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女人(25.前夫的突然来信)
时光飞逝,我们的生活仿佛一切照旧,但我的脑海里开始环绕着一个挥不去的画面。
我开始注意到生活中的爸爸们。
女儿已经可以自己开车上学了,每天清晨我只需要送儿子去学校。我家附近有一个小学校车站,每天早上我都会路过看见在校车站等着上校车的孩子们,还有陪着孩子的爸爸们。
这些男人牵着自己孩子的小手,有时侧头弯身和孩子说说话,孩子仰着头和身边的爸爸说话的时候,眼睛都亮亮的,小脸散发着幸福的光彩。
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寒风刺骨,这些孩子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他们看向自己的爸爸的眼睛还是像星星一般明亮。
这种时候,我的心都会很痛。我的两个孩子,那么乖的两个孩子,他们永远都没有这样爸爸陪在身边等校车的回忆。
有一夜,我梦见了一个室外泳池。两个孩子在水里嬉戏,一个8,9岁的男孩扬手把他手里的黄色塑料球扔到好远。他的胳膊细细的,他咧着嘴开心地笑着,露出两个大门牙。
男孩旁边稍大一点的女孩大叫:”爸爸!我要球。”
一个面孔模糊的成年男子奋力朝前游,他捞起那个塑料球,转身举着那个球,像举着一个奖杯。两个孩子都欢叫着:”爸爸!给我,扔给我。”
小男孩突然调转方向,对着小女孩泼水。水花四溅,笑声一片。
那个男人的五官清晰起来,是吴青。泳池的边上坐着四岁的我的儿子。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泳池边,小手里举着一个大鸡腿。我看不清梦中的儿子的脸。
我狂叫:”吴青,吴青!”
这时我惊醒过来,一切都消失了。我睡在我那个小屋里,四周漆黑一片。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们搬回美国后,”父亲””爸爸”这两个词在我们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们假装这个角色是不存在的。孩子们已然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我觉得这样最好。
但是最近这两年,我的心里越来越有一种冲动。吴青这个名字开始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给小兰打了个电话。这几年,小兰成了我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小兰知道我所有的黑历史。在外面,我是一个坚强能干乐观的女人。我给自己套上了一整套铁甲。我很担心别人会看穿我,会看到我的孤独,脆弱和深深的自我怀疑。
只有两三个很亲近的朋友,我会允许她们看到真实的我,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
小兰是一个很体贴很善解人意的好朋友。她总是穿着得体,化着淡妆,说话轻声细语,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而我则总是着急火燎,好像一副要去救火的样子。
但我从来不跟小兰比。她是一个很有福气的女人,本来也长了一张很有福气的脸。
小兰建议我去找吴青要钱。她说:”美国很贵,孩子越大花钱越多。何况,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完全承担抚养子女的责任?一个人养孩子,多苦啊。你应该联系孩子们的爸爸,让他出钱出力,节假日过来看望孩子们,将来孩子们的大学费用,找实习找工作,买房子的首付,你的前夫都应该和你一起分担。你完全一个人支撑,所以才这么累。”
我醍醐灌顶。我刚离婚的时候,一心想着去父留子。那时自己还年轻。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会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时,我以为我能力超强,前途无量,养两个孩子有什么不行的。
我完全低估了单亲母亲养育孩子的难度。尤其这两年,孩子大了,反而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全力帮助我的母亲也越来越虚弱。现在我真的感觉力不从心。
上次看到吴青对他现在的孩子一副好爸爸的样子。我气不过!凭什么?为什么他能像甩掉垃圾一样把我们甩掉,转头就去结婚生子,做好爸爸,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是我有勇气去面对吴青吗?面对这个伤我至深的男人,这个我曾经付出全部真心的男人。
我拿不定主意。
虽然我常常嫌弃我的老妈。我觉得她勤快得过份,太多的无用的牺牲精神,脑子常常是一团浆糊,但每次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还是会去问她。
老妈说,你的朋友说得没错,找吴青要钱。转眼孩子们就会上大学,美国大学学费多贵啊。
在美国住的时间长了,老妈交了不少老朋友,老人们互相交流各种信息,老妈也挺了解美国的。
虽然老妈和小兰都劝说我联系吴青,我还是迈不出这一步。
直到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我开车送女儿去看心理医生,也许女儿那段时间和一个男孩在感情上有些拉扯。女儿从没有说过这个男孩,我只是发现女儿突然很爱打扮,买了很多新衣服,总是笑眯眯地抱着手机在聊天。
我没敢说什么。
之后是女儿的生日,还是她那几个女同学给她庆祝,并没有一个男孩出现。我就想是不是那个男孩不喜欢她。
我和女儿都没有提到这个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男孩。但是那天在路上,女儿突然提到了爸爸。她说她的好朋友劳拉的爸爸搬走了。我装作无心地聊了几句闲话,然后我一边开车一边问女儿:”宝贝,你还记得你的爸爸吗?”
