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乌仿真花工厂静悄悄
图、文、视频 | 吕萌
剪辑 | 沙子涵
编辑 | 毛翊君
600平米的厂房中,30多个仿真花制作台已经停止工作,7名女工零散地坐在操作机前,脸上映着淡蓝的灯光,专注地把百合花瓣放在射骨机(注:让花的梗脉成型加工注塑的机器)的模具里,不到3秒一朵就初步成型。
在工厂一侧的空地上,堆放着几十袋这样的百合,颜色各异,是积压的60多万存货——什么时候能卖出去,在老板邓怀玉的心里是个未知数。
●女工洪志琼在定型机器前制作花瓣。
相比前些年,工人们现在算不上忙碌。以前赶工、加班是常态,这段时间她们做着存货,下班也提前了1个小时。疫情三年来,大量半成品的花片散落在一旁——没有客户下订单,它们就没有机会变成完整的花。
老板邓怀玉站在库房里,看着成堆的货,焦虑又无奈。他2009年来到义乌,开起了这间规模不大的仿真花工厂。从买其他工厂淘汰的两三台老机器起家,他虽然也经历过波折,总体还算顺风顺水。
以前厂里工人最多时有40人,如今他们早已陆陆续续离开,只剩9个人,其中有7名女工,大多数机器都空置着。
●工作一天后,女工洪志琼的丈夫袁恩整理当天制作的百合花,准备上秤称重。
●随着工厂订单减少,制作新品样花的数量也随之变少。
●工作台上定型完成的菊花花瓣,工时费是每斤5块钱。
工厂在航宾仿真花产业园区,占据佛堂镇义南工业区渡磬南路,聚集了约40余家大大小小的仿真花工厂。每年4万元租金是一笔不小的支出,邓怀玉决定退租多年的两间实体店面,搬到离义乌20多公里的金华去。
原材料价格、工人薪酬等经营成本的持续上涨,跟这里大多数外贸工厂一样,邓怀玉感到艰难——在2020年几乎没有接到订单,原本这里95%都是靠出口。“国外的老客户流失了很多。”今年,他有一批出口俄罗斯的百合,现在压在满洲里仓库,已经4个月了。
●邓怀玉在仓库里整理着积压的货物。
●在工厂一角堆放的仿真花样品。
总有客户跑单,有时连几万元的货款都要不回来。为了节约计时工资的成本,邓怀玉让工人做一天就休一天,甚至休两天。百合、玫瑰是通货产品,他本寄希望能及时卖出,来保障工人的基本生活开销。可现在,库房囤积了60余万元产品,除了散客偶尔来拿点货,几乎无人问津。
做生意20余年来,邓怀玉头一次感到手足无措,开始用贷款来周转。他亲自当起了送货司机,为了节省每趟几百块的物流费用。他盘算过,收益和疫情前相比减少了三分之二。除去成本,每个月营业额达不到30万就是亏本运营,而现在每月只有十几万。
●女工的工资是计件制,为了每天能多做一些花,她们坐在工作台前就不会轻易走动。
●女工用镊子将高温定型完成的花瓣从磨具中取出,会在不经意间烫伤双手。
四川人洪志琼是2020年春节后来的,今年44岁,这是她第一次出门打工,在厂里做花瓣定型。她丈夫袁恩2007年就到了义乌,一直是做射骨工序,陆续做了七八年。他从工资几百块做到如今的四五千块,“工资涨了,物价也涨了……”
袁恩很瘦,从小体弱多病,干不了重活。2016年他从义乌回老家一次,和洪志琼一起做养殖场养猪,在家里仅有的4亩地上种些稻谷和玉米。但猪价太低,小猪也容易生病,干了4年,没挣着多少钱。
●午饭过后,洪志琼会匆忙来到工厂继续工作,有时站在玻璃前晒晒太阳,是一天里难得的休息时刻。
●在洪志琼一家的宿舍中,一只仿真花被女儿插在了床头。
为了改善生活,夫妻决定再次去义乌,继续做仿真花。这次,他们带上了儿女——他们都没能继续上学。儿子去了隔壁工厂工作,小女儿因为幼年营养没跟上,大脑发育不良,他俩就带在自己的厂里干活。她先天反应慢一些,做花的速度也比别人慢,每个月只能赚两千块。
刚来义乌时,洪志琼非常不适应,早期制作仿真花的磨具是手动的,一些大模具她压不动,一天下来,手抖到端不起饭碗。今年她改做花瓣定型,工资按件计算,白玫瑰瓣1块2一斤,百合花瓣2块5。那天,她贴了一下午菊花,总共4斤半,赚了23块。
●家中老人上了年纪,女儿无人照料,洪志琼只能将她带在身边一起打工。
●傍晚,洪志琼在宿舍里为家人做饭。为了节约开支,这一家人的三餐都是简单的素菜,洪志琼的愿望是带着孩子们去一次杭州。
这对夫妻没想到,厂子效益越来越差。他们也考虑过换其它的工厂工作,但疫情期间,状况都相差无几,有些厂甚至已经关门停业。“其他活没干过,只会做花,有些是技术活,有些是体力活,都干不了。”
赶上没有订单或厂子放假时,他们也会去其他厂子做小时工。在他们看来,做仿真花多少能挣一些,至少赚上给儿子在老家买婚房的钱,“这个年龄你还有啥希望?”
