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东离世一周年|不日常的疼痛
2021年10月28日,著名纪录片导演、摄影师刘德东因病去世,享年56岁。
【时间】
10月28日(周五)
19:00 - 21:17 纪录片放映
21:17 - 22:00 现场交流
【链接】
腾讯会议:124 913 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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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放映为免费学术交流活动
【嘉宾】
孙曾田
中国中央电视台导演,中国影视人类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纪录片学术委员会理事,国际纪录片学会会员,中国传媒大学博士生导师。
王迟
英国林肯大学博士、美国俄亥俄大学硕士、中国传媒大学硕士,研究方向为纪录片理论。
孙红云
电影专业博士后,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
【主持人】陈平
电影与戏剧研究学者、策展人,毕业于法国高等影视视听学院(ESRA),现就职于南京艺术学院。
【影片信息】
《老人泉》(2016,137min)
在湖北宜昌郊区一个叫“尖山”的山头,导演的父亲几十年前曾经下放的小山头,居住着一对年过8旬的老夫妇,一只三条腿的猫,一只患有自闭症的小牛。
相伴60年的老夫妇曾经孕育七、八胎孩子都以各种不幸先后全部夭折,其中存活最长的孩子也只有40多岁。两位老人就像居住的石头老屋一样沧桑和执着地活着,根据生存的法则,老头亲手处死了屡教不改咬死小鸡的三条腿猫。
在老太太给那头从进入牛棚一年中绝不踏出门外的小牛喂完最后的一把玉米杆之后,老头别无选择地杀死了它。导演父亲曾经居住的老屋历经冬夏毕现颓败。冬天,雪地,老头艰难地到这口老泉迟缓地挑着水,黑白凝滞的画面;20年前,同样的泉,同样的路,同样的跳水动作,不同的是老人矫健的步伐和生机勃勃的多彩夏天。
《老人泉》素材,图片为刘德东导演拍摄
【导演阐述】
我作为对几十年前曾经在“尖上”这座山上下放劳改,生死相隔20多年父亲的寻访和精神交流,历时20年跟踪拍摄在“尖山”这座山头居住的这对现在年过八旬的老夫妇。并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与他们一起耕作和生活,用诗意的镜头恣意挥洒地抒发着在这片土地上我自己童年的记忆,在看似重复简单的生活中呈现了这位山石一样坚强,土地一样厚实的中国农民的顽强、执着而又不失功利和狡黠的老人在岁月中的坚持和老去。影片是在记录这对老人,更是在见证生命的丰富、艰难、执着和老去……
刘德东,中国当代著名摄影师,纪录片导演,诗人,被称为“灵魂狙击手”以其强烈的心理学色彩及独特的对人物内心的探寻方式和深度被专家认为是中国心理学纪录片的开派始者。1965 年 12 月生于湖北秭归,1991 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先后曾就职于宜昌电视台、湖北电视台、北京电视台、中央电视台和北京师范大学纪录片中心,后来成为一位自由纪录片制作人。
逝者|刘德东:不日常的疼痛
撰文:劳骏晶
编辑:汪 琳
本文转载《vista看天下》
2021年11月18日 第541期
那种疼痛,是对肉体的超越,是对生命在虚和实之间的理解。
刘德东的最后一幅画,来源于他天亮时做的一个梦,梦到魔鬼在深夜里为村民赶秋收。
这幅画画在一张医院发的健康教育传单上。签字笔画出的凌乱线条,盖在甲状腺病人健康教育的黑体字上。魔鬼佝偻着,背着一大束稻谷,在稻田里留下一个巨大的背影。
