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回到浦西的家,二十分钟的路我花了二十天 | 天空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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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的路,从浦西到浦东
离家的路走起来很快。
三月二十七号晚上,上海宣布三月二十八号到四月一号浦东封控,四月一号到五号浦西封控,其间所有人足不出户。
晚上十一点,我接到老师发来的信息。第二天他在浦东有项目,需要支援。那时,公共交通已结束运营,传言隧道已经封闭,但大桥尚开放,再过几个小时,浦东将按下暂停键。“你还可以出来吗?”“我打车试试看?”就这样,家住浦西的我开始了浦东封闭前夜的反向行驶。
时间紧迫。我打开行李箱,胡乱扔进去几件衣服,再把工作装备仔细检查了一遍。老公往行李箱里塞了一堆口罩、日用品和我正在看的两本书。他送我到电梯口,他的大脸盘子卡在电梯门缝里:“那就五天后再见啦!”
我跳上一辆强生出租。车里很嘈杂,广播滚动播放着“请浦东的司机马上返回浦东,浦西的司机马上返回浦西”的消息。我问司机是否家住浦东,他说:“我就住这儿附近。我抓紧,能回来。”他接着说:“最近没跑几天,又不让跑了,没挣什么钱。”没错,三月中旬开始,上海就断断续续封闭小区了。
从我家到浦东,二十多公里。那天晚上用了二十分钟走完全程。一路上好多警车闪着灯过去。气氛看起来是不大好,不过我没有担心。最坏,五天后就能回来。要是走运起来,我们在写字楼工作,或许对写字楼里要回浦西的人有其他规定呢?
平行于外部世界的泡泡
三月二十八号,浦东封控的第一天。我们原本入住的酒店临时被政府征用。普通住客没得选,只能乖乖走人。工作结束后,公司重新安排了酒店,没有公交,没有出租,好在还有共享单车。我们带着行李箱,转移到了八公里外的住处。
这成了我们这半个月的栖身之所。酒店位于一国际社区,住客中很多是来上海出差的国际友人,阴差阳错被困在了这里。我们很快发现,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一个平行于外部世界的泡泡。
在这里,我们依然需要按照街道规定测核酸、测抗原,酒店餐厅禁止堂食,健身房不营业。如果要出大门,会收到酒店的警告,门口也立着严厉的警示牌。但也许因为住客的特殊性,我们依然可以低调地拥有最宝贵的自由。我们并未被真正禁足,甚至还发现了三家营业的便利店、蔬菜店和水果店。我遇到一位女士,提着一兜子苹果的她,以美国人惯有的夸张诉说着有水果店真好,“那里面就跟天堂一样”。当然,我们只敢围绕酒店做圆周运动,生怕一不留神走出了这个看不见的泡泡。
在发现可以买到东西又能叫到跑腿后,我们开始帮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采购。需要支援的人,可以分成几类。一种是居委管理混乱,封闭多日没有物资或物资不足的;二是独居老人,子女怕食物不够拜托囤买的;还有一个老外,语言不通,买不到菜,我查了他的住址,原来是住在没人照管的商住两用楼。那段时间,绿叶菜六斤一包,一百块。
除了菜,还有人需要药品。没有菜,日子难熬,但一时不要命。缺药的慢性病人却在加速滑向深渊。有糖尿病人向老师求助,没过几天,我也接到了类似求助。我们跑遍了周边药店,不是关店就是没药。封控期间,买药只能从网上下单,一个区域仅开放一家药店,配送不能跨区。药物也不齐备,感冒药、退烧药和抗原多有限购甚至缺货。单买药这一项,流程就无限拉长——先查哪里有药,再手机下单,配送到酒店后,再叫跑腿小哥送去目的地,一来一去,两三个小时就没了。如果有人等着药救命,怎么办?
