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不见的世界里,人们在怀念什么?
我们问了每位听障老人同一个问题:你最怀念什么声音?
有人说,自己最怀念球拍的声音,因为他曾经拿过全区老年组乒乓球赛的第一名;
有人说,他怀念自己被夸奖的声音,什么样的夸奖都行,他已经很久没有被夸过了;
还有人说,怀念自己儿子婴儿时的哭声,怀念大自然里鸟叫、蛐蛐儿、八哥学舌的声音;
还有一位阿姨,她是个要强的人,曾经是中国第一批注册会计师,还是篮球队的中锋,她说,自己可以正确地对待年老力衰的现状,但还是特别怀念当时在球场上大声呼唤队友、敞开嗓子叫的声音,「那时候生命多么旺盛」。
文|金钟
编辑|李栗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注外)
在中国,有两亿人听力受损
人往往是慢慢失去声音的。就像黄昏时分,走在密林里,周围一点一点暗下来。
最初消失的,是那些最细小轻微、频率最高的声音。比如鸟叫声,门铃声,电话铃声,秋天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小提琴的声音,家里冰箱嗡嗡工作的声音。汉语里有一些辅音,也会慢慢听不清,比如z、c、s、j、q、x。当有人说起「棕色的狐狸,敏捷地越过了那只懒狗」,你听到的是「xx的狐狸,敏x地越过那x懒狗」,一些字漏掉了。但没关系,人说话是有冗余的,你还可以靠猜来理解意思。在这个阶段,人对听力的失去往往还浑然不觉。
要等到某天,某个偶然的瞬间,人们才会发现问题出现。
一位生活在北京的翻译官,退休后去听一个报告会,坐在会场里,他突然觉得好奇怪,好像听不到台上人在讲话,打算闭眼休息会儿,结果睡着了,旁边的人捅他,「你的鼾声比台上说话的人声都大」,他「吓出一身冷汗」,才意识到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一位76岁的退休工人说,自己家里有个钟,每天报时,原来觉得它「当当当」地吵得慌,但有一天突然发现,这个声音他再也听不到了。一位生活在深圳的老人,是在一天晚上睡觉前,女儿问她「喝水吗」,她听成了「有鬼」,吓了一跳,然后反应过来,自己的耳朵好像坏掉了。
还有很多人,是经人提醒,才发现自己的听力不太「正常」——听力受损的人,往往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大。深圳的一位阿姨,有一群姐妹,大家耳朵都不算好,一天她们在外面聚会,聊得正开心,旁边年轻人提醒了:「阿姨你能不能声音小点?」她心想,「我声音也不大啊」。很快,她在公交、高铁上,都被人提醒,说话声太大了。他们会听不到敲门声,也听不到电话声,看电视时音量常常调到满格,也因此被家人抗议,连家门口的声控灯,坏得都比别人家的快。
如果一直不干预也不戴助听器,再过几年,一些人会变成重度听损,完全无法与人交流,大声嚷嚷都听不见了。他们的世界很安静,能听到的声音,只剩下接近90分贝的吸尘器、电钻的声音与飞机轰鸣。
一个很少被人了解的常识是,听力衰退并非老年的专属。在人生各个阶段,都可能因为外力、疾病、自然衰退、不良的生活习惯等原因失去听力。听力是目前新生儿筛查的必查项,每年中国有约3万名新生聋儿。
在初始设置里,人类的耳朵是个精密的造物。外耳和中耳负责收集和传递声音,内耳耳蜗深处,有一万多个听毛细胞,在耳科医生们的示意动画里,它们是立起来的形状——听毛细胞是珍贵的转换器,把外界的声音从机械能转化成生物电能,再通过听神经传递给大脑,帮助人类听到并理解声音。
不仅如此,北京同仁医院医生、北京听力协会常务理事陈雪清说,人的耳朵还有定位和「自带的高清功能」,当一个声音传入耳朵,在外耳道会有十几到二十分贝的增加。