过了一会儿,女儿说:”记得。”
“你想他吗?”这是我第一次这样问孩子们。我总是很害怕问这个问题。
女儿摇摇头:”我不想他。”
“弟弟想他吗?”
“我不知道,不想吧。我俩从来没聊过他。”
我放心了,手扶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说:”宝贝,爸爸不来看你们,不是你们的错。有些人就只爱自己。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而且有很多人爱你们,妈妈爱你们,姥姥爱你们,还有......”
我话没有说完,女儿突然大叫道:”你不用安慰我!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我不需要爸爸!”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女儿。女儿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她开始大哭起来。不是默默流泪不是抽泣,而是张开大嘴痛哭。声音好大,大滴大滴的泪珠滚下来。女儿的整张脸都湿了。
我吓坏了,连声安慰道:”宝贝宝贝。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哭成这样?”
我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抚摸女儿的背。女儿哭得肩一耸一耸。我看这样不行,当下把车开下高速,在一个商店前的停车场停下来。女儿抱着自己的头,大声地哭了好久,她的哭声高亢响亮,流不尽的眼泪哗哗地流淌,好似心里装满了数不清的委屈。
她这样一直哭了好久才安静下来。
女儿的伤心让我彻夜难眠,既难过又内疚。看来我是完全低估了爸爸的缺失对孩子们的伤害。我是错了,哎,最近我发现,我真是总在犯错。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终于决定,为了孩子,再难,我也要迈出这一步了。
我在领英一搜,就跳出来吴青穿着西装的半身照。他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脸圆了一圈,多了些皱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偏分发型,鬓角些许白发。他微笑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的左手垂下,右手横放在身前的办公桌上。
电脑屏幕上俨然一副成功人士模样的吴青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职务是加州一个中型科技公司的副总。
我不想高估自己面对吴青的定力。我决定还是花钱请个律师来发这封信。
我们离婚的时候,孩子的抚养费是一次付清的。当时说好的是,吴青每两周接走孩子过一个周末,一个月见两次孩子。
过去的十年,吴青一次都没有来看孩子。确切地说,就是那次我让他再也不要来打扰我和孩子们后,他就消失了。
就像那句歌词:”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有时我感觉吴青的消失,有点像有一次弟弟训练,他抱着一只足球站在一个斜坡上,斜坡的下面是足球场。弟弟走得着急,手里的球掉了,顺着斜坡滚下去。那时才4岁的弟弟,着急叫:”球,球!”
黑白相间的足球还是加速朝下面滚。弟弟迈着小脚追逐着球,还摔了一跤。他爬起来,咧咧嘴,气呼呼地叫:”你滚吧,滚吧!我要妈妈买个新球。我不要你这个球了。”
其实不管弟弟做什么,说什么,这个球都是会”滚”下斜坡的。这个球的”滚”,不可避免,无可挽回。那只球滚得越来越快,一直滚到坡下的球场,才停下。
吴青就像那个滚下坡的足球一样,滚出了我们的生活。
这天早上,律师写了一封规规矩矩的信,发给了吴青,同时备份给我。信里提到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来探视过孩子,很快女儿就要去上大学,希望他这个父亲能承担一半的大学学费。
律师的信用词严谨,态度得体,不软不硬,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我感叹,这个律师费花得很值得。
这封信其实是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我并没有抱太大希望,生活太苦闷了,找一个出口撒撒气。
那天的工作很忙。最近美国疯狂升息,房地产低迷。我有一些老客户要看房,但又不愿意下单。我是既有工作,又赚不到钱,属于一种”瞎忙”的无效状态。
中午有朋友约饭,我们去吃了烤鱼。我不停地吃到肚子都鼓了起来,硬邦邦的。最近接二连三的烦心事,我反而胃口大开。午饭后,我回到办公室,又打了好几个工作上的电话。
下午四点,我终于有时间查查我的电子邮件。只一眼,我就看到了吴青发来的电子邮件。
