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让的疫情时代（9）
九
在武汉医疗系统工作过的安圆圆上报的需要救助的医院也不少，姚让还特意跟安圆圆商量：“咱们不要报重复了，你报的，我就不报了。”安圆圆说：“没事，都先写上去，有些虽然是一个医院，但还有不同的联系人和不同的科室呢。”
安圆圆叮嘱姚让，一定要让每一家医院都写一份盖有医院红印章的声明书，声明他们是自愿接受来自海外的捐赠的，这样更稳妥一些。姚让觉得安圆圆想得果然比自己周到，心中佩服，便把Mark出海钓回来的野生三文鱼、螃蟹等海货一股脑的给安圆圆送去了一大堆，也是想着安圆圆家里人多。
姚让这种一感动就想送人东西的毛病让母亲胡心枝一直觉得姚让打小就有点傻缺。在她眼里，女儿的好朋友都有占她便宜的嫌疑。姚让有时候会说，就算是朋友占了自己的便宜，也说明自己有价值呀，可以提供便宜给大家占啊，如果没有便宜给大家占的人岂不是更为可伶。胡心枝觉得姚让这是典型的诡辩和歪门邪说。再说了，即便有便宜也要给自己家里人占啊。母女二人互相话不投机，就像明明隔得很近的两个人，无论多大声音说话，无论把耳朵竖得多高，对方的声音都好像隔着某种音频障碍物。有时候，姚让也很苦恼，为自己不是母亲喜欢的类型而苦恼。她抱怨道，妈，你喜欢什么样的孩子，为什么不趁她小时候的时候朝着你喜欢的样子去教育，不要等她长大了，你又说，为什么她不是这样那样的。胡心枝说，难道我没有教你吗？你听了吗？母女两个人的对话很多时候就像这样在一种死循环里转来转去、循环往复，找不到明晰的出口和也理不出一个显然的头绪。
国内父亲的状况让姚让越来越有些心神不安了。
姚直春已经确诊了是新冠病毒阳性，小区居委会派了一个人专职照顾父亲，可也仅限于把需要的生活用品、食物等放在门口，还是没有办法送医。
姚让这段时间与国内联系较勤，她央求大家能不能帮他的父亲在医院找个床位，可反馈回来的消息就是武汉的医院资源已经被挤爆，有没有关系都住不进去，连好多重症都顾不过来了。但医院的朋友们也许诺她一有机会，一定会优先考虑她父亲。
姚让一边为父亲的病情忧心忡忡，一边马不停蹄地统计了湖北省内大约十来家需要捐赠的医院汇报上去。可是后面需要“恳请援助”的医院越来越多，甚至有些她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也开始加她的微信，她只有不停的每天上报。看着大家填写的需要资助的地区和医院的名单越来越长，姚让开始变得有些忐忑和不安起来，好像她每上报一家医院，就多了一双饱含希望看着她的眼睛。随着时间的推移，国内的医院已经开始催问姚让，物资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可以到。因为防护服、口罩等医疗物资的缺口实在太大，很多医护人员都快要到“裸奔”的地步了，医生的感染率也日渐攀高。
在大家的焦急等待中，终于，群里发布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就是他们捐赠的第一批物资已经运到了武汉，开始通知医院领取啦。坏消息就是，僧多粥少，只有少部分医院可以领到这批捐赠物资。之前，姚让思虑再三，在自己报上去的医院中，筛选了两家态度最为急迫诚恳的小医院，希望可以最低限度地保证他们的需求。可就是这两家对姚让寄予了无限希望的小医院，这次也什么都没有拿到。
姚让心里气闷，在群里直接@群主西北王直言道：“我报上的医院都按照要求提供了红头文件，而且医院也一直问我目前进展到了哪一步。大家都眼巴巴的盼着呢，况且最后我确定的这两家小医院资源少，级别低，就指望着咱们的物质可以分点，现在一家都没轮上，是不是让人有些寒心？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为什么要大家一个劲的联系医院，这不是让人白忙乎吗？”
爱心捐赠群里的气氛一直非常热闹，西北王虽然说话不多，但看得出来还是颇得大家信赖的，被姚让这么点名质问，西北王还没有出来说话，安圆圆就出来在劝解姚让道：“群主的的压力也大，这么多货，不可能协调到都有，群主有群主的难处呢。”
有人就附和着说：“要多理解，都不容易。”
姚让看安圆圆说话，心下委屈，解释道：“只是想到当初要他们按要求出红头文件，人家立马就按要求传过来了，生怕迟了，感觉得到他们那种急缺物质的心情就有点心酸。”
安圆圆在群里给她发了一个安慰的表情。
姚让不再说话，想想明明大家都是在做善事，再问下去那不是把善事做得像私事了？
可姚让就觉得这心中的憋屈像冬眠醒来后要出洞的蛇按是按不住的，她还是决定去找西北王问问清楚，也好给那些信任她的医院一个交代。
姚让见到西北王的时候，西北王正在中国城附近的一个社区的电线杆上更换被风吹破的灯笼。
西北王说这些灯笼都是过中国年之前挂上去的，让日益凋落破旧的中国城增加些许中国元素。因为有些事情，如果没有人做，可能就真的会湮没而至消失无踪了。不过西北王又道：“当然，就算是做了，也不意味着你做的这些事情就多么有意义。”
姚让质问道：“如果没有意义，那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精力去做？”
西北王说：“就算没有意义，还是要去做。做本身就是意义。”
