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拥军:做一个不屏蔽自己的人
开过长途汽车,做过交警,抓过小偷,查过盗版碟,傅拥军无形之中训练出极强的观察和抓拍能力。
后来到县文化局工作,分了房,生活逐渐稳定下来,但也一眼就能望到头,傅拥军感觉无聊极了。
世纪之交,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自己未来的目标:第一年,想办法到衢州的报社工作;第三年,到金华工作;第五年,要到上海工作。
杭州,这座未来与他产生无数羁绊的城市,那时甚至没有列入他的选择范围。
㊟2007年,零点西泠桥,也是傅拥军的微信头像
傅拥军在杭州生活了 21 年,这座城市无形之中塑造了他的生活和职业生涯。他在这里成家立业,同时将杭州的人文气质带向世界。
近年来,他开始关注中国乡村,立下拍摄 100 个乡村的计划,希望记录下中国乡村的变化与消失,记录下每一位值得被看见和书写的普通人。
在飞速变化的时代,踏踏实实地去拍,留下坚硬的、带给人更多思考的内核。这是傅拥军作为一名影像调查和创作者的初心。
㊟傅拥军
小镇青年傅拥军的人生转折点,发生在 2001 年。
一次偶然的机会,傅拥军在网上看到《都市快报》招聘摄影记者的消息。“这份报纸不看文凭,我是个没文凭的人,大学都没上过”,于是他大着胆子,寄去一封应聘邮件,附上十张自己拍的世纪之交的小县城的照片,以及那些年他发表过的小说、散文。
㊟2004年,龙游乡村的男妇女主任上门发放计生用品,发的人不好意思,领的人难为情
半个月后,他收到去杭州面试的消息。
“那个时候我胆子特别小,面对很想做的这件事——当一名正式的摄影记者——我是心虚的。我知道我以前拍的都是县城里的东西,不知道到了都市里能不能被认可。其实我心里挺没底的。”为了壮胆,面试之前,傅拥军特意灌了自己一罐啤酒。
面试意外通过了。半个月后,他到杭州《都市快报》入职。
总编辑杨星,也是那天的面试官,后来跟他说,当时集团里有人并不同意招他,觉得这人文凭不高,照片拍得也不是特别好。
《都市快报》成立于 1999 年,在当时算是一份很年轻的报纸。与其他报纸不同,它强调真实、鲜活;照片以市井生活为主,提倡抓拍;新闻报道依靠热线电话爆料,贴近读者。
这给了像傅拥军这样没有经验,但愿意学习和干实事的年轻人很多机会。
他还记得,刚到报社时,他对杭州这座城市不熟悉,于是整天骑着一辆自行车“扫街”。有时候看到好东西,自行车一放,背上相机就去拍。拍完回来,一转眼的功夫,自行车已经不见了。
第一个月,他被偷走三辆自行车。一辆自行车能抵好几张照片的工分,他心疼不已。后来,傅拥军学乖了,只买二手的。
来《都市快报》的第一个春节,傅拥军想回家陪父母,但按照惯例,他作为新同事,需要留下来值班。
有一天,杭州下起大雪。西湖有著名的断桥残雪,作为天气照片,他必须去拍一张。
拍完雪景之后,傅拥军在街上四处转悠,走到浙江博物馆旁边的一个茶馆,看到 4 个身穿传统红色旗袍的女孩子,置身于飘雪中,开心地说笑。他拿起相机抓拍了一张。
㊟雪中的4个女孩子
被对方发现了,问他为什么要拍她们。傅拥军表明身份,对方一听,反而很高兴,“我们的照片会不会登报啊?”她们问。
傅拥军坦白,不一定,自己没有决定权。对方显得有些失望,“如果能见报就好了,我就能把这份报纸寄回家,因为今年过年回不去。”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傅拥军,当天选题会上,他跟领导和同事们提起这件事,请求一定要给这张照片一个版面。编辑听了,也觉得很好,当即同意。
标题最终定为《爸爸妈妈,我在杭州蛮好的》,照片下面,傅拥军简单阐述了这张照片背后的小故事,顺便跟读者说:“如果你过年回不了家,如果你也有故事,可以给我们打来电话。”
㊟《爸爸妈妈,我在杭州蛮好的》
第二天,报社的热线电话被打爆了。
“当年真的有大批农民工留在城市过年,很多人都想给家人带去一句问候。”那几天,傅拥军特别忙,接到电话就去拍,拍了各式各样的进城农民工,记下他们想带给家人的话。《都市快报》据此推出了一系列的报道。
㊟2004年,温州火车站,为了防止倒卖车票,工作人员给民工编了号码买票
拍了大量普通人的照片,慢慢的,傅拥军形成了自己的摄影风格。
“可能因为我从小在农村里生活,跟我的拍摄对象比较有同理心,所以我拍出来的一些东西,看着是很不起眼的一张照片,但是往往能产生很大的影响。”他回想起那段时期拍摄的作品,如此解释道。
㊟2003年,绿皮火车上回家过年的民工
㊟留守儿童傅香君,在城里和父母短暂相聚后,被送回老家上学
由于对摄影的专注和投入,进入都市的傅拥军,并不像其他小镇青年那样彷徨迷茫。相反,在他内心,一直孕育着一个“记录中国”的宏大梦想。