开着的三家店中,蔬菜店是最有意思的——明明营业,却假装关门。大白天的,店里黑着灯,大门上锁,但一箱箱绿叶子菜散发着原始的吸引力。只需走上前去,轻轻叩门,一团昏暗里就闪会出一位绿叶菜女神,迅速开锁,让人进去,再迅速上锁。接下来,除了需要自己打手电,购物流程与一般菜店无异。我最后一次光临时,老板娘不知为何特别警惕,她不许客人进店,却依然按我的要求,从门缝间塞出来一包大米和两桶鲜奶。
眼前这些沉甸甸的物资,这些新鲜的蔬菜和冰凉的牛奶,搭起了巨浪里的一艘小船,船上的我们想把更多水里的人拉上来。但能够着的,仅仅是那些离得够近、又有力气把手伸向我们的人,那些被巨浪卷到水面之下的人——罹患重病的人,不会摆弄手机的老人,常年隐身的残疾人,没有收入没有单位的流动人口——他们的声音不知在哪里,我们的小船也无法靠近。我们能做的,不过是“顺便”拉一把。顺便拉一把,让良心好过一点点。
有时我站在房间窗口张望。沿着酒店门口的马路,往前三公里不到,就是浦东疫情重灾区之一。那里有我的朋友,她担心年迈的父母会被拉去方舱,还揪心自家的肥猫要如何安置。她的男朋友,封闭十五天领到了一根蔫黄瓜,已经开始吃酱油拌饭了。
又过了半个月,就在这个离酒店不到三公里的社区,一位癌症晚期的老人熬不过去了。
三公里,分出两个世界。如果以为自己的目之所及,就是世界的全貌,那么感同身受这件事,确实也很难做到了。
每天社交媒体涌入的信息也足够让人沮丧,今天是这里的尿毒症病人做不上透析,明天是那里的居民求物资,再不然就是被强制拉走。无一例外,总有人的格局很大——“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是难免的”、“大局为重,总会付出代价的”。
果然,“比恐慌更可怕的是轻慢”。还没学会冷笑的我直接甩回去四个问号:谁是代价?为什么他们可以是代价?你愿意成为这里的代价吗?你能保证自己不会是代价吗?自认为幸运的人应该明白,他们幸运,只是因为沙粒未落到头上,绝不是因为自己是受保护的那一个。
回家的路,从浦东到浦西
就这样,在日子循环的第二十天,我们决定将渡江行动付诸实施,从浦东的酒店回浦西的家。
根据公布的信息,普通人若持有有效核酸报告、抗原和当日车票或机票,可以在东方路和崂山路的交叉口,坐专线大巴前往虹桥火车站和机场,然后再从这里回家。
不过执行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比如,怎么去公交站?去哪里做核酸?怎么抢票?大巴几点发车?到了车站,能不能出站回家?如果不能,去了外地会怎样?我们找不到答案。但回家的念头如此坚定,即便每个环节都打着问号,我们依然觉得可以试试。
首先,需要一份48小时内的核酸报告。碰巧那两天街道没有安排测核酸,于是在那个每小时平均降雨量25毫米、平均风力7级的下午,我们一手撑伞,一手扶车,向二十公里外的东方医院南院进发。这是我们打听到的、也许开着的采样点。
只骑出去十分钟,每蹬一下,鞋里就进一遍水。衣服全部湿透,大衣一摸就出水。不过,继续往前走吧。既然要完成一个毫无把握的目标,只能把每个看似不可能的可能性都尝试遍。
果然,骑行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吃了闭门羹。采样点开到四点半,只晚了几分钟而已。说不丧气是假的,再想到越发漫长的回程,我冷到有点站不住。老师建议回程前先垫垫肚子,看他跑来跑去找小店的背影,我有点感动又有点难过,他也浑身湿透,和我一样冷。当然,小店是没有的,只有一个花圈店半开半闭。
我们回到医院,发现门口居然有一辆亮灯的出租。当时还不知道,我们的渡江行动,到那一刻歪打正着步入了正轨。
和我们一样,出租车的主人也为核酸而来,想着有了核酸报告,也许可以拉客人。看得出来,她对客人在哪里(街上没人)、要怎么拉(需要通行证)完全没有细想,但有一点很清楚——她需要工作赚钱。路上,老师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办法回浦西。司机同样小心翼翼地回答,可以帮忙问问,具体不清楚。折腾半天,核酸虽没做成,但隐约摸到了渡江的门路。
第二天上午,我们依然骑单车去做核酸。司机打来电话,表示有车队可以带我们过江,至于具体情况,依然不清楚。希望值又涨了一波。回程时,微风拂面,路随我走,我们甚至不断停下来拍照,这原本该是一个多么漂亮的春天啊。