他不是一个农民,他是摄影师、纪录片导演,也是一个画家、一个诗人。刘德东1965 年 12 月生于湖北秭归,在华中师范大学美术系学习油画,先后就职于宜昌电视台、湖北电视台、北京电视台、中央电视台和北京师范大学纪录片中心,后来成为一位自由纪录片制作人。
他创作过“心灵三部曲”:《老人泉》、《新离骚》、《无尽循环》,获得过第 34 届美国国际影视节“银屏奖”、半岛国际纪录电影节特别大奖、上海电视节“白玉兰评委会大奖、最佳摄影奖”、美国波士顿独立电影节最佳影片等等众多奖项。
七年前,刘德东回到远安县,这片湖北西部山地向江汉平原的过渡地带。他在旧县村八组十八号建了一座土房子。
在这里,刘德东只是一个奇怪的人,一个种地水准不怎么高的农民。刘德东把自己当作这个村里的人。他学种地,在干旱天浇灌自己的土豆,等到下雨天,其他人的地都没事,他的土豆全死了。“他们在笑我。”刘德东把这些都写下来。
刘德东是一个没有日常生活的人,他用全部在创作,并为此长久地疼痛着。
大多数时候,刘德东是被忽视的,像一棵姿态漂亮的老树。直到他死了,大家才又重视起他来,学界和各路朋友在找他的片子做回顾展。他从来都是间离的,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在他最后留居的远安县。刘德东为了创作而做这一切。
10月28日,刘德东去世了。癌症的疼痛在初期仿佛一把刀子,后来变成蚕食他身体的钝痛。最疼痛的时候,他就用手机写作。疼痛,是刘德东作品的一个强音,甚至是他本身。
没有日常生活的人
刘德东去世前,他的老友、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孙红云想为他做一个片子。她去他在远安旧县村的家拍摄,家里还挂着一副没有熬的中药,水池里的药渣已经变成了黑色。孙红云当时就哭了。在癌症全面扩散以前,他已经苦熬了几个月。
即便他一直有北京的医保,但就是不愿去大城市就医,他想用乡村的方式自然地缓慢地度过。他去旧县村的医院打点滴,癌症一开始被误诊为肠梗阻。直到快病死,他爬出来,开了车到城里。城里的朋友送他去了宜昌的医院。
在那里,刘德东接受了长达八个小时的手术,是这间医院七八年间最大的一台手术。手术切除了他的十二指肠、一部分胰腺、一部分胃。
最终,刘德东在远安辞世。这场在村里发生的重病,让他仿佛和这个村子一起完成了文化的殉葬。
刘德东在远安的家建在山阴处,外面看是一个普通的土坯房。这样的房子也与这个老村子格格不入了。此时的农村都盖起了水泥房子,罩着蓝色的玻璃钢板。一栋栋立在绿色的山间。
但刘德东的家不是这样。外面看起来极朴素,前方是一条高速公路、一道困顿的河。而屋子里却是另一种洞天。中西混搭,有大壁炉、咖啡机、满地的书、三脚架和摄影机,墙上挂着油画和荆楚农具,还有一个水晶吊灯。三万元的灯,比这栋房子都贵。
院子里还有各种雕塑,金属的、石头的。生命最后的七年,除了偶尔需要去城里工作,大部分时间,刘德东和一只名叫“秋”的三岁金毛一起住在这里。
“我在长江中游一个叫旧县村的地方用了三年时间细致地记录了本村八组这个自然村落逐步解体的微妙过程,其中涉及到森林、水源、耕地被侵占或被荒弃。还有留守农民的心态及文化没落状态。”
在《刘德东拍摄日记》里,他记录了在这里的创作:“天还没亮我就站在村口,这是我一直等待的一场雪,之后我就不再拍摄这个痛苦的村庄了……这个村庄只剩下三户人家,其中一户是我。”
刘德东多次跟孙红云讲起过这种创作的痛苦。他在拍摄这个村庄,把它作为对象,同时又把自己的命运也跟它放到一起去。旧县这个村子,是刘德东父亲当年下放后,他母亲教书的地方。
刘德东拍过一个影像实验,很多人的家被拆了,那些被丢弃的家电、电视机屏幕,刘德东就把他们带回来,放到门前的高速公路上,让推土机碾过去,摄像机记录下这些被碾压和埋葬的东西。
这就像他自己的宿命。“其实在这些体验里面,他都没有什么幸福感,都是一种悲剧。这种悲剧,这种美,这些野花的美,光线的美,都是透露一种悲剧美,这种悲剧美深入他的骨子里,他的欢乐应该是很少的。”孙红云说。