就像许多珍贵的东西一样,听毛细胞一旦死亡,不可再生。而人的听力下降,百分之九十都是因为听毛细胞的损伤和坏死。所以大多数的听损都是永久的、不可逆的。在这个过程里,人会从最开始的听不清,变成听不见,再到听不懂。甚至到最后,听损会成为阿尔兹海默症的诱发因素。
它带来的不便,不是亲历者难以想象。北京协丹听力中心的西品香医生告诉我们,她的一位病人,因为只戴了一只助听器,难以定位声音,出门时遭遇车祸去世。一位大钢琴家因为听损,总觉得调音师调音不准,最后才发现是自己的问题。有听损人士去快递柜拿快递,柜门开了,但他无法定位声音的来处,需要他人提醒。还有人的听损,伴随着耳部疾病,游泳时必须全程抬头,不能埋进水里,一位阿姨说,「我有时候真想潜泳啊」。
在中国,有超过两亿人听损。这种肉眼不可见的疾病,阻断人与世界的联系,直接影响人的幸福和尊严。这是一个普遍但陌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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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怎么理解老人
今年8月,32岁的歌手陈鸿宇决定体验一次听损人士的生活。在北京协和医院协丹听力中心,医生为他做了一副耳塞,用来模拟听损的效果。之后的几天,他戴着这副耳塞去成都参加了草莓音乐节。
在听力中心配耳塞的过程中,一些心理冲击已经出现。
堵住陈鸿宇的耳朵,医生给他做了一次听力测试。先是播放了一段录音,是人声朗读的一句「一只金色的狐狸敏捷地越过那只懒狗」,手机音量放到最大,但他几乎听不见,「就听见呜呜的(声音)」。再放了一首他自己的歌《理想三旬》,因为熟悉,他根据旋律听出来了。再给他放别人的歌,他就只能听到一点声音,毫无细节,完全听不明白。
听不清时,他会下意识有一些动作,比如身子往前探,关注医生的嘴型和微表情,他反复大声地说:「啊?」
只是十几分钟,压力已经不小——因为听不见,他怕其他人没有耐心,「感觉会给别人造成麻烦」。虽然只是测试,他还是会有些着急,觉得自信心受挫,「你听不清别人的时候,就感觉自己有问题,要跟人说对不起。我只是听不见,已经变成了一个要对不起人的人了。」
这其实是残障者的一种典型心理。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墨菲,晚年罹患脊髓肿瘤,随后四肢瘫痪,在轮椅上生活,他在自己的作品《静默之身》里写到:「躯体受损的人先是迎来了惩罚的结局(伤残),再是羞耻,接着是愧疚,最终发展到负罪。但这不是真正的 『罪』,而是潜藏于我们恐惧与幻想中的自欺欺人,是在心头挥之不去而又难以言说的问题:我们做了什么竟然落到如此地步?」
在之后的几天里,陈鸿宇戴着耳塞,在成都与朋友一起吃饭,聊天,走路,逛菜市场。
大家一起吃火锅,有人说牛骨髓补钙,他听岔了,问人家「啊,我什么带的?」他说话太大声,多次被朋友提醒,吓到别人了。因为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他连发声的部位都变了,鼻音变得更重了。戴上耳塞,处于中度听损状态,其他人说话他就算认真听,也总会漏几个字,一定想听清楚,就得反复追问。他心里焦灼,朋友们也累,最后,他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还有一天更危险。他带着耳塞过马路,听不到周围的声音。身后来了一辆电动车,直到车很近了,他才察觉,一转头吓一跳,司机是不耐烦的表情。
这个过程里,陈鸿宇产生了另一个重要的感受,他逐渐理解了自己的姥爷——他在呼伦贝尔长大,他去世的姥爷,在晚年也出现了听力障碍。
以前,陈鸿宇对姥爷的生活缺乏细节性的了解,只知道姥爷耳朵不好,一直戴着助听器。他会把电视调得很大声,家里人觉得刺耳,但他觉得正好。在东北的小镇,人老了听不见,很正常,大家也不重视。
