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金庸先生逝世四周年纪念日。零点刚过,李若彤就发了一条微博缅怀他:“江湖,从未走远”。自1950年代起,查良镛以笔名“金庸”创作了多部脍炙人口的武侠小说,包括《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等,他将自己的作品名字连成了一句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2018年10月30日下午,金庸先生病逝于香港养和医院,享耆寿 94 岁。在华文世界里,金庸先生的影响至深至远。他的小说,以及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承包了无数中国人的童年。但金庸给中国人提供的绝不仅仅是娱乐化的通俗阅读,他的作品本身就是一部丰富的中国文化史,给我们带来了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
撰有《现代学林点将录》的学者胡文辉认为:即使单纯从文学史的立场,无论评价有多么高,仍不足以真正认识金庸。
如何评价金庸?历史学家孙英刚说:“他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说,理想的人生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他是武侠文学的集大成者,也有家国天下的参与,他是一个时代的符号,他给我们留下一个江湖。黯然销魂倚天剑,世上再无屠龙刀。”
如何告别金庸?金庸在小说《天龙八部》里写过一段话,那是萧峰的授业恩师玄苦大师说的:
“小弟受戒之日,先师给我取名玄苦,佛祖所说八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小弟免力脱此八苦,说来惭愧,勉能渡己,不能渡人。这 ‘怨憎会’ 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种种,该当有此业报,众位师兄、师弟见我偿此宿业,该当为我欢喜才是。”
对每一个在金庸小说的影响下长大的人来说,金庸和他塑造的武侠精神,仍会留在他们的梦魂里,念念不忘,时时回响。我最早读金庸小说是初一的时候,离家去70公里外的县城上中学,才读到了第一本金庸小说,《笑傲江湖》。在这之前,我读过不少“戊戟”写的武侠小说,如《黑豹传奇》《黑鹰传奇》《武林传奇》等。这是岭南乡间颇为流行的一个小说家,文笔一般,学识更是平庸。因此,读到金庸小说之后,那种感受是革命性的,无论是对文学启蒙还是对情感体验而言,金庸都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我的价值观。我永远记得那年在课堂上偷偷读《笑傲江湖》的时光,语文老师在上面用沉闷的语调讲解着乏味无趣的课文,而我彻底在沉浸金庸武侠小说中,仿佛周围都是五岳剑派的刀光剑影。我还记得读到曲洋与刘正风慨然自尽一章时,他们笑傲江湖的友情、古典悲剧一般的结局,让当年那个县城少年多少体会到了什么叫“壮怀激烈”。“今后纵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见得又有刘正风,有刘正风,不见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刘正风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相遇结交!”《难念的经》里的这句歌词,“天阔阔雪漫漫共谁同航,这沙滚滚水皱皱笑着浪荡”,说的不就是这样的江湖情义吗?但此时此刻听起来,“天阔阔雪漫漫共谁通航”,何曾不是给金庸先生挽歌。
我开始接触接触金庸,还得感谢张纪中。塞外、天山、江南、中原,张纪中的金庸剧构成了我对于江湖最早的认知。2014年到广州念大学,才知道这边人人都说还是港版金庸剧好看,我人在屋檐下不敢造次,只能在心里小声嘀咕,棚里搭的景也能算江湖吗?奈何电视剧拍得慢呀,张大胡子几年才能拍完一部金庸,我等不了。那时候上小学,也认得些字了,就去找原著看。可是新华书店里一套老三联的正版《天龙八部》就能差不多用掉一张大团结,又用塑料皮封得严严实实的,哪里买得起。只能去路边小书摊借着看,一天五毛钱。虽然心疼钱,但还是舍不得囫囵吞枣,把在小学门口吃辣条、喝冰袋、抠奖的钱都省下来,就为了给金庸凑份子钱。连着看了大半个月,零花钱不够用了。还好我妈当时开了个电子商品店,我讨来了一个旧的mp3,说是为了学英语。偷偷把金庸小说都下载进去了,mp3屏幕多小啊,一次只能看十来个字。我就这么躲在被子里,“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一部部把金庸看完了。还记得《雪山飞狐》的最后,胡斐和苗人凤在雪山上决战,“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故事在胡斐这最后一刀上戛然而止。当时还以为是盗版电子书质量问题,气得做了一夜怪梦,梦里刀光剑影,也不知道这一刀劈还是没劈。第二天早早起来,狠下心拿着压箱底的钱去新华书店买了正版的《雪山飞狐》,翻到最后一页,忍不住大笑起来。看完金庸全集,才知道他老人家已经封笔了,90后运气好,赶上了武侠时代最后的几声余响。4399上面有个叫金庸群侠传的小游戏,小学风靡一时。这么多年闲极无聊,我还会找出来玩玩。只是每次玩到最后“华山论剑”我就会退出游戏,是不是天下第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想亲眼看见故事结束。得知金庸先生逝世后,我从看不完的论文里抬起头来,一下子红了眼眶。我不再是那个会拿树枝比划招式的少年了,也很久梦见自己策马在雁门关外飞驰了。金庸走了,身后是一片江湖寂寥。
图源:电视剧版《雪山飞狐》海报
1985年,山西,一个瘦小的乡下男孩来到县城读高中。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的全部阅读经验除了课本,就只有四大名著了。某一天,他从教学楼前的报刊栏经过,偶然读到一段报纸上正在连载的《七剑下天山》,从此再难自拔。在报刊栏前徘徊几个月,男孩读完了这本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县城长大的同学见多识广,提醒他,还有一个人的武侠小说写的比梁羽生还好看,并且主动借他一本观摩,那本书的名字,叫《射雕英雄传》。后来,这个男孩考大学去了省城,在更大的图书馆里,读完了金庸的全部小说,再后来,他成为我的父亲。多年以后,我与金大侠接触的经过,与父亲当初何其相似。那是北京奥运会还要等几年才开的年头,和很多人的家长一样,妈妈担心读闲书会影响学业,尤其是“打打杀杀”的武侠小说,于是在零花钱上进行经济管制。尽管早就远离了物质匮乏的年代,但还在上小学的我,就是拿不出买书的钱。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每天放学都会经过一间书店,有一天,书架上忽然冒出一套《书剑恩仇录》来,我如获至宝,每天放学都钻进去读几段。不仅要算好妈妈下班的时间,还要厚起脸皮面对店员的白眼,想要读一读红花会众英雄的故事,何其艰难!滴水石穿,二十回《书剑恩仇录》,我就这么一直读到十八回,直到有一天迈进书店,发现书架上空空如也——唯一的一套书,被别人买走了。那种绝望,也许今天的孩子很难理解——十几年前,一个小学生,既没有钱网购,更没有手机可以随时随地读书。我郁郁寡欢地回到家,等再读到这本书,要等到两年以后上初中了。金大侠因武侠而成名,但作为一个作家、报人、学者、电影人,他的成就又远不止于武侠。那时,有东南亚的华文报纸为了在第二天早上第一时间连载金庸小说,从香港连夜用加密电报发送文字;那时,在历史风云交替之际,金庸又在香港回归的进程中发挥了作用。从江湖到庙堂,金庸立言立行,几乎达到了一个文人的所能到达的最高点。短短几句话,难以概括金大侠的一生,更难以描绘那个江湖世界的一角,之好用阅读中的一些片段,表达哀思。还记得《白马啸西风》的结尾,有这样的句子:“白马带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时光带着我一路向前,再不回头,我一定还会读到很多精巧的文字,犀利的文字,温柔的文字,深邃的文字……它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能忘记的,还是那间书店的角落所连通的令狐冲、张无忌、郭靖、程灵素们的江湖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