创作的间隙,刘德东也是疼痛的,不断在逃离和回来中循环。刘德东在远安县城也有一间小屋子,剪辑工作大多是在那间屋子里完成的。剪辑陷入困境时,他就开车半小时回到村里,看看他拍摄的人的生活,和他们聊一聊。他完全把自己交付在那里,拍摄、记录,同时保持距离。
“他的痛苦其实是一直伴随着他,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日常生活,他在村子里创作的间隙,在独处的时候,他应该是痛苦的,所以他试图要逃离。”孙红云说。
真实的乡村没有浪漫
刘德东去世以后,他的朋友,诗人老盖又翻出来《老人泉》看。
影片里,两个老人掀开床帘,起床、解手。老盖笑了,他听到刘德东在说话,是他惯常的语调,嗓子略有一点哑,听来有点中气不足,但节奏很均匀,很缓慢。他不是这家老人的儿子,却能在镜头中与他俩如此自然地相处,老人在镜头前或站或蹲,没有一点陌生感。
“这家伙是怎么跟他拍的那个世界相处的,他这是站在哪里?”老盖边看边琢磨。
刘德东第一次拍摄《老人泉》,是在1991年。在湖北宜昌郊区一个叫“尖山”的山头,他遇到了这对老夫妻。他们住在山上三十年,从来没有下过山、没去过城里。尽管城是站在他们院子里就能看到的。
集中拍摄了一年多时间,刘德东就在那里住了整整一年半。当时山上没有电,刘德东每次都骑摩托车下山充电。翻过一次车,身上缝了好几针。之后,他就给山上通了电,继续住在那里。
断断续续的拍摄持续了二十年,这部三个小时的纪录片,记录了老人、村庄,这整个自然衰灭的过程。
老夫妻先后生了七八个孩子,都死了,最年长的也只活到40来岁。整个村子原本是个望族,后来只剩下这么一家人,以及一口泉。这就是《老人泉》名字的由来。
孩子先后离世,留在老人身边的是一只三只脚的猫,和一头有自闭症的小牛。猫习惯于猎杀小鸟,所以会经常谋杀老人养的小鸡。小牛是被母牛骗进了老人家的牛棚,哭叫了一个星期后,再也不肯出来。
最终,三脚猫和小牛都被老人处死了。
一切都在衰败、死亡,传统文化在衰败,语言在流失,伦理也在丢失。
“实用主义,身份的不确定,农村的这种乱伦,纠缠,破碎,他看到这些蛮痛心,伤害到他,但是他还要面对它,把自己完全交付出来面对它。有点像张爱玲的小说,看到一个坟墓不只是描述它,我要进到坟墓里面去看。”
这种痛苦在片子的每一帧镜头和每一种声音里漫漶。
背景音里,时时有老人的哭声。这是刘德东在村里其他人的葬礼上录制的。他用上这些声音,是童年时对母亲的印象。父亲被下放后,母亲经常在半夜哭泣。“我理解这种哭声是坚强的,它常常伴有义无反顾,随死而去的专一的决意和誓言。”刘德东说。
而猫被处死的场景尤为凄厉。猫是宠物,陪伴了老人十多年。但猫犯下严重的错误,它谋杀小鸡,每只鸡五块钱,对这家人来说是巨大的损失。
一天早上,老人喝了一点酒,把猫装进布袋子里,往地上一下一下掼。猫在袋子里挣扎,扯着喉咙惨叫。几下以后没声儿了,布袋子挂到桃树上。
对农村人来说,打死一只猫是正常的。但刘德东感到痛苦,也算是他的“感情用事”。
刘德东似乎比普通人多一根神经,用这根神经来跟整个自然交互。他曾跟孙红云说过,有时候在外面走路,听到一阵风刮过,看到草卷起来,他会泪流满面。
他曾认识了一条流浪狗。狗被主人抛弃,自闭了,躲在一个棚子下面不肯进食。刘德东就大半夜去陪它,劝它出来、劝它吃饭,还陪着它找到了最后一次爱情,去拍它。
在他的视野里,动物也是一种角色,呈现着生存的巨大悲剧性。
带着疼痛的记录
不仅仅是动物。
孙红云说,刘德东其实是整个中国文化、中国传统的标志性的悲剧人物。就像荆楚文化一样,传统在衰亡,大家都在逃离。人们离开小村镇,从山上搬到山下,搬到县城,再搬到大城市。“我们在大船上,大船要沉没,每个人都在想办法上救生艇,各种逃,而他不逃。他就伴随着那个船沉没。”
刘德东不是在唱挽歌。
在拍摄《新离骚》的那一年,刘德东在某个早晨给孙红云打电话,说自己在山里游荡,说自己想自杀。
