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讲过去的事情(五)
宣传队最活跃的是陆平陆叔叔。陆叔是陈云带来的四千名干部之一,老家在黑龙江,很小就参加了北满解放军,属于部队里的红小鬼。陆叔在军队里是宣传员,负责宣传鼓动工作。母亲说,那时陆叔戴个杜鲁门帽子,穿个美军马甲,扮演美国鬼子, 部队行军时有掉队的战士,他就过去跟他们握手。战士不愿意跟美国鬼子握手,就赶紧往前跑。他就是用这个办法让掉队的战士追赶队伍的。
不行军打仗时,陆叔就跟着文工团一起给战士表演节目。在延安来的文艺工作者调教下,积攒了一些表演经验和功底。母亲他们的土改宣传队当时也经常排练节目,配合土改宣传,为农民演出。母亲就演过《小二黑结婚》里的二黑对象小芹。其实宣传队里的人除了陆叔有点表演经验,没谁演过戏,都是临时赶鸭子上架。排练的时候陆叔话最多,一会说这个演的太假,一会说那个演的太死板,总之就没一个他看得上的。所以大家都很烦他,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大嘴巴。
其实陆叔是个很幽默风趣又热情实在的人,人长得也帅气。母亲他们后来表演能力的提升,很大部分是得益于他的大嘴巴,慢慢大家就越来越喜欢他了。陆叔1928年出生的,当时二十多岁,比我母亲大五岁,在宣传队里算年龄大的。看到与他资历差不多的人都结婚了,他就有点着急,经常叨叨:老汉我今年二十八,没有媳妇没有家。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母亲还记得前后几个宣传队队长的名字,先是沙岭区的赵正功,后来是苏家屯师范毕业的密宝文。还有个市文工团的导演张辉和一个姓苏的女艺术指导。导演和艺术指导为了提高他们的表演技能,经常教他们如何发音,还带他们到水泡子边练嗓。可是宣传队大部分人都没什么艺术细胞和表演天赋,所以导演和艺术指导就有点看不起他们,也因此,母亲他们也看不上这俩文工团的人。
陆叔与我家一直保持联系,每次来我家都是风风火火,大嗓门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宣传队解散后,母亲被分配到市供销社,陆叔则去了市文工团,退休的时候是沈阳话剧团演员队队长。陆叔后来在文工团找到了媳妇,生了三个女儿。
母亲因为反右时被单位的领导给弄了同情右派的内部处分,丢了干部籍,退休时本打算按工人退的,可陆叔知道了不干了。说你那是冤假错案,组织应该恢复你干部籍。母亲说: 这么多年了,谁还给我证明啊,以前的老领导都失去了联系,他们也退休了,不知道在哪呢。陆叔说:我去找,我和于部长(于之)一直有联系,让他去找王江(李老师)一起给你出证明。好在那时两个老领导虽然离休在家,但身体还好,脑子清楚,还记得我母亲,都毫不犹豫地为母亲写了证明。。
农委宣传队是男多女少,有时排节目女生不够用,就让长得白净瘦小的魏叔男扮女装,魏叔不愿意也不行,那时只要一句革命工作需要就让魏叔没话可说了。
尽管女生不多,可惦记的人不少。当时很多老干部都还单身,或者原配牺牲了,都着急找对象,组织上也有意帮助他们。
有一个延安来的老八路,姓蔡,是负责理论宣传工作的,经常给大家作报告,讲革命理论和革命形势。此人口才非常好,理论水平也高,大家都非常爱听他的报告,受到很多年青人的崇拜。可虽然他口才和理论水平可以媲美王明,但身高也和王明差不多,而且年龄都快四十了,母亲这批女同志都十八九岁,所以没人愿意嫁给他。组织上找谁谈话谁都不同意,弄得组织也是束手无策。
这个蔡同志很聪明,也很有办法。他看上了宣传队里的一个个子比较高的女同志,就经常找她谈心,一边讲革命道理,一边观察她的反应。发现人家对他没意思后,他就换了个办法,去她家里家访。没想到,女生的父母很欣赏老蔡,觉得这个男人有本事,有口才,是个有出息的人。就力劝女儿嫁给老蔡,在老蔡和其准老丈人的双重进攻下,女生投降了,最后嫁给了老蔡。
母亲说,那时她们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找年龄太大的老干部,觉得丢人,都自由恋爱了,必须找个自己可心的才行。哪像现在嫁给比自己大两倍的也不怕丢人。