“既然定下目标要记录中国,我就应该到中心去。”2006 年,北京奥运会举办前夕,傅拥军辞掉《都市快报》的工作,来到北京,希望记录下此地此刻。
可来了之后才发现,北京实在太大了,他根本拍不过来。只能盯牢一点来拍。
前门胡同就是他找到的那“一点”。因为要办奥运会,它被列入城市改造的名单。
㊟前门胡同
前门胡同消失的速度很快,为了尽量留存这一时刻,傅拥军一刻不停地拍,只要有空就去拍。那一年,他基本都在胡同里。
㊟前门胡同里的居民
但单位的事务性工作也在牵绊着他,让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实现梦想。报社每天讨论工作,每个人都有意见,研究来研究去,效率很低。
“我做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原则,不喜欢、不愿意做浪费时间的事情、无用功的事。”傅拥军说。
弟弟的突然车祸去世,让他下定决心离开北京。父母亲就他们两个儿子,为了离父母更近一些,傅拥军回到杭州《都市快报》。
这一次,他沉下心来,用镜头重新审视这座城市。另一种去中心化的、日常化的摄影观逐渐成型。
㊟《西湖边的一棵树》
《西湖边的一棵树》正是诞生于这一时期。回到杭州的那几年,傅拥军经常带着相机去西湖边逛逛,无论刮风还是下雨。
㊟2007年,西湖捕快
有一天,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如果自己持续地拍一棵树的变化,那应该会蛮有意思的。
说干就干,他选中断桥边往下数的第十棵桃树,之后每次路过西湖,他都会给桃树拍一张照片。
当照片数量积累到四位数,这些构图一般、用光一般、色彩一般的照片变得生动而具体。
“我们可以看到一棵树的春夏秋冬、花开叶落,也能看到树下各种各样的人。有年轻人,有老人,有外来打工者,有倒立走路的人,也有心事重重、一个人在树下发呆的人。我都是藏在里面的。”傅拥军说。
此前,中国摄影师在荷赛奖上的获奖作品没有过这样的方向,《西湖边的一棵树》获奖,意味着世界第一次将目光放到除北京、上海之外的城市,开始关注中国城市的人文之美。
在领完奖后的一个演讲中,面对众多国外摄影师,傅拥军说,如果你们想要了解中国,可以通过北京、上海,也可以通过杭州,甚至可以通过这棵树。
近些年,傅拥军将镜头转向乡村,计划为中国的 100 个乡村拍摄创建影像档案。
他在全国各地招募志同道合的摄影师,一个摄影师负责一个村庄,目前已经在 20 多个村庄进行拍摄。
以前做摄影记者,特别喜欢往农村跑,跑得多了,他感觉到中国的乡村正在发生着巨变。大部分村庄在消失、空心化;一小部分又因为得到投资、艺术家入驻,重新焕发生机。
这种快速的分化、消亡与新生,呼唤着傅拥军作为影像创作者的本能。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种变化记录下来。
㊟《乡村的肖像》是一个以中国村庄为研究对象的摄影项目,这些照片拍摄于2018年至2020年的中国贵州和广西的两个村庄
很多摄影前辈已经为他探了路。
早在上世纪 80 年代末,摄影师张新民就已经关注到江西的流坑村。因其悠久的历史、完整保存的建筑群落和宗族传统,流坑村被誉为“千古第一村”。
张新民通过记录流坑村普通人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所思所想,用影像的方式留存下这个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最后标本。
“他的拍摄是一户户地拍,都是以肖像为主,不像其他人,只拍江西的小桥流水。”傅拥军曾经听过张新民拍摄时的采访录音,里面真实地记录了中国第一代农民工外流的状况。
陕西摄影师黑明拍摄的《 100 年的新窑子》,同样给傅拥军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本摄影书里记录了 100 年来新窑子村村民真实的生存状况和祖祖辈辈的梦想。
黑明与村民同吃同住,取得他们的信任,拍下的每张照片,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傅拥军记得其中的一个拍摄细节。因为进村拍摄的次数多了,黑明和村民有了感情。有一次他离开村子的时候,一个村民对他说,自己没什么可以送给他的,就把身份证拿出来送给了他,因为身份证上有他的照片。“你不收下的话,就是看不起我。”
黑明把身份证带走了。
大约过了三年,黑明接到那个村民的电话,“我上次送你的礼物还在不在?能不能先还给我?”黑明问为什么,电话那头解释,现在村里有一些政策需要落实,需要用到身份证。
㊟《乡村的肖像》里的孩童