姚让负气道：“我不愿意。如果我早知道我费劲心力的去做的一件事情，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我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这次联系医院的事情，我就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我想看看，我们的物资到底都分到了哪些医院？”
在西北王的书房里，姚让看到了相关的数据统计和表格。姚让仔细看下来，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似乎绝大多数的物资都被分配到了安圆圆申报的医院系统。
姚让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问西北王：“怎么是这样的？这不是明摆着走过场让我们陪跑吗？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我们都是摆设，对吗？”
西北王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也知道安圆圆在国内就是在医院工作，对武汉的医疗系统比我们熟悉，而且，这边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跟安圆圆以前工作的医院还有生意上的往来，安圆圆希望借这个机会帮两边多成交几笔生意。”
姚让听西北王把利益交换说得这么直白，简直肺都要气炸了，一股气血涌上心头，她指着西北王的鼻子说：“你们，你们真是无耻，打着做爱心捐赠的名义，中饱私囊，你们这样做，对得起那些相信你们把钱和物都放心的交给你们的那些有爱心的人吗？”
西北王伸手把她的手挡开：“还要听我继续说下去吗？”
姚让心一横，道：“你继续说，我倒是要看看你们无耻的下限在哪里呢！”
西北王语气缓和了一些：“国内医院目前的紧急情况你估计也知道，大家现在最需要不是钱而是物质，是物资！但是要把物质从美国运到中国，运到武汉，再到具体的医院的手上，最难的一个环节是哪一个环节你知道吗？不是人，不是钱，也不是物！”
“那是什么？”姚让追问道。
“是物流！”
“我知道啊，那又怎样？”姚让被西北王不急不躁的样子搞得有点懵，虽然心里的气愤和恶心还是止不住的咕咕作涌。
“只有安圆圆手上才有现成的物流资源。”
“怎么说？”
“她老公有亲戚在加州就是做物流公司的，也包括中美之间的国际转运。”
姚让忽然想起有一次在安圆圆家门口确实看到过一辆送货的大卡车停在那里，当时安圆圆说他老公餐馆进货的供应商是用的他老公叔叔的物流公司。
西北王盯着电脑说：“你自己看看这些医院，手心手背都是肉，对吧，可我们的终极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可能快的让我们的医护人员拿到物资，尽快救人！”
“可是，怎么理解个人利用了这次公益活动达到自己私人的目的呢？”
姚让还是不愿意直接说出安圆圆的名字。
“不能这样想，这种非常时期，只能整合最有效的资源。不然，这些医院什么也拿不到，或者等他们拿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这当中的牺牲你估算过没有？而且，除了报关清关，还有物流运输的成本问题，也比我们自己去走整套程序节省一大笔钱。”
姚让被西北王说得有些语塞。
“你看，你最意难平的两家医院，其实也分到了一部分，只是不是你报的科室，但计较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生死面前，非常时期，算账我们不能是平时的算法，你计较的这些换一个角度来看，是不是一种狭隘呢？”
姚让呆呆的盯着电脑上的数字，有些无言以对，心里已经开始承认西北王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但情绪是有惯性的，刚才的气愤一时之间想刹也刹不住，既然安圆圆与她这么好的朋友关系都可以瞒着她私下有这么多的操作，那怎么就能相信西北王也是清白的呢？
姚让直视着西北王的眼睛：“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现在比较关心大家捐的每一分钱有没有被私自挪用或者侵吞？”
西北王似乎早知道她会有这一问，哂笑道：“你放心，这每一笔账都会公开，每一笔钱的流向都会有去处，每一家接管的医院都会有收据。在这点上是绝对不会让大家有任何的疑虑的！”
姚让对这种特别正确滴水不漏的“套话”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她心想，豁出去了，便直接问道：“我可以问一下，你捐了多少吗？”
西北王眉毛一挑，看着姚让：“一定要知道吗？
姚让说：”不可以吗？”
西北王神色冷淡地说：“我不管帐，这个公益组织有专门的人负责账目，如果你需要查账，请跟我们的财务联系。”
姚让看西北王脸上的寒意，知道自己确实是问得太多了。
她忽然有点心灰意冷，也许自己根本就是个傻子，就像西北王刚才说的，有什么必要较这个真呢，在别人眼里，你算老几呢。
姚让出门的时候，正好看到不远处在车道上停车的安圆圆，姚让猜她应该也是来找西北王的。于是扭头疾走，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责怪安圆圆，没用的人是她；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人，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