晚上,司机又来电。这一次,直接告知第二天早上,下楼等着,会有人来接。车牌号多少、对方联系电话,却闭口不谈。我本想问个清楚,转念一想,对方也应该有所顾虑。他有顾虑,我们也有顾虑,那么索性管好各自的顾虑,不要多问了。
第二天一早,还没到约定时间,我们已经在门口虔诚等车了。两个脸熟的老外过来搭话。“你们这是要跑吗?”“不,我们回家。” 其中一个说,他来上海出差,从三月八号起,就在酒店住着。这一趟,业务没怎么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说完,他举起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
车准时来了。司机劈头就问有没有买到车票。我们的确为防盘查,买了车票。只是一直候补不上,换句话说,不能算有效车票。于是,司机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他立马给联系人打去电话:“他们连车票也没有,一会儿怎么说?昨天就是这样,拉了两个人,没有理由,怎么过去?”要跨过黄浦江,无非走桥或隧道。前两天为了搞清状况,我们骑车去杨浦大桥看过,凡是要上桥的,需停车严查。又往前开了几米,司机不知是安慰我们,还是安慰自己:“先走吧,也许今天没这么严。”没有理由?我要回家,这不算最恰当的理由吗?
也许真的非常幸运。这天值班的工作人员仅检查了我们的核酸报告,什么都没问。两秒钟后,我们已经奔驰在跨江大桥上了。浦东很快被甩到了身后,不过一分钟,我们就回到了浦西的地界。这一分钟,我们走了二十天。
按照司机的行驶路线,虹桥火车站是他能把我送到的离家最近的地方。一下车,一股子强烈的不对劲扑面而来:车站外睡着不少衣着体面的人。他们用报纸、塑料袋和防护服拼成“床”,有的则坐在行李箱上。还有一个姑娘,带着一顶很大的太阳帽,拎着一个多乐之日的袋子,站在那里刷票。我瞬间明白,一旦进到这里,有票的被恩准离开上海,没票的原地滞留,我想回到这个区域以外的上海,也许要在地上睡到解封。我绝对不会让自己沦落成这样。
车站两头有关卡,有工作人员,走是走不出去的。也许,我可以再找一辆车?不过两分钟的时间,一辆面包车晃晃悠悠停了下来。这车环绕着乱哄哄的气息,卸下好几个人,司机也下车帮忙搬东西。我的视野里,前所未有的,只有那辆车和那个绕到了副驾驶门前的司机。我尽可能平静、正常地走过去跟他搭腔:“师傅,我能不能…”话还没说完,他心下了然,示意我赶紧上车。我继续以尽量平静、正常的姿势钻了进去,再按他的指示,弯腰坐下。就这样,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站在了高架下的马路上。
接着就是步行十公里回家了。在“天空之城”循环播放二十四次的时间里,很多细碎的事情晃过。我想起有物资、有收入、身体健康的朋友的岁月静好,也想起另外一些朋友的窘境和沉默的隐忍。当生活脱离轨道,作为一个普通人,怎样才能安全、体面、不妥协地度过,我有多少能力去改变些什么,又有多少能力庇护他人?
写在最后
时隔二十天,我又一次坐在了自家榻榻米上。发完流水账似的朋友圈,朋友们的问候像海浪一样温柔地涌入聊天框,一位同事甚至打来电话,他问:“如果有下一次,你还会一开始跑去浦东吗?”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浦东有我的朋友,我一定毫不犹豫拦车就走。我也相信勇敢热烈的人终会成为大多数。
我在静静等待,等待上海重返那个熟悉的优雅的上海,我希望自己能够得到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应得的一切承诺和权利。毕竟,人类所有的智慧就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
胖头鱼,普通上海市民,自由职业、语言工作者。在上海封控中,是吃穿尚可、收入减少、情绪不安的那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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