那个熟悉的电子邮件地址,qingwu@…..., 像一双眼睛,透过长长的岁月,悠悠地看着我。
这几个字母,好似有一股魔力,一股把我卷起来再狠狠地摔下去的魔力。
我关上我的办公室的门,在我的电脑前坐下来,定定神,打开了这封邮件。中午吃的烤鱼很咸,我满嘴都有一股怪味。
邮件是发给我的,备份了我的律师,中英文两个版本。
邮件是这样写的:
“辛迪,你好,
谢谢你的邮件。谢谢你告诉我孩子们的情况。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们已经离婚十多年。孩子们也长大了。这没多年,我常常想起你和两个孩子,我并没有忘记你们。”
读到这里,我的手已经抖了起来。尤其是这句:”我常常想起你和两个孩子,我并没有忘记你们。”
我的心好痛,心真的很痛。
我接着读。
“我很抱歉,我没有尽到最基本的父亲的责任。我对你和孩子们都很愧疚。我知道在美国生活很不容易。你独自一人抚养两个孩子很难。我向你道歉。现在我想尽一些力来帮助你和孩子们。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请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孩子们的理想和未来,看看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我们分开已经十年了,我们也都老了,恩怨已经放下。祝你一切都好。”
我呆呆地坐在电脑前面。这是一封很友善的信,我却像被重重地打了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地眩晕起来。
这封通篇是理解,感恩,善意的短短的电邮几乎要把我击倒了。
我闭上眼,胸中郁结,喘不过气来。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总算明白为什么电影里总是演当一个人遇到很大的伤痛的时候,会站在山巅,对着那一片山谷狂喊。
因为狂喊才能通那一口气,才能再活过来。
但我在办公室。美国办公室的隔音不好,我不想被老板同事当作一个疯子,我还需要这份工作,我还需要赚钱养家。
他说:”我常常想起你们,我并没有忘记你们。”
他说:”美国的生活很不容易。”
他说:”你吃了很多苦。你养大两个孩子很难。”
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但是他为什么还是要对我们不闻不问,转头就去给别的女人和她生的孩子做爸爸,做一个那么温柔体贴的好爸爸。
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孩子不好吗?他抛弃我们的时候,女儿8岁,弟弟才5岁。像洋娃娃一样可爱。他们不仅可爱,他们还会抱爸爸妈妈,亲爸爸妈妈。
那时,弟弟会把他的脸蛋紧贴在我的嘴唇上,让我好好亲他爱他。
姐姐从小有点胖,她的小脸颊总是鼓鼓的,像塞了两个松果。活像卡通片里的小松鼠。
她会两手比划着托着自己的圆脸蛋,笑眯眯的,比一个”花朵”的姿势。
他们的爸爸为什么明知道孩子们需要他,我需要他,但是还是要决绝地离开,头也不回。
我的眼眶涌出了泪。我很丑吗?我太能干了?我不该很会赚钱?
是不是我天天美容,减肥,化妆,购物,天天问男人爱不爱我,我反而能留住我爱的男人?
我像一个男人一样地在职场拼搏,不要命地战斗。我肯定没有女人味儿。
但是,但是,我真的是拼了全力地在活着啊!
我真的没有办法来对付这些像蛇一样狡猾自私的男人!
我泪如雨下。
我好心疼我自己。
那些年,我曾经如此地爱他,爱我们这个家。我们刚搬回北京的那个冬天,外面飘着鹅毛大雪。他和孩子们装好了一棵矮矮的塑料圣诞树。女儿要搞一个点灯仪式。
我把客厅的灯熄了,女儿带着我们三个一起拍手:一,二,三,点灯!
弟弟还小,他仰着头,一边听姐姐数数,一边看我和他爸爸拍手。弟弟拍手的时候总是慢半拍。
吴青按一下按钮,”啪”的一声,整树的彩灯亮了。落地窗外一片白的浑浊,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道是在旷野还是都市,雪花纷纷落下。
这窗外迷茫的世界,和窗内的温暖如春。
那像梦一样的美好啊。
这么多年,我只想要一个家。
我的耳边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你的真心一钱不值。” 我满腔的爱被人像垃圾一样扔掉。
这么多年,在我竖起所有的盔甲,不再有任何渴求的时候,他为什么要来告诉我他理解我的痛,他看到我的难。
他说:对不起,我很抱歉。
女儿马上就18岁了,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他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太晚了,太晚了。我的痛永远没有办法弥补。我看到我会永远地恨下去。我才四十几岁,我还有几十年要过。这几十年,我都要用来恨他吗?这样的生活我该如何过?
