺少放牧的劳动力,你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怎么看?”淑娟讲:‘这么说,还是当家妇啰!’难道我们上山下乡几年之后,就应该安心当这个家妇吗?难道我们上山下乡仅仅就当个劳动力吗?”黎毓坐起来,抱着膝盖,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继续说:
“我们把淑娟的结婚看成大事,因为这说明了她们有勇气、有决心在这儿干一辈子,她们是一心扎根了。副团长他们把这事看成喜事,是因为他们认为:知青结婚了,就真正在这里安家落户了,就甘心在这里当劳动力了。表面上看,好像一样,但在实际上,却相差很远。”
“有些人,就是把知青看成劳动力。”
“林水,你想过没有?如果仅仅作为一个劳动力在草原上度过我们的一生,我们的安家落户,我们的扎根,又有什么意义呢?”
(写于1974年)
李南 女,北京塑料工业学校69届学生。
1969年4月赴东乌旗满都宝力格牧场白音高毕大队插队。“路”写于1974年插队时,该文未完成。
邢奇说,他已经把录入完成,要我把原稿取回。
见到他时,他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没写完了,没路可走了。
其实,那时我还没有绝望,所以才想记录下我们的努力。但最后,我们都离开了……
姐弟两。1969年,姐姐到牧区找我,最后留下。十年后返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