在这种情况下,姥爷与外界的沟通,只剩下了那些绝对必要的,比如吃饭、睡觉、喝水。其他都不谈了,没有深度,没有细节,没有毛刺。面对这种收缩,姥爷有一些要强,有些爱面子,会让人觉得偏执、固执。比如他喜欢喝酒,家里人说他,他听不清,但知道大家在批评他,会生闷气。
这一次测试,协和医院的医生告诉陈鸿宇,听损如果不干预,会从听不清变成听不懂,最终有可能导致阿尔兹海默症。戴耳塞的几天,他也真切地感觉到,一直戴着耳塞,听不到声音,脑子是模糊的。声音不只是物理信号,还是信息,是快乐、喜悦、悲伤、危险……是对大脑源源不断的刺激。
「听力的变化,会造成老人性格的变化,甚至最终会导致智力上的变化,真正到了很明显的那一天,你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个造成的了。」
画家黄永玉怀念比自己年长的画家张乐平时,写过一句,「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但是这一次,在姥爷去世很久以后,陈鸿宇在某种程度上才有了接近和理解他的可能。
失去声音,他们还失去了什么
在听力门诊,医生什么都知道。
为陈鸿宇配耳塞的西品香医生,来自北京协和医学院,是中国第一批听力学医生。她一头短发,声音温柔,说话耐心,为患者提供听力康复方案,也像是一个心理治疗师,给予安慰——她知道,听障患者面临的不仅是身体的痛苦,还有心理的折磨。
能到西品香听力门诊来的病人,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轻度听损,这部分患者往往都是因为工作需要,比如翻译、行政、银行职员等必须与人交流的职业。而大多数人,都是在进入中度或重度听损,以致听觉功能出现退化,家人不堪忍受,才到了这里。
听损最先考验的,就是人与亲人的关系。
西品香一直记得几位病人。有位老太太是全家陪着来的,她听障已经有一段时间,原来喜欢下楼聊天,但有几次,她没听清别人说的话,打岔了,人家笑话她,她心里难受,就不再下楼了。家里人觉得她听力不好,她一参与谈话,就总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老太太八十岁生日,丈夫送她一台收音机,她勃然大怒,觉得他是故意的,明知她听不见,还送收音机。到西品香那儿的时候,老太太血压已经很高,失眠,整夜睡不着觉。她告诉老太太的家人,老人已经处于焦虑到抑郁的状态,如果再这样下去,必须去看心理医生。
另一位老太太,也是80多岁,女儿陪着来复查。西大夫觉得挺奇怪,老太太原来爱说爱笑,现在为什么问啥也不回应了。后来女儿出去接电话,老太太开口了:「西大夫,问你个事儿,什么叫HR?」说是她外孙找了个工作是HR。西品香明白了——老太太不是听不见,也不是听不清,而是听不懂。退休太久,完全与社会脱离,家里谈什么事儿,老人一问,小辈们懒得解释,总是搪塞过去,逐渐地,老太太就不敢说了,新的信息输入减少,久而久之,交流中听不懂的多了,老人自我封闭,甚至会导致生理性的认知障碍。
几年前,为了感受患者的生活状态,西品香也做了一个耳膜,戴着去了一个露天综合市场。走了七八个摊位,跟摊主说,自己耳朵不太好,请对方大点声,说慢点。其他摊位都很好,但有两个摊位,一个是瞥了她一眼,没说话,「给你感觉非常不屑」,另一个也是嘀嘀咕咕,悄悄议论她。一圈走下来,她的体验感特别差,「感觉心里受到了打击,我就体验了这么一会儿,那些听力损失的人,要出门办事,时间一长,压力会有多大。」
经手这么多病人,见过那么多眼泪,她很清楚,听损病人渴望交流,又无法交流,时间一长,往往都有心理问题。与声音一起消失的,还有尊严、生命力和自我认同。他们变得自卑敏感,自我封闭。听损也超越了他们所有的社会标签。每个人都要回答:听不见,我还能成为谁?