每每看到这些影像背后的故事,傅拥军都有很深感触。“中国这么大,地域这么丰富,他们处在那个时代,都能有意识地去拍,去记录,我们处在这个时代,是不是可以更有体系地去做这件事?”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我要拍 100个”。
这 100 个村庄如何选择?傅拥军希望尽量能有样本意义,“中国每个省份都至少有一个,必须涵盖不同地域,东三省、西南六省、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社会学上比较有名的村庄,还有很多特色村庄,我都想从一个摄影师的角度,去持续观察,看看是什么状况。”
不仅如此,他希望“中国乡村影像档案”是一个同时具备文献价值、艺术价值和学术价值的档案资料。落实到具体的呈现,他希望是多样性的,拍完每个村庄,不仅产出图片,还有书、纪录片、展览,等等各种形式。
㊟《我好想爸爸妈妈》关注乡村留守儿童
快速变化的现实却无法与梦想严丝合缝地铆合。面对无尽流淌着的时间和逐渐消失的农村,傅拥军慢慢发现,这变成了一项永无止境的事业。
在拍摄过程中,他会根据每个村庄的特点来调整拍摄计划。很多项目原本计划在 3~5 年内完成,但总会有新情况、新发现出现,让拍摄时间延长。到后来,就感觉没完没了了,只能持续关注着。
傅拥军觉得,这跟自己的性格也有关系。他喜欢慢慢来,在应付了短平快的日常工作之外,他希望有一块自己的自留地。这些自留地是他的一些长期项目,是他觉得值得集中精力、花时间长期去做的事情。
出生农村,傅拥军对乡村有天然的好感。在拍摄过程中,看到农民的劳作,听到他们的一些想法,了解他们之间的矛盾和互帮互助,他有一种回溯童年记忆、给自己写自传的感觉。
以前写小说,他需要做的,是把自己观察到的东西、形象提炼出来。如今拍摄乡村,他更多地沉浸其中,观看,感知,然后按下快门。
㊟2007年,浙江开化山区,小弟跟随姐姐上学
㊟2008年,绍兴柯桥,办公室里躺着一位讨债人
2018 年,傅拥军入职浙江传媒学院,给学生教授报道摄影和纪实摄影课。
他越来越意识到,缺少真正的发现,是新一代摄影作品的共同问题。于是,他给学生上的第一课,就跟他们提出,要做田野派。
傅拥军认为,学生时代,一定要做一次真正的、像样的田野调查。
“现在的孩子基本都是 2000 年之后出生的,他们不是社会人,是网络人,他们跟社会是脱节的。但作为一个摄影师,你必须要去现场。无论你将来从事什么方向,首先需要从网络人变成社会人。”
㊟2001年,杭州运河边,痛失孩子的川籍农民工。因为无暇看管,儿子在运河溺水
他要求学生深入一个村庄,一个学期的作品,调研、拍摄,都在这个村庄里完成。学期结束后,每个人都能形成一份关于这个村庄的影像档案。
他给学生布置作业《中国人的一天》,拍摄一个普通人的一天。要求从作品中,不仅能看到他们的一天都干了什么,更重要的是,看到他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曾经有一个 16 级的学生,诉苦自己找不到选题,傅拥军便带着他“扫街”。扫完之后,学生问老师,能不能拍报刊亭。老师说,可以。但你既然要拍报刊亭,那就拍得彻底一点,把杭州所有的报刊亭都拍一遍,还要采访报刊亭的摊主。
去年底,杭州报刊亭进行整改和提升,旧的报刊亭几乎全部关停。这组照片,成为这座城市珍贵的记忆。
在扎实、深入的田野调查之后,对于那些一晃而过、无法彻底捕捉的事物,遗憾也会少很多。
“毕竟纪实摄影本身也是在表达我们作为影像记录者的理解,将我们所看到的事情,我们所理解的社会,用自己的观点表现出来。”
前阵子,他给桐乡的 18 个摄影师做辅导,就对他们说,拍摄时绝对不能想着这个东西能不能拍,如果念头停留在这里,那就不要拍了。
“作为一个摄影师,无论如何,‘那些东西’都是值得拍的,哪怕你现在拿不出来,或者十年之内拿不出来,但是 20 年以后,它可能就是很有价值的东西。”
去年他为“海峡两岸大学生摄影大赛”担任评委,有一组被评为金奖的作品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作者拍了一组照片,主体不是口罩,也不是测温,而是不同窗外的树。有的照片单独拍树,有的照片窗外有一个房子,而且都是在晚上拍的,画面也很好。
平时大家不会关注到的窗户面前的树,因为静止,成为一个坐标,裂变出不同的情境和空间,让人看了照片,瞬间进入到那个空间里面。
“真正好的作品,应该能和这个时代对话。如果不对话,有些东西唰的一下就没了。”傅拥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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