东北的土改据说是陈云主持的,获得经验之一是,在大规模的土改之后要搞一次纠偏。其实就是重新审核土改的结论,纠正土改中出现的违反政策的事。土改一开始都是没什么文化的农民和当地的干部为主进行的,难免会出现故意的和非故意的错误。所以纠偏就需要有文化的人,以便能正确理解和掌握政策。母亲虽然只是个初一学生,但在那时也算是个文化人了。
纠偏针对的是过左和过右两方面的问题。比如,有的按政策根本不是地主, 但被同村有私仇的人挟私报复,就硬给定个地主;有的本来应算地主的,可拉拢了村里的干部,哄骗土改工作队,就成了中农。另外,据母亲说,因为沈阳郊区解放 的晚,属于新区,农民对共产党还没有信心,所以一开始土改的时候,正经农民很少有主动斗地主的,都是村里的一些流氓无产者,也就是农村的二流子以报私仇的 阴暗心理出头斗地主,分田地,很多农会都是这些人把持。正经农民一看这些人当权,再加上不知道共产党是否真的能长久,对土改都不积极,甚至都不敢享受土改 成果。
土改纠偏就是冲着这些问题去的。母亲讲,纠偏的时候的确发现很多问题,农村二流子出身的农村干部后来基本被赶下台,有的还被定性为坏分子给抓了起 来,所以,纠偏过程也是农村基层政权的重建过程。老实厚道,又有觉悟的农民被推举为村干部,很多漏网的地主被查了出来,还挖出很多被地主掩埋的浮财。那些 不该定为地主的也基本都得以纠正。纠偏之后,农民的积极性才真正调动起来。
东北地区的地主和农民的关系总的说不像关内那么紧张,因为东北地区农村劳动力一直紧张,有时地主想雇个好劳动力也不容易,对农民太狠了,老地主也不 好过。像《暴风骤雨》里韩老六那样的恶霸地主是有,但并不是所有的地主都那样。所以母亲说,地主的地是给分了,生产资料也给分了,但沈阳郊区的土改没有枪毙地主的事,更没发生过其它地区给地主上大挂和打杀地主的事,一是因为农民对地主没那么大仇恨,二是沈阳郊区属于新解放区,搞土改的干部已经有了丰富的土 改经验,也基本能掌握政策。这个从我奶奶那也得到证实。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提起村里的地主老高家,说老高家的人对给他打工的三爷很仁义,过年过节或出门回来都要给三爷和我父亲送点好嚼果(好吃的),有一次打猎回来还送给我父亲一块老虎肉。那时的地主和农民和谐相处的不少,农民也不懂什么是剥削。就像现在, 虽然混蛋老板不少,但好老板也有。
母亲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对农村的认识全是那一年的土改获得的。母亲也讲过一些土改纠偏中有趣的事。
沈阳刚解放那会,郊区还有野狼出没。母亲的一个男同事,长得瘦高瘦高的,但很有力气。有一次大雪天,他一个人夜里从外村往工作组所在的村赶,走到半路上,突然有一双手搭到他肩上,一股腥臊气随之袭来。这人很激灵,马上意识到是狼在后面,所以他头都不敢回,猛的一申手就把趴在肩上的那头狼给紧紧按在 自己的后脖子上。不管狼在身后如何蹬他,他就是不松手。他就这么背着那只狼一口走了八里多路,等走进工作组的屋子时,把大家吓了一条。大个子还大声叫着,快拿家伙事,把这狼打死啊。胆大的过去 一看,发现狼已经死了。可大个子的手却因长时间紧张怎么也松不开了,大家费了很大劲,才把他的手掰开了。
还有一个事也挺逗。那时的农村还很落后,很多人都没有内衣内裤,晚上睡觉也是裸睡。母亲的工作组经常在一个村支书家开会,大家分坐在炕沿和地下的小 板凳上,支书的老婆也不管你们开不开会,自顾自地在炕头睡自己的觉。这边开会,她打呼噜,还时不时地把屁股拱出被窝。母亲那时是个小姑娘,一看她漏出屁股 就赶紧给她盖上,可一会她翻个身又漏出来了,弄得母亲都不好意思了,就紧忙给她盖被子。再瞅瞅屋里的人,大家都像没看见似的见怪不怪。
土改纠偏那段时间,是母亲初入社会,建立三观的时期。母亲老了之后,每当说起过去的日子,总说最让她怀念的是五七年前那段日子,因为她那些同志们都那么好,相互之间感情真挚淳朴,整个国家也是蒸蒸日上,欣欣向荣。这些和母亲一起参加工作的同志很多成了母亲一辈子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