和听损老人们聊天,几乎每个人都会提到一种深深的失落。
北京一位70多岁的大爷,跟我们见面时,穿着大T恤、工装裤,比谁都潮,说自己「特爱玩儿」。他喜欢骑小轮车,原来一骑就是好几十公里。但这几年再出门,人家说啥他都听不清了。不好意思让人重复,只能假装听见,「啊啊啊」、「嗯嗯嗯」的,意思是听懂了。大家聊天,人说这个,他回那个,大家「哗」一笑,「特尴尬,弄得自己下不来台」。看到大家说得好高兴,心想,说什么呢?
另一位80多岁的奶奶,已经在无声的世界里度过了40年。她原来在北京一家工厂上班,40年前因为生病,治疗时弄坏了耳朵,听不见,也无法再工作。之后半辈子,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社会关系,没有朋友,也疏于和亲戚联系,只要出门就必须由女儿陪同。她也无法旅行,寂寞的日子,她喜欢在家里养鸟。女儿陪着她来见我们,从20岁陪伴妈妈到60岁,她说,「我就是妈妈的耳朵」。
对于另外一些人,他们觉得自己不算老,还有野心,想在这世上获得一席之地。但听不见,成为了一种伤痛的存在。
深圳一位60多岁的阿姨,退休后一直在做临时演员,她做得不错,有时日薪能有一千多元。但听力下降之后,她遇到过打击——一次和别人对戏,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听力不好,只能说,最近中耳炎犯了,拜托对方大点声,「咱俩互动我才能表演出最佳状态」。结果对方故意说得很小声。那场戏演完,她觉得很痛苦,「为什么能这样呢,我这个人,不管是朋友还是在大街上,有困难的时候我都会帮,没得说的。」为什么别人这样对她呢?她就想,自己一定要解决耳朵的问题。
深圳的另一位女士,年纪更轻一些,才50多岁,女儿还在上学。她在一家印刷公司的行政部门上班,50岁退了休,她觉得还想做事,又回到公司,但因为听不清,惹了挺多不愉快。比如她说话声音大,年轻的同事听了,觉得她态度不好,像是在训人。还有一次,有人让她帮新同事做工牌,她没听清楚,就没给办,人家后来找过来,又有了误会。她彻底回了家,但心底苦闷,并不接受这样失落、无聊的日子。
就像罗伯特·墨菲在《静默之身》里写到的:「在我中年的时候,我变成了一个低能儿,这是大多数残障人士的命运。他们受到身体疾病的折磨,这种疾病转而成为心性上的癌症,由此社会关系也会出现病态。他们在世界上生存的基本条件发生了转变,他们在本地做了异乡人,甚至成了流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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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上助听器之后
正因为声音如此珍贵,当那些失去听力的人,第一次戴上助听器的瞬间,感受到的是一种令人震颤的快乐。
在西品香医生的诊室里,当真实世界的声音扑面而来,患者会有各种反应。有人问的第一句话是,「医生,你这屋怎么有杂音?」那其实是空调的声音。有一位40多岁的女性,从小听不清,戴上助听器,听到了诊室墙上秒针的声音,指着那个秒针,她流泪了,「真的是一秒钟一下啊,这声音我都没听过。」还有人重新听到了鸟叫声,告诉西品香,她觉得好快乐。
陈雪清医生遇到的也是相似的情况:患者第一次戴上助听器,觉得噪声很大,她把空调关了,噪声没了——他们重新听见了,还不习惯,需要再熟悉这世界。
当然,几乎所有人都一样,最开心的还是能听到人说话,与人交谈,与世界产生连接。
但西品香医生也告诉我们,中国听力干预的现状不容乐观。流行病学调查显示,在全国2亿多的听损人群里,大约有一半需要干预,而目前的干预率只有5%,而且只有不到1%的人,真正做到了早期干预,「绝大部分的听力损失人士,还处在一种茫然的、生活质量低下的境况中。」
