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有些活着已经用尽全力,却还散发着更亮的光芒 | 天空之城
文学的光亮 思想的天空
编者按:作者平静自幼残疾,行动不便,却一直在坚韧地写作。她把她的故事写成了这部近20万字的半自传体长篇小说《自渡舟》。故事里有她的痛苦,她的泪水,她的不屈,她的奋争,还有她领悟和她的思考。她的文字真挚清秀,细腻生动,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她开的小店购买这本书,相信你会有别样的收获。
《自渡舟》节选
那辆车没有撞上我
凤城上空悬挂着一轮似火的骄阳,街上女孩子们怕皮肤晒黑,纷纷打起了花花绿绿的遮阳伞,又说又笑地手拉着手匆匆走过。许多男士戴着墨色的太阳镜,面无表情,潇洒地开着豪华私家车急速奔驰。路边的柳树下,坐着几个乘凉的老人,他们悠闲自得地聊着天,或者摆上一盘象棋,引来很多人的围观。
本来这样大热天是没有人爱出门的,可是文晴这个很久没出门的残疾孩子,却被姥姥拉到了街上。老人摆手叫来一辆人力三轮车,搀扶着文晴坐上去。一路上,老人让蹬车的师傅速度慢一些,这样文晴就可以坐在车上看看路边的风景。这是姥姥细心安排的,而且每年都有一次。在老人心中,文晴比任何一个孩子都要可怜,她不能给文晴健康的双腿,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尽量给予她快乐。
文晴乖乖地坐在车上,被姥姥精心呵护着,疼爱着,但是她并没有飞奔出牢笼的快乐,反而眼神中透着些许忧伤。她看到的街道和人群都是那么陌生,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鸟。在地面上看到的蓝天白云,她感觉不到其中的壮美,即使置身其中,这个世界也不再属于她了。她现在所享受的这种特殊待遇,都是姥姥在可怜她,她觉得这一天的快乐都是建立在姥姥的同情之上。她不明白靠别人同情索取的快乐,是不是真正的快乐。
老人每次上街购置生活必须品时,都要骑上那辆70年代的破旧自行车,来回跑二十多里的路。因为每次坐车,姥姥心里都记挂着文晴,总想把她带出来看看路边的风景。所以老人为了免除心里的过意不去,她一直拒绝坐车,非要骑个破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的,时间长了,已经成为全村关注的焦点。
姥姥为文晴付出的实在太多了,不仅要照顾她的吃喝拉撒,更要考虑到她的精神世界。文晴觉得姥姥多年骑自行车,就是陪她一同承受着残疾的痛苦和折磨。现在她出来逛街,姥姥表现得比她还高兴,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姥姥的心才能被彻底解放。
文晴想到这些,心情忽然变得很沉重,她再也不想去吃冰激凌了。15岁的她,好像忽然之间明白了许多事,她觉得自己的快乐就像冰激凌一样,已经被岁月彻底融化掉了。即使姥姥带她走遍天涯海角,她也不会开心起来。
忽然一辆大卡车从她身边驶过,尖锐的汽笛声吓得她浑身一哆嗦。她赶紧把脑袋扎在姥姥怀里,等到那辆汽车驶过老远,才抬起头重新面对这个世界。从小就非常害怕汽车的她,潜意识里总是担心那个庞然大物会撞上自己,可是每次也没有撞上。现在她突然想,那辆车要是撞上她就好了,这样姥姥就不用陪她承受残疾带来的痛苦与折磨。
“小晴,你看那个女孩穿的衣服漂亮不?你快看……”姥姥指着一个穿红花裙子的女孩对她说。
文晴寻着姥姥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背影。轻盈的裙摆在矫健的步伐中微微飘动,她久久注视着裙摆下面,有些出神。文晴并不喜欢女孩的红花裙,而是喜欢那双健康漂亮的腿。她想,如果自己有了那双健康的腿,即使不穿红花裙也会非常好看。
“我觉得也不怎么好看啊。”她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用轮椅推着一个大男孩走过来。男孩双腿内拐,手脚已经变形,还有那呆滞的目光和扭曲的脸。文晴看到他,猛然抽搐了一下,仿佛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医院治病时,一个陌生男人看到她以后,就对妈妈说,像这样的残疾孩子活在世上也是痛苦,更是父母的累赘,不如给她打一针安乐死算了。当看到同样的脑瘫男孩从她面前经过时,她突然理解了当年那番话的含意……
洗头也会这么难
没有人知道文晴在想什么,更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自杀的念头,这是她活在世上唯一的秘密。自杀对她来说也不是容易的,因为她还没有想好用什么方式来结束自己。家里没有安眠药,上吊她找不到绳子,割腕她也拿不到厨房的菜刀。其次,她无法保证自杀是否会一次性成功,她可不想让自己像电视剧里的某个情节那样,最后被家人及时送到医院里救活,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就更没有脸活在这个世上了。所以在没有十分把握之前,她是不会轻易实施那个计划的。
连自杀都无法独立完成,想到这里,文晴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无奈……
自从心里有了自杀的念头,文晴就觉得日子过得慢了,冬天好像一根线,被时光拉得好长好长。她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整天整天坐在窗子前面发呆,人也变得不爱说话了。看着窗前的一小片天空,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而她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是沉默的,灰暗的,冰冷的。
