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一年(10)Zion,来过,又像没来。
连续两晚在国家公园露营,也没有泳池,似乎已经探到了蒋大核的极限。在从Bryce Canyon去往Zion的路上,他絮絮叨叨,呜咽着抱怨:
“我想再去Bay Waterpark。” (妈妈注解:就是堪萨斯那个只开放了一小半设施的水上公园)
“我想回到那个带泳池的Motel。”(妈妈注解:他喜欢把所有住过的带屋顶的地方叫作Motel。而他一说motel,我就想起Abilene那个散发着霉味的超8!)
“我想回家,我们马上就要开学了。”(妈妈注解:#%&@#¥!!!)
蒋先生好言好语地劝慰:“儿子,我理解你的心情。每天去到不同的地方,真是一件很烦人的事。还好,明天我们就会到达拉斯维加斯,那是一个流光溢彩乐趣多多的城市,我们会在那里住五个晚上。五个晚上啊!你都不用换房间,而且,你可以天天游泳。但是现在,我们在往前开,没有办法回到老地方。你要记住,不管在哪里,你都是安全的,爸爸妈妈对你的爱,从来不会改变。”
每天早上安抚儿子,是蒋先生的专职工作。他耐心好,同样的话可以重复许多遍。他也时常安慰被儿子烦扰到暴躁的我:“要记得心理医生说的话:孩子有坏情绪时,先要共情。认可他们的情绪,他们才能听得进你之后的解释。“
心理医生确实是这么嘱咐的。对待熊娃不可理瑜的行为,我们需要采用劝慰三部曲,分别是1)共情;2)理性解释;3)让孩子知道自己被爱。
父子间车轱辘式的对答,足足延续了半个小时。当蒋大核再一次哽咽:“为什么我们要去往新的国家公园?我要回到昨天去的那个国家公园。”
他不是有多热爱Bryce Canyon,他甚至叫不出Bryce Canyon的名字,他只是不想挪地方。不管要去哪里,回到昨天总是他最佳的选择。
我转过头,正色说道:“儿子,生活需要向前看。如果你总是沉浸在过往之中,那就是一个问题。一来,这不现实,因为过往即历史,我们可以回顾,但是没法走回头路。二来,太过专注过去,你就会失去未来的很多乐趣。譬如,如果我们从未走出家门,你怎么知道堪萨斯有个Bay Waterpark?还有,那个motel会有你喜欢的泳池?“
说到后一句时,我忍不住捏了捏鼻子。
蒋大核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趁热打铁:”不如,你想想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我们可以一起去实现?“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说:”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到Brothers Oregon?”
Brothers Oregon,在蒋大核心中,是领养弟弟James的不二之地。
能够把注意力转移到未来,也算进步。所以,当他要求拿过备用GPS时,我没有拒绝。
然后,我们听GPS重复了一路的“When possible, make a U-turn.“
从Bryce到Zion,短短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沿途见到不少漂亮的山峰。
像这一座,山脊上不同的岩色自成画卷。乍一看,像中国汉唐时期彩色卷轴,有没有?像车马齐奔,又像弯弓狩猎,一切都在意会中。
Zion公园里,高山险峻,山体纹路极具特色。
这座山,格子工整,像是刚出烤炉,还未来得及拆装打包的方块酥。
这一座,又像是层层叠叠的千层酥。
公园里就一个字:热!汽车空调又热到罢工了,开窗也受不了,里里外外跟被抽干了蒸汽的桑拿房一个温度。查了一下天气预报,只有39度。我怀疑官网的气温数字被打了折扣。
两天没洗澡了,又遇见这样酷热的鬼天气,出门以来第一次,我对露营打起了退堂鼓。不过,摸了摸清瘦的荷包,又安慰自己:明天就到拉斯维加斯了,今天还是撑一撑吧。
进营地前,看到路边有条小河,里面有人玩水。孩子们就像出门挖宝遇见矿山,狂喊着要去游泳。我和蒋先生顶着烈日扎好营,就带着孩子们出发了。
从营地走到小河边,走了十几分钟。一路上没遮没挡。阳光牌BBQ威力巨大,我感觉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都已滋滋冒油。
小河水流潺潺,只是水质浑黄,要不是隔了个太平洋,我会以为源自黄河。不过,比起无孔不入的酷热,溪流对肌肤的抚慰,那是五星级的SPA都难以比拟的享受。
只是,大老远来趟国家公园,也不能一直坐在这条昏黄的小河里啊。况且水流还挺急,许多人在河中玩橡皮筏,一个不当心,小娃们被水冲走,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催父子仨上岸,他们一脸不情愿,又跟着我一路烧烤着回了营地。
换装完毕,我和蒋先生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游客中心,询问一下Zion公园最佳的半日游方案。蒋大核自然是百般不情愿,他还沉浸在对小河的迷恋之中,哭哭啼啼问:“为什么要去游客中心?我要回到小河里去。“
天气这么热,谁都懒得解释,我和蒋先生一手一边,钳着他走。烈日下三人行,谁都没有好心情。
蒋小诗还没走到游客中心,看到墙角蹲着一只蜥蜴,立马一屁股坐下,不走了。