在我国,从患者听力出现问题,到真正戴上助听器,平均时长是7年。7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从单纯的听力下降,到言语的分辨率越来越差,反应速度越来越慢,甚至发展成阿尔兹海默症——听损这种疾病的特点在于,90%都是现代医学无法治疗的感音性神经听力损失,不可逆,要么通过佩戴助听器进行干预,还有一部分极重度听损者,需要手术植入电子耳蜗。
而助听器作为一种有效的解决方案,不普及的原因也很多。
最大的一个原因,或许是科普的力度不够。很多人会觉得年纪大了,耳聋眼花都正常,不需要干预。甚至是协和医学院各学系的老专家们,各个领域里的顶尖大夫,很多都是听了西品香他们的科普讲座,才恍然大悟,开始配助听器。
还有一些原因,比如助听器的口碑不佳,这和中国听力学起步晚有关。验配人员的专业素养参差不齐,有些验配员,以前是食品、服装、鞋帽的售货员,解决专业问题能力不足,助听效果差;另一个敏感因素是价格,助听器属于自费项目,动辄几千上万,许多人无法承受;还有就是,会有一些人羞于戴助听器,觉得会丢脸、难为情。
实际上,现在的助听器技术,已经可以满足大部分患者的需求。在与西品香医生见面时,她给我们展示了很多患者的听力图,每个人都不一样——它不像视力损失,是200度、300度或者500度,非常直观。但人耳的听力是分段的,是以人在不同频率(从250、500、1000、2000、4000到8000赫兹)能听到的最小声音来定义的。助听器的原理也是分段补偿,精准放大。从门诊的专业测听,到调试助听器,再到戴了助听器,还有三到六个月的适应期,这中间都是细水磨合的功夫。
陈雪清医生也提到,一个明显存在的情况是,比起对听障儿童的关心,我们对听障老人的关心是不够的——在目前,我们对听障儿童的筛查、诊断、治疗、康复体系已经很完善,医疗费用也有所覆盖了。助听器也有很多针对儿童的设计,比如童锁、提示灯、防水防尘等等。
但至今为止,市面上都没有专门针对老人的助听器,只有常规助听器——但老人也是有特殊需求的,比如他们可能会眼花,助听器上的字太小,他们看不清。再比如,每个省都有针对儿童的听力康复中心,但并没有一家为老人准备的听力康复中心,但其实,他们戴上助听器或耳蜗之后,因为长期声音丢失,同样需要训练,去重新认识和适应声音。
这种差距也应该被看到,毕竟老年听障群体如此广大,而且,它可能发生在每个人的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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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一个更无声的世界
老年听损患者整体的境况已然如此,那在乡村,老年人的状况或许更不容乐观。八月下旬,我们到了广东韶关仁化县,在一个村子里见到了三位有听力障碍的老人。
陈熊芳今年75岁了,但他看起来很年轻。一进到他家,倒不是安静,而是有一种特别的喧闹——因为听不见,他说话声音特别大,邀请我们坐,把凳子放在地上的时候,也发出巨响。他的听力有多糟,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狗在两米远的地方叫,自己都听不到」。如果非要跟他说话,那就只能写给他看。但他爱说话,声音也大,经常冷不丁开口。和他一起生活的妻子,前段时间受到惊吓,还摔过一跤。
在平常,他与外界的交流几乎断绝,但见到有人来,依然展现出旺盛的交流欲。我们和他妻子聊天,他经常是在一边微笑,一边突然开始大声说些毫无关系的内容,他一张口,大家就笑,妻子则用一种不耐烦的眼神看他。
他曾经在一份自述里描述过自己的苦闷:
「我听不到,所以说话会非常大声,有时候晚上叫老伴,因为声音过大也会吓着家人。时间长了,老伴也就不会和我交流了。我越乐观,越想说话,老伴就越生气;老伴越生气,就越打击我的乐观心态。
我现在就像个小孩,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了。」
但在这样的境地里,你也会看到他是如何努力建造自己的精神世界——不能聊天,他就看电视,看新闻,也看球赛,从早看到晚。虽然听不见,但还可以看字幕。在他常坐的沙发旁边,墙上的一个挂历上,他记下了很多有意思的、发生在遥远国度的事情:
他似乎很喜欢雪天,记下了「2021年9月29日,俄罗斯一地方下大雪」,还有「2021年7月31日,巴西南部下大雪」。
他还喜欢一些新奇的见闻,比如「2021年10月26日,一女一次(生)9胞胎」、「世界上最长命的人,日本女人,118岁,还在世。」
2018年8月20日,他在新闻里看到「日本女高中生头发世界第一长,一米六」,而在2021年,他在日历上更新了这一纪录,「2021年5月19日,中央四台播出,乌克兰女学生头发世界最长,1.8米」。
离陈熊芳家不远,81岁的陈宏宣老人,生活要更无趣一些——5年前,他被查出肺癌,经历了辛苦的化疗,接着又在头部查出了肿瘤,这之后,他耳朵又出了问题,如今已几乎听不见,同样需要靠纸笔交流。在陈宏宣家里,我们找到了一张纸,是他想吃当地产的一种桔红糖,吃了对嗓子好,他在纸上画好地图,让儿子买回来。
他的世界里已接近全然地安静。家里堂屋挂着一个上了发条的钟,每小时报时一次,他已经听不到。原来他还经常出门,但现在,他不得不退回自己唯一的私域——一间昏暗的房间,里面有一台缝纫机,几床被子,一张床,一张上了年纪的木桌子。
当然,不是所有老人的听损都如此严重。在这个村附近的一个工厂宿舍区,我们还见到了一位叫唐臣的退伍老兵,他今年77岁,听力损失稍微轻一些。见到我们,他很高兴,戴上假牙为我们表演吹长笛,又拿出三弦琴,弹唱了他最爱的《流浪歌》。
谈到听力时,他身上也有一种尊严感。当我们反复问他,某些细小的声音他能不能听得到,比如鸟声,头顶风扇的声音,烧水的声音,他总是会毫不犹豫地马上回答,听得到。
唐臣在家中
与很多人的想象或许不同,在乡村,至少有一部分老人是接触过助听器的。
村委曾给陈熊芳发放过一个助听器,他觉得「越戴越聋」,就不戴了。陈宏宣也买过一个1900元的助听器,是在韶关的一家医院配的,也觉得效果不好。唐臣老人现在还戴着助听器,只不过只戴了一只耳朵,是孙子在网上给他买的,192元。但他取下助听器展示给我们时,助听器发出了强烈的啸叫,是一阵非常尖锐的声音,但这个声音,老人自己听不到。
因此,老人们缺的并不是助听器,而是一个更精确、经过了更好的验配流程、更适合他们情况的助听器。很多老人现在戴的助听器,其实是「放大器」——真正专业的助听器,是分段针对性补偿,而放大器是把所有声音都线性放大,时间一长,佩戴者会有噪声性的听力损害,这也是一种不可逆的下降。
西品香医生的建议是,没有准确的听力学检查结果,这种「助听器」最好不要戴,它不仅起不到改善作用,反而有可能对听力造成二次伤害。
「声音,就是对生命的呼唤」
一个理想的助听器可以是什么样子?或许杨博可以给我们答案。
他是腾讯SSV(可持续社会价值事业部)银发科技实验室的产品负责人,工作内容之一,就是思考和实践如何运用科技能力,为中国听力障碍的老人,提供能改善听力状况的产品。
这一切的源起,是在疫情后,线上会议成为一种强需求,腾讯会议旗下的天籁实验室,在会议的场景下积累了许多技术能力。两年前,他们就已经开始思考,积累了这么多算法,是不是在别处也可以用?比如,助听。
天籁的首次尝试是在2020年9月,在国际聋人日那天正式发起了「天籁行动」公益计划,并发布了「人工耳蜗+手机伴侣」的解决方案,将人工耳蜗语音清晰度与可懂度提升了40%。