●洪志琼在制作花瓣。
博艺仿真花厂的工人来自全国各地,四川、湖南、贵州、广西居多。张秀竹和张晓佳是一对湖南苗族姐妹。姐姐张秀竹36岁,已经断断续续在义乌打工18年了,单在这个厂里就干了七八年。对于姐妹俩来说,选择在这长期做工,已经算是安稳的生活。
●工厂里的午休时间只有1小时,每天张秀竹(右)和妹妹用半个小时吃饭,然后就回工厂继续干活儿。
张秀竹是厂里做花手速最快的女工,最多时一天能做5000多朵,一个月赚5、6千块。疫情以来,她的工资平均减少了三分之一。每月她只给自己留1000左右的生活费,其他打回家里填补家用,让家里人帮忙翻新了房子。一年翻新一点,张秀竹都记不得自己总共花了多少钱。
休息时,她和妹妹会去街边逛夜市,有时看上了一件衣服,舍不得试,连价格都不敢看。两三百对她们来说,是不能承受的。
●张秀竹在宿舍询问孩子的近况。
妹妹比张秀竹小1岁,十六七岁就跑出来,去过广东、广西、云南、河北等地打工,卖过电话零配件,进过五金厂,做过小饰品,直到来义乌做仿真花才算稳定下来。去年,厂子效益不好,她选择回家带孩子。今年又因为生活费紧张而回到义乌,她习惯了做仿真花,继续在这家工厂打工。
回来后,她发现厂子效益比去年更差。做花的布料就堆在她身后,一天比一天少,老板也没有买新的布料回来,“已经快没有活儿干了。”
●射骨制作一朵百合花4分钱,每天张晓佳要求自己尽量做到4000朵以上。
如今,她们周围的工友越来越少,赚不到钱都主动离开了。有工友告诉她说,现在到处都不招工,她也就没想过换厂工作。在她印象里,以前那些机器旁坐满了工人,上班的时候总有做不完的活。
工厂没活儿时,张晓佳会去外面当临时工,给人打包货物,因为刚刚接触,她手速不快,一天只能赚几十块。“我们在外面钱也没挣到,小孩在家里也没法管……”提起留在家里的孩子,她突然哭起来。
●在纸箱中堆积的百合花。
陈兰兰最近也在做花。她今年39岁,江苏宿迁人,2020年来到这家厂里做染色女工。以前订单多时,她一天要染七八百斤的布料,现在只需要染两三百,有时一天都没有事做,她也不敢休息,会到一旁做花,或教徒弟学习调色。
●在没有染色的工作时,陈兰兰独自坐在工厂的角落中制作仿真花。
陈兰兰现在认识每一种颜色的英文编号,能把26个英文字母倒背如流,这都是她自学来的。她上到小学五年级,那时家里没钱,拖欠了两年学费,老师会来家里催缴,爷爷为了省钱,不同意她念了。
“当时挺喜欢上学的,没办法。”她在田里割草、喂牛,不干活就要被责备,有时还要挨打。18岁后,她就跟着同乡人到厂里工作,因为不认识英文编号,一直为自己没有文化而自卑,有时给父母打电话也会抱怨几句。父母说对不起她,但当时,她的父母在工地上做建筑工人,一天也只赚十几块钱。
●陈兰兰将染色后的花瓣进行甩干。
●陈兰兰将花瓣放在调制好的颜料中浸泡。
染色是仿真花厂里工资相对较高的工作,每月有固定收入。陈兰兰的第一份工作在无锡,被分配到染色车间后,老师傅们并不愿意把技能教给她,只让她自己学。最开始,她一个月只能调六七种颜色,她学得快,后来会了一百七八十种颜色。
工作的第一个月,陈兰兰赚了五百块钱,她骑着自行车去取钱,把钱揣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回来的路上钱就掉了。那天午休的两小时里,她一直哭。那时候她不爱美,只穿领导给的旧衣服,不买化妆品,她把钱都寄回家里,希望比自己小1岁的妹妹能一直念书,上大学,“那是一个梦”。陈兰兰最大的一笔开销是买了一台随身听,20块钱,下班了就早早洗漱,躺在床上带着耳机听歌,那是她单调生活里唯一的乐趣。
●丈夫和孩子在无锡生活,陈兰兰独自在义乌,厂区里没有同乡伙伴,为了排解孤独,她会在宿舍中种一些蔬菜或编织一些手工艺品。
●傍晚下班,陈兰兰一人在园区食堂吃饭。
●傍晚无聊时,陈兰兰会去离厂区3公里的爱情码头散步。
如今,陈兰兰到义乌3年了。2020年的一段时间里,她还有些忙碌,甚至老板也在帮忙染色,当时大家都以为生意会有起色。从去年开始,订单又明显变少,时常会空闲一两天,她就和工友一起做仿真花当存货。
今年春天,她照常染好了淡粉色、浅黄色等“春色”的花朵,那些花现在还堆积在库房里。这个秋天,她又染起了深红色、橘黄色等“秋色”花朵。至于这些仿真花什么时候能卖出去,谁也不知道。
●园区里桂花开得正盛,夜幕下,陈兰兰摘了几枝放在宿舍中。
(文中张秀竹、张晓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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