当时,他在拍一个木匠,做一口棺材,涂上鲜亮的红色。《新离骚》是一部逾矩的纪录片,讲述了一个游魂和一个试图和灵魂沟通的男人的故事。刘德东在里面模糊了现实和虚构的距离。他自己出演一个自杀少年的游魂。在坟墓被水淹没后四处游荡。
这也是刘德东自己。他出生于秭归,这块土地在三峡工程中被水淹没。
在他的另一部作品《无尽循环》的最后,刘德东赤裸着身体走向闪耀着波光的水面,不停地回头,对自己说,“你是一个弃婴。”最后,他淹没在水里。
“他把主角变成自己,来审视自己。”孙红云说。刘德东的纪录片跟其他人不一样,别人的镜头对准农村生活时,拍婚丧嫁娶、拍风俗文化,总是赞美、敬仰这些文化表达。刘德东不是。
“他在他自己的母体文化里找不到他的主体性。他一般是回去寻找自己,寻找生命,寻找自己的灵魂,但是他其实在那里找不到,这种困顿。因为他的根不在城市里,他觉得在城市里违背他的意愿和心理,他是没有根基的,他在城市里没有根基,他对生命的那种热情,那种激情是受压抑的。”
刘德东的诗意从不是浪漫的,而是惨烈的赤裸裸的痛苦。
“比如人和动物之间形成的是一个生物链,而不是一个轻松的关系。老人为了能够吃到小鸡,他就要把猫杀死,他是揭穿农村的浪漫,从纪录片之父罗伯特·佛拉哈迪开始关于乡村遥远的天边就是一种浪漫化,人与大自然斗争是智慧的。我觉得他是一个戳穿神话的勇敢者,这种戳穿不是带有恶意,是带着一种痛心。把这个历程记录下来,记录在失去的东西,他自己也在跟随它一起痛,我觉得这是看他的片子非常重要的,以最真诚的一个视角来面对真实的农村和真实的农村衰亡的过程,跟其他的到此一游,无法同日而 语。”
直到去世前一天,刘德东终于告诉孙红云,如何打开他《新楚辞》的工程文件、序列号是什么。他本想自己完成这部作品,手术后他短暂回到家里,还在赶做字幕。他说,只有他自己懂。
现在,这些东西留给了孙红云和诗人毛子。那些画作、诗,还有刘德东拍下的一个个惊心动魄的长镜头。
刘德东看得清楚自然,看得到生物的关系,更感受生物在衰弱。同样是拍生长的麦田,他会把角度压低,生命力便勃然而出。
孙红云记得,他们曾在延安拍一个残破的碑。碑上是死在这里的北京知青的名字。刘德东用一个手持镜头环绕这块碑。刹那间这些死亡的年轻的名字,好像在天空中飘起来。
拍完后,刘德东出了一身汗,他在与那些生命沟通、交互。
这样一个直接呈现痛苦的人,很难想象他是否有温存的简单的幸福时光。
手术做完后,医生告诉他最多还有三个月。刘德东坚持了七个月。这是孙红云与刘德东接触最为频繁的时光。她往来几个城市之间,在病床前给他看自己为他做的四十分钟纪录片。片名《昨夜燃烧》,这是刘德东一座金属雕塑的名字。
第二次化疗后,身体上的疼痛似乎不再剧烈。刘德东画过一幅自画像《肿瘤使者》。他嶙峋的面部骨骼凸出来,眼睛下面是一些尖锐的三角,用迷幻的方式展示着他的疼痛。
刘德东还想拍一个《枕边人》的故事,一个人睡觉时会把胳膊和腿卸下来晾着,只留一个完整的腹腔。他多次梦到很多红色圆球,像小孩的塑料玩具那样,冲泻下来,从他身上覆盖过去。那就是疼痛。
生命的最后时光,刘德东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陷入了最本能的创作中。没有了逻辑,他会说一些奇怪的话:盛大的婚礼,血,红色,一个巨大的误会,沐浴光。病床前,他的家人、孙红云和她的学生,总被逗笑,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哈哈大笑。
《老人泉》最后,自闭症的小牛也不得不被杀死,老人用斧子钝的那头敲打牛的天灵盖。牛生前满是泪痕的乌黑瞳孔,和死后的瞳孔重叠在一起,变成一种混沌的蓝色。背景音里还有那只三脚猫死前的悲鸣。
最后的最后,老人也离世了,而他妻子佝偻地走着,安安静静,牛铃声响着。
刘德东也去世了,死在远安。他的生命从不忍辱,他创作出来的疼痛,绵长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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