我怕她热晕,拉她起身,她一步三回头。不远处传来几个小男生的说笑打闹,蒋小诗立刻道德警察附体,风风火火走到他们跟前,扯着大嗓门严正说道:“你们说话时,要小声一点,不然会吓着蜥蜴。” 她用手指着十米开外的墙角。
她的嗓门,可比三个男生加起来还要高。
终于走到游客中心,吹上了冷气连上了网,顿时哪里也不想去了。要不是蒋小诗在礼品店东摸摸西摸摸,什么都想买,蒋大核又一门心思闹别扭,时不时大声展示对这个世界的愤懑,我们可以在游客中心坐到关门。
一家人饥肠辘辘。我问Ranger,哪里可以买到吃的。Ranger说,公园里只有Zion Lodge有饭馆,坐公园的免费班车可以到达。如果想要多一点选择,可以走出公园大门,步行或坐车去附近的小镇Springdale,那里有许多餐厅可作选择。
我们就去了Springdale。一家人能吃到一起的,无非也就是披萨冰激凌。感觉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从一个空调房躲进另一个空调房,尽力逃避阳光的追杀。
傍晚六点,一家人终于坐进了上山的班车。
公园里并没有什么观景台。巴士停靠的站点,都只是某步道的起点,下了车,还得走上一两英里。我们自然是哪里都没去成。要不是最后到站时,被司机赶下车,我们直接就坐原车回游客中心了。
中间下了一站,Zion Lodge。停靠的原因比较特别:蒋大核这一天坏情绪充分,且随着酷热的天气不断推陈出新,一路上都没给父母和妹妹好脸色。我们说什么,他怼什么,或梗着脖子非暴力不合作。要不是有着无法切割的血脉关系,我早把他从车窗扔出去了。
好脾气如蒋先生,也宣布受不了了。他说,他需要找个地方躺倒一下,好好消化这一整天来儿子带给他的坏情绪。
蒋先生躺在Zion Lodge门前候车区的石椅上。他让我带着儿子走一圈,离他远点,他好缓和缓和心情。蒋大核偏不,紧贴着他老父亲坐下了。
一旦开启了“difficult”的模式,他就要凡事对着干。你不愿见到我,我就杵在你面前,让你不痛快,典型的“损人不利己”,白开心。
蒋先生虚弱地说:“今天没力气教他们功课了,你选个古老的中文智慧,教点中文吧。”
我说,好,今天教大家一个中文短语:七岁八岁狗也嫌。
收听完短暂的中文教程,蒋先生说他平静了许多,可以重新赶路了。蒋大核拒绝上车,连过三趟班车也不上。我们连扯带拉,终于把孩子们重新塞进了班车。
不得不说,山上凉快多了。终点站叫Temple of Sinawava,往前走几步,有一条小溪,和一个矮墩墩的瀑布。谁也没心情去找Sinawava在哪里。蒋先生直接在小溪边坐定,俩娃一个挖沙,一个玩水,我就用目光把周边扫描了一圈,算是完成了Zion公园的山顶之旅。
蒋大核尝试着从瀑布的一侧下水,慢慢走到水中央,看得我胆战心惊。蒋先生像是被吸附在了屁股下的那块岩石上,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他对孩子们的游泳技能与水平,比我清楚得多,因为每次到了酒店,都是他带孩子们下水。他不担心,我也只能把一颗提着的心按压下来。
看得出,蒋大核还是很小心的,心情再差,他也没打算把自己的生命放上赌桌。他试探着从瀑布上游走到下游,一步一步小心探底。每一次重新站稳,都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会带给他片刻绽放的笑意。
也幸好,水并不深,就是浑浊了点儿,看不到底,所以看台上的我,心里直打鼓。
当蒋大核走到小溪另一侧,打算爬上水中的一块大石头时,一个趔趄。蒋先生蹭地站了起来,蹚进水里去“救援”。蒋大核只是晃了晃,抓住大石头,重又找到了平衡,蒋先生却因为走得太快,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坐进水里,把衣服裤子全打湿了。
上岸后,蒋先生有些失控,罕见地对蒋大核低吼:“你今天再多表露出一点负面情绪出来,我特么就对你不客气了。”
语气之严厉,连我都吓了一跳。明明儿子进到水里,独自探险带给他的多巴胺,已让他情绪平稳了许多。
我瞪了蒋先生一眼, 带着大核走开了。我对儿子说:“爸爸不高兴,你别惹他。”
蒋大核识趣地点点头,说:“爸爸吼我时,比妈妈你吼我厉害多了。”
回到车上,蒋先生跟我坦白,他下水时,把裤兜里的车钥匙打湿了。本来车钥匙的外壳就摇摇晃晃,经常裂开,这一进水,很可能就没法正常使用了,所以急火攻心。他说,钥匙里面有个电子设备,弄湿了,可能就打不着火了。或者,即使能用,很可能也会损坏车子其他的性能。
我听了,心里的不安也开始升腾。要是车子没法正常使用,我们就麻烦了,这荒郊野外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种麻烦,也只是落在了“钱可以解决的问题”的范畴,能有什么大问题?
我安慰蒋先生:
“不用担心,如果车子启动不了,我们就提早报废旧车,从Springdale租个车,开去拉斯维加斯,行程照旧。而’金钱无法解决的问题’,譬如儿子的坏脾气,在你发了那通无名火之后,暂时痊愈了。这算不算塞翁失马?
不知道“塞翁失马”?没关系,我给你们补补课,就当是今天homeschooling的正式主题了。”
还好,我们多虑了。汽车钥匙经过一番甩干,晾晒,顺利重新启动。
这不,马也回来了?
回到营地一盘点,发现我们这一整天,除了躲避酷热,似乎就忙着跟儿子斗气了。大家都说Zion美,我们只是在Zion下了两趟水。就像那种Sour Candy,我们只是舔到了外层的酸,没来得及品尝内里的甜。
Zion,我们来了,又好像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