2021年3月的全国爱耳日,他们在听力筛查领域第一次试水,做了一个测听小程序,大家用手机就可以测试自己的听力水平。之后这一年多,从小程序到App,再到真正的人工耳蜗系统,随着团队不断的深入调研与了解,他们发现,相比需要佩戴人工耳蜗的群体,老年听障人群基数更加庞大,更容易被社会忽略。
目前,助听器市场基本被丹麦、瑞士、美国等国家的大品牌垄断,价格相对高昂。国内产品的价格相对便宜,但因为在芯片、算法、制造工艺方面有所限制,助听器整体品质,相比国外品牌还有一些差距。
我们可以拆解一个助听器,看看其中的结构,主要是三部分:麦克风(声音输入)、芯片(数字处理)、喇叭(声音输出)。在芯片这个环节,腾讯天籁音频AI技术可以有发挥的空间,首先是把声音分频率放大,其次是抑制啸叫,然后就是降噪,还有增强定位和回声。他们与国产助听器厂商合作,在国产芯片上,搭载了这些算法。
杨博告诉我们,实验结果显示,使用了腾讯天籁实验室算法的一款国产助听器,在各种场景下的综合听感体验均有大幅度改善,部分关键指标提升达到50%,总体性能可以达到市场上万元进口的助听器水平。
杨博在韶关对老人进行调研
在今年的99公益日,腾讯公益推出了全民共创的新玩法「一花一梦想」,用户通过公益行为获得小红花后进行捐花支持,就可能为10000位乡村老人提供免费的听力筛查。同时,针对那些需要佩戴助听器但无力支付的老人,公益组织还将在平台上发起助听器捐赠关爱项目。
实际上,对中国两亿听损患者来说,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筛查——数据显示,听障老人之所以助听器佩戴率低,是因为67%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听力下降,更不知道自己下降到了何种程度。对老人来说,他们很难接触到线下的验配资源。
在遥远的乡村,志愿者会用手机帮老人做听力初筛;确实有需求的老人,志愿者会第二次上门,用专业的验配App,帮他们做听力验配;老人拿到助听器之后,如果觉得不适,还会有专业的验配师帮他们远程调试。全程都不用走出家门。
腾讯联合长益公益基金等合作伙伴,在韶关董塘镇江头村进行助听设备的入户培训
科技助老,是腾讯SSV的重要关注领域。去年4月,腾讯宣布第四次战略升级,将「推动可持续社会价值创新」作为公司发展的底座,成立可持续社会价值事业部。经过一年多的实践,SSV提出新定位:做「科技助力社会共益的探索者」。这是这次公益行动背后,一个更深远的背景。
而一花一梦想,是一个普通人也能参与公益助老的途径。每个人都可以捐出一朵小红花,帮助听损老人。当你在九月捐出一朵小红花,或许会在十月收到反馈,会知道自己的这朵小红花,最后在哪里落地了。
在我们的采访里,我们也问了每位听障老人同一个问题:你最怀念什么声音?
有人说,自己最怀念球拍的声音,因为他曾经拿过全区老年组乒乓球赛的第一名;
有人说,他怀念自己被夸奖的声音,什么样的夸奖都行,他已经很久没有被夸过了;
还有人说,怀念自己儿子婴儿时的哭声,怀念大自然里鸟叫、蛐蛐儿、八哥学舌的声音;
还有一位阿姨,她是个要强的人,曾经是中国第一批注册会计师,还是篮球队的中锋,她说,自己可以正确地对待年老力衰的现状,但还是特别怀念当时在球场上大声呼唤队友、敞开嗓子叫的声音,「那时候生命多么旺盛」。
声音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甜蜜又怅惘的东西,「声音是一种呼唤,对生命的呼唤」、「声音,就是活着的世界」、「声音就是我的第二条生命,听不到声音,觉得自己不存在,听到声音,就觉得我又活了」。
捐出小红花,守护乡村老人听见世界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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