但是我怎么能做到不恨呢?我满腔的委屈如何能排解呢?
人生最让人绝望的是,那个伤害你的人不能一坏到底,坏到腐烂,坏到让人一提起就咬牙切齿。
他还有些良心,也有些无奈。说到底,也就是他不爱我。他的伤害也许是出于无心,但痛苦是那么的深。一切都无可挽回,没有办法弥补。
他捅了我一刀,我倒在地上,痛得撕心裂肺。这时我宁愿他是一如既往地一脸冷漠地看着我,那样,我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恨他,咒他去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好像戴着怜惜的面具,温柔地对我说:”你痛吗?我知道你痛。我捅了你一刀,我知道错了,但是也没办法。”
他这样,我如何能彻彻底底地恨他呢?如果我不能完全地恨他,我如何来疗愈自己呢?如果我一直恨他,我又如何能向前走呢?
我该怎么办?
我的脑海里划过前段时间我在网上看到的一个小视频。是一对看起来大概50岁左右的中年夫妻闹离婚。他们参加了一个婚恋节目。
那个小视频应该是这个节目的最后一段。
这对夫妻分坐在一张几米长的大长桌的两边,主持人坐在中间。
女的穿着件黑底红花的土里土气的毛衣。略微发福的身材把毛衣撑得鼓鼓的,肚子上突出一圈。她黑色的头发向后梳起,扎了一个半长不短的马尾。
她长脸,嘴有点突出,眼角下哒拉着,很深的鱼尾纹。她扑了粉,遮住了一部分脸颊上的黄褐斑,但遮不住她脸上的憔悴。
她的双手交织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两只手较劲似地死命绞在一起。好像左手要绞断右手。
她开口说话了。她的普通话说不上是哪里的口音,但口齿清楚。
她说:”离吧,我同意离婚。我去找个工作,我能养活自己,孩子们也大了。”
对面的那位中年男士,敦厚的身材,圆胖的脸,短短的寸头。他的嘴也有些突出。上身穿着深色的毛背心,外面套了一件蓝灰色的外套。
他像一个单位领导在员工大会上发言一样一板一眼地说道:”我也同意离婚。我们结婚二十几年,你为孩子,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你辛苦了。我向你表示感谢,希望以后你过得好。”
镜头转到了对面的女士。女士听到丈夫的话,开始眼泪横流地痛哭。男人在桌子的一边说着感谢女人的话,女人在桌子的另外一边呜呜地哭。她哭得满脸通红。
男人的感谢宣言说完了。只剩下女人的呜咽声,她没有抱怨,谩骂,只是一声一声地哭。她脸上的一道道皱纹变成了泪水的小溪流。
主持人的眼圈也红了。
男人低头坐在那里。
女人的哭声道出了一个结婚20几年的女人的委屈,孤独和不甘。
我也是那个女人。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个那样的女人。我和她们的眼泪汇成了河。
这个下午,远在大洋彼岸的我,坐在办公室里,关着门,压低声音,捂着脸痛哭不已。
哭了一会儿,我给小兰留了条微信:”我收到了吴青的回信。”
小兰知道我找律师给吴青发了律师函。实际上,这件事就是她撺掇着干的。
我把吴青的电邮的截屏发给了她。
很快,我就收到了小兰的回答。
微信的对话栏里,先是一个巨大的惊讶的表情包。小兰写道:”天啊!我要给你100个拥抱。你真是太难了!”
我的泪又流淌下来。还是亲爱的小兰懂我。
我写道:”我真的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现在要对付这些男人。”
“是啊。他们太狡猾了了。没人能对付得了他们!你还好吧?”
“不好。有点难过。”
“你肯定难过。要我也会难过。你在哪里?在公司?”
“嗯。”
“你现在来我家,我们随便吃点东西,我再叫上吴总,我们商量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
--------------------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是女主的故事的高潮,还是催泪的一章。我写女主的内心纠结的时候会有一种“心流”的感觉,我理解她的痛苦与纠结,作者变成了人物。我写的时候很感动,也很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