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新冠患者「羊」,只是一场暴行的开端
这是疫情肆虐的第三年,世界仿佛被病毒撕裂成两半。
核酸报告上的一笔之差,如同在人间劈下一道裂缝,将人们分隔在「阴」与「阳」的两端。
一端,是暂处安全区的「阴性」群体,他们关注新闻、争分夺秒屯粮,用碎片化娱乐对抗焦虑。
另一端,是不幸染病的「阳性」群体,他们正在被侮辱、漠视、驱逐,被当作瘟神,被全世界抛弃。
最近,网络上突然流行起一种针对新冠患者的侮辱性代称——「羊」。
「羊」谐音「阳」,被用来代表不幸感染新冠病毒的病人。
「赶羊」代表将新冠患者送去方舱,「老/小羊」代表新冠患者的年龄阶段,甚至还有人用「公/母羊」指代新冠患者的性别。
这原本是常见于「畜牧业」的字眼,如今却被用在无辜的病人身上。
似乎只要不幸感染上了新冠病毒,我们就不能再被看作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批等待被清理掉的「牲畜」。
但这种「污名化」,还仅仅是一场集体暴行的序曲。
△ 某小区业主群中的群友,正在讨论确诊的邻居|图源:微博
人性的阴暗面,总是会在恐惧的支配下无限膨胀。
4月13日,上海某小区在进行一轮核酸检测后,筛查出一名核酸结果为阳性的阿姨。
不巧的是,当晚方舱医院人员爆满,这位阿姨在一夜辗转后又被运回自家小区门口。
得知这个消息,小区业主群中顿时一片哗然。大家担心被感染、担心被连累、更怕会因此导致解封遥遥无期。
一百多名业主联名反对让这位阿姨踏足小区。
虽然有更多心软的邻居在帮这位阿姨求情,但一时间又实在想不出万全之策。
最终,这位阿姨在这个即将下起暴雨的夜晚,发着39℃的高烧,被独自丢弃在小区对面的公交车站。
△ 躺在公交车站的阿姨|图源:@猫耳朵童鞋
即使是已经康复的病人,也难逃一劫。
4月26日,上海三名妇女洗碗工,从方舱转运出后因无社区愿意接收而露宿街头。
她们从老家来到上海,原本住着餐厅提供的员工宿舍,因为疫情封控不得不转至旅馆居住。
结果餐厅的同事们都不幸感染了新冠,大家被转运至方舱。
但当她们从方舱康复出院后,员工宿舍与旅馆却相互「踢皮球」,没有人愿意接收曾经的新冠感染者。
她们不得不蜗居在一家闭店商店的屋檐下。用一张装修时用的薄膜布当隔墙,几张硬纸板当床铺,在偌大的都市中潦草度日。
「我们战胜了病毒,却被当成病毒一样被排挤、隔离、无处可去。」
△ 露宿街头的洗碗女工|图源:知乎@经济观察报
疫情是每个人心中的一根刺,当人们自知对病毒无计可施时,就会通过他人施暴来制造一种「正在解决问题」的错觉。
于是,病人被当作人肉靶子还不够,病人的家人,也要被当作「公敌」。
微博上一位战胜新冠的女生在多次与邻居尝试协调失败后,不得不将自家的遭遇发在网络上求助。
她与父亲在武汉工作,是较早一批的新冠康复者。
只因父女俩曾感染过病毒,他们全家遭到了来自邻居的「讨伐」,从未感染过病毒的妈妈也受到牵连。
妈妈在疫情发生后一直坚持自我居家隔离,从未出现过任何症状。
在父女二人康复回家后,妈妈还细心地用84消毒液将二人的衣物清洗晾晒,尽最大可能阻断传播风险。
但邻居却丝毫不领情,不仅阻止妈妈晾晒衣物,还用长达27天的辱骂试图让这家人搬离社区。
有时,妈妈只是因为多年的咽喉炎习惯性清嗓子,就遭到楼下的不堪入耳的辱骂。
「连坐」,这埋藏在先辈记忆深处的酷刑,竟在当代的抗疫期间还魂。
△一位新冠康复者的自白|图源:网络
「可能他们发热和你没有关系,但他们一定会把这栽到你身上。」
在上海方舱医院痊愈回家的严先生透露,当自己从方舱回家后,母亲担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楼栋里的人有没有发热迹象。
尽管严先生已经康复,关于严先生家庭的私人信息却早已传播开,人们将对病毒的愤懑统统发泄在这无辜的一家人身上。
有人爆料他们的信息,有人线上发消息辱骂,有人当众指责他们一家是人间妖孽。
「抗疫」变成了「抗人」,他们把「病患」与「病毒」一视同仁。
△被邻居曝光信息的新冠患者|图源:网络
互联网上不少网友表示,在新冠病毒带给我们的生理安全危机之下,另一层的危机更加令人胆寒。
在这个「闻阳色变」的时代,谁感染了新冠病毒,谁就会成为那个「添乱分子」。