“小晴,一会我要出去办点事,中午不回来了。姥爷会给你热饭的。”姥姥一边拖地一边和她说话。
“那今天还能洗头吗?”文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语气中也有些不耐烦,因为姥姥在前天就说要给她洗头,到今天也没洗成,这使她满心地不高兴。因为她已经十多天没有洗头了,那种瘙痒难耐的感觉让她恨不能把自己的头皮抓破。她每抓一次头皮,指甲里都会沾满厚厚的头皮屑和油脂。她觉得好脏好难受,抓完头皮的手又不能及时清洗,仿佛浑身上下全是脏的。
“今天我回来可能比较晚,明天再洗吧。”姥姥拖完地,拎着拖布走了出去。
“怎么每次都是这样,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到底什么时候能洗上啊?如果再不洗的话,我的脑袋会生虱子的。”文晴的声音追着姥姥跑了出去,让人很远都能听见。
“我一有事你就赶忙。一个头早洗一天晚洗一天能怎样,你以为这个家里就你一个人吗?所有的人都要围着你转吗?你一看到我休息一会,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姥姥的话充满了火药味,劈头盖脸向她射过来。
姥姥的声音像乌云压顶一样,让文晴感觉透不过气来,她心里很委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默默地哭了起来,一种无助感袭遍她的全身,阵阵抽噎使她感到心里发冷。她越想不通时,哭得就越伤心,慢慢变成了嚎啕大哭,她仿佛想用这种哭声把心里最想说的话给说出来,可是谁又能听得懂呢?他们听见的只是一种让人感到烦躁的声音。
“说你两句你就哭上了,你愿意哭就哭吧,没人管你。”姥姥进屋时看到文晴在哭,心里很生气,骂了几句,就拎着包出去了。
姥姥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几下就蹬出了大门,把文晴的哭声甩得老远。
苟延残喘地活着
文晴躺在炕上,哭湿了一大片枕头。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又乏又累,眼睛又胀又涩,面部肌肉整个都是麻木的。她以为人是可以哭死的,可是她哭了那么久却还活着。她不想白费气力了,就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哭声,原来可以是这样安静的。她找到一条干净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渍。她走到镜子前,看到自己满脸的憔悴,眼窝已经浮肿,头发更是凌乱不堪。她见到自己这副邋遢和狼狈的样子,就像见到魔鬼一般,让她讨厌至极。她赶紧从镜子前逃离,朝窗台的方向走去。
冬日的阳光像一条温柔的水波,从玻璃窗上泻下来,光影溅落在红砖地上,把整个房间照耀得温暖又明亮。文晴虽站在这样的光影里,但她感觉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寒冰地狱,心里再也融不进阳光了。灰暗的情绪包裹着她,那个念头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只要想到目前这种尴尬的处境,就觉得死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此时,窗台上放着一把黑剪刀被她看见了,而且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一把手拿起来,剪刀攥在手心的感觉,让她有些微微兴奋,随即发出了一声冷笑,好像是在自嘲。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但她知道这把剪刀会让她达成一个心愿,一个很久很久都未实现的心愿。什么洗不洗头,吃不吃饭,换不换衣服,拉不拉屎,这些一辈子都需要别人照顾的生活琐事,这些吃喝拉撒睡所组成的世界,就统统和她没关系了。
现在是10点过5分,姥爷在外面劈柴禾,也就是说,她还有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实行计划。她把剪刀拿在手中,反复细看,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却迟迟不肯动手。她抚摸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能听见心跳的声音,强壮而有力。如果她把剪刀插进去,是不是就意味着彻底的解脱,她是否能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感受到快乐?这个想法很奇怪,它好像形成无数个疑问,在她的脑海里打转,却找不出答案。这使她感到更加苦恼,好像精神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漏洞,她想选择死亡,但她并不知道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接触到的事物让她没有能力去探索,她的世界中只有姥姥、姥爷、爸爸、妈妈,她的生活只有这么一个小家,和她永远也摆脱不了的终身残疾。