感染病毒,意味着别人会因你承担风险,因你推迟户外活动计划,因你失业,因你失去原有的生活。
但这一切的元凶不是病人,而是病毒。
△微博网友的自白|图源:微博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主任医师陈俊表示,人们对新冠患者的排斥与歧视是一种过度的反应。
这种排斥的主要原因,其实是来源于自我保护。
他们过于担心自己会感染上新冠病毒,以至于对任何与新冠病毒存在关联的个体都予以精神与肉体层面的打压。
而武汉的最早一批参加抗疫的医护人员却表示,这种担心实在多余。
当年一起并肩抗疫的多名战友都曾感染过新冠病毒,但康复后大家照样一起工作、吃饭,没有任何异样。
新冠患者康复后,社会公众理应将对方看作一个正常的健康公民,保持与平常一样的正当防疫距离即可。
△反复就医确认自己没有复阳的新冠康复者|图源:《余波》
最近,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时常会出现新冠病毒康复者的身影。
他们有人一天做十多次核酸,只为证明自己没有「社会危害性」;有人浑身伤痕,只因认为自己是社会的害虫而尝试终结生命。
也有一部分新冠患者康复后,面临着就业困难、亲友疏离等现实的压力,逐渐对社交活动产生心理阴影。
从一名积极向上的青年到重度抑郁症患者,有时,只需要一纸阳性判决书。
△外科医生接到一位试图轻生的新冠康复者|图源:微博
在这种排斥之下,不断加重自我负罪感,是新冠患者们唯一的能向外界证明自己没有「恶意」的方式。
在影片《余波》中,导演邓阳采访了一对新冠康复后的武汉夫妇,他们见到剧组工作人员时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不怕我们吗?」。
他们给自己定下了几条规矩:1.不要主动邀请他人,避免给别人添麻烦。2.日常做核酸。3.自觉与他人保持距离。
在感到孤独的时候,他们就在屋里自嘲取乐,唱那一首广告歌曲「我们是害虫。」
△自嘲害虫的新冠康复者|图源:《余波》
似乎人们都忘记了,在疫情爆发初期,正是无数新冠患者出院后积极捐赠血浆,才为疫苗的研发留下了珍贵的参考样本。
而在武汉火山神医院中,至今还躺着28位因新冠丧生的「大体老师」,他们捐献自己的遗体作为研究标本。
直至今日,他们仍在沉默中为抗疫贡献着一股坚实的力量。
△积极献血的新冠康复者|图源:网络
其实,即便在新冠之后,人类与传染病、各种细菌病毒的斗争史也不会就此划上句号。
正如19世纪爆发的麻风病,20世纪令人闻声色变的肺结核,曾经都在人类社会掀起恐惧的巨浪。
但在今天,它们不再有威慑力,不再面目可憎,只不过成为仅存在于课本上的寥寥数语。
因为知识和信息,剥除了对传染病的想象和隐喻。
患病与否,不应是判断道德瑕疵的准绳,也不应该成为彼此割裂、放逐他人的理由。
「阳性病患」的存在,与我们的自认为的「正常」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们在惊涛骇浪中立起一杆名为「健全」的旗帜,将芸芸众生区别开。
对感染的恐惧,对疫情结束的期待,都是人之常情。
「没有见识的善良愿望,与罪恶无异,带来同样的损害。世上的罪恶差不多总是由愚昧无知造成的。」——加缪《鼠疫》
人性的软弱无知,可能造就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暴虐之罪。
正如米歇尔·福柯在《疯癫与文明》当中描述的“愚人船”——为了消除麻风病,病人被囚于一艘无目的船,终日在海上漂泊,与社会隔离。
有人说,疫情扭曲了人性,塑造了「恶人」。
也有人说,人性本来暴虐,疫情只是将人心中禁锢已久的魔鬼释放出世。
这让我想起一件往事。
在我老家的十八线小县城有一个风俗,路遇白事要掩面回避。
我小时候不理解这个风俗,明明那边的丧户哭的肝肠寸断,平日热心的邻里们却避之犹恐。
家人告诉我,这是防止自己惹上「晦气」。一旦与丧户对视,未来就会霉运连连。
七岁的我,第一次感受到脊背发凉。我不禁环顾四周,在人群当中,当属我最年幼。
这意味着,我离死亡最远,也意味着,我必将无人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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