当文晴心中再次想到这些人,尤其是想起养育她十多年的姥姥时,又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反而哭得更加伤心。因为她想到了,姥姥从外面回来看到自己尸体的情景,仿佛她亲自导演了一场人生悲剧,要让姥姥和家人亲自去演。不知为什么,那个场景在她心里反复重演,每演一次,她的心里就加剧了一点疼痛,直到她觉得自杀就是对姥姥骂她的一种强烈报复。她突然觉得这种行为很可耻,甚至很不道德。就算她真的想自杀,也不应该选择在今天这个时候。
想到此,她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抽噎声也渐渐停止了。她眯起眼睛,看着窗外的阳光和一小块的蓝天,世界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她心里经过了一阵狂风暴雨之后,似乎平静了许多。她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事情不会是一天一个样,只有心情才会是一天一个样,一时一个样,就像流动的水,在此起彼伏的过程中,接受着命运为她安排的一切。
每一个人都有求生的本能,文晴也不例外,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现在想到那些,如同在悬崖边上,抓到了一根藤蔓,哪怕有最后一丝的希望,她都不愿意松手,因为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如果剪刀无情地刺了进去,那结果会怎样呢?现在她觉得自己很是命大,又躲过了一劫。随即她的内心又出现一阵惶恐,想起那把剪刀,就会感到不寒而栗。好像有个人,不忍心看着她就这样死去,悄悄躲在背后看着她,只要她想要自杀,就会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尽管她的生存意志依旧是那样薄弱,尽管现实生活依旧让她很无奈,但是她也没有勇气去自杀。活着和死去,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就像一个死不起又活不起的懦夫,只能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
平静长篇小说《自渡舟》:舟不渡人人自渡
文/马步升
读完平静长篇小说手稿《自渡舟》已经四个月了,释卷那一刻,就想写一些文字的,却又把蓄满了感觉的手指头从键盘上抽了回来。个中的原因,竟然是犹疑:我到底对作者的心意有着几分体贴?
似乎一切都有缘起,一切都是命定,下决心动手敲打这篇序文,却是缘于一桩小小的事故。这个黄昏,在烧水时,不知哪根筋去虚无中云游了,滚沸的黄河水一次烫伤了双手的大部分指头,此刻,混沌已久的心窍却如一位哲人所言:乌云至黑,亦有金边。
是的,我想,这是平静的《自渡舟》给我送来了一叶扁舟。渡她之舟,渡人之舟,渡我之舟。我没有见过平静,也许正如她的名字,她是一个平静的女人,这种平静,也许是天性澹泊自然的平静,也许是风暴之后云淡风轻的平静。我的揣测是,这是两种平静历经长久的激荡之后的那种平静。作为一个冷静旁观的读者,我宁愿将《自渡舟》当成平静的自传,肉体生活的自传,精神浪迹的自传。
从文本中得知,平静是一个身体有天生残疾的女性。毫无疑问,无论是谁,无论生在何种时代何种家庭,乃至于所持何种人生态度,生命的基调在生命诞生之时已然确定。在不公的命运那里,如何将自己和命运摆放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事实上是任何一个个体,终其一生都处于在研状态的严肃课题,无论对于谁。身体的健康与否是显性的,而精神的健康状况是隐性的,既然身体的残疾注定了要伴随自己的整个生命过程,那么,如何让自己的精神世界变成广袤无际的沃土乐土净土,平静以她的刻骨铭心的体验,给我们所有的人,呈现了一个足以躬行的模本。
这就是,在命运的江河湖海边,入水处在哪里,载渡之舟在哪里,搭乘顺风船,还是驾舟自渡,如果选择自渡,又如何自渡,斤斤于一己之渡,还是自渡且渡人,所有这些,都是丈量自身生命长度宽度深度的一根根尺度。
有一种呼唤声,时时在《自渡舟》里回响:野渡无人舟自横,舟不渡人人自渡。
于二零二二年五一节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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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80后,籍贯辽宁凌源。自幼行动不便,因残无法入学。长期坚持写作,完成二十万字长篇小说《自渡舟》。有小说、诗歌、散文作品散见于《飞天》《甘肃日报》《中国残疾人》《兰州日报》等报纸杂志。
马步升,甘肃合水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陇东三部曲”“江湖三部曲”等8部,散文集《纸上苍生》《天倾西北》等10部,现任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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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渡且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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