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神沉沦,我却恨不起来
巴尔扎克在小说《幻灭》中如是写道。
这既是地缘划分,也是心理划分。凡是大巴黎圈之外的地方,皆被巴黎人称呼为外省,他们精准区分着自己人和他者,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傲慢。
作为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巴黎吸引着一批批外省有识青年。他们通常有些才华,自视过高,无法容忍“乡村”生活,认为巴黎才是实现梦想之地。
《幻灭》中的年轻诗人吕西安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他热爱文学,具有写作天赋,从外省奔赴巴黎,本想施展才华,却被世道重锤,无奈走向了另一条路。
较之《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幻灭》是《人间喜剧》集中知名度不算太高的作品。但它同样用笔尖戳破了法国世俗生活的华盖,捧上了赤条条血淋淋的人性故事。
法国电影《幻灭》撷取了小说的主线内容,把外省青年沉浮录搬上了银幕。在视觉化重现中,“人生得意须尽欢”和“潦倒新停浊酒杯”变得更为直观。
导演泽维尔·吉亚诺利的代表作是传记式剧情片《玛格丽特》,擅长塑造人物和复古还原。
《幻灭》的主演阵容星光熠熠:扮演吕西安的是近年走红的小生的本杰明·瓦赞,此前在欧容的《85年盛夏》中有过不错表现。
吕西安的师父·朋友·仇敌则由文艺片宠儿文森特·拉克斯特(《女儿国的杰基》《喜欢,轻吻,快跑》)扮演;年少成名的天才导演泽维尔·多兰(《我杀了我妈妈》《双面劳伦斯》)在片中扮演贵族阵营的某位青年,和吕西安的关系亦敌亦友。
巴尔扎克在原文中,精准描述了吕西安的心理活动。“巴黎,繁华的巴黎,在一切外省人想象中好比一个理想的黄金国,如今披着黄金的袍褂,满头珠翠,向才能出众的人张着臂膀。”
而贵妇人更为现实的游说,正中吕西安下怀。“青年才子由上流社会捧出台可以占多少便宜……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天才……他们准会支持你。地位高了,你的作品便身价十倍。艺术家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叫人注目。”
电影弱化了这对情人的精明算盘,把两人的私奔处理得更为罗曼蒂克。但来到巴黎后,吕西安并没有寻找新的写作素材,而是一头扎入了贵族宴会中。由此可见,吕西安虽有文学梦,但经常让位于他无限膨胀的虚荣心。
没见过世面的吕西安很快在社交场合出了糗,虽是小事一桩,但足以让贵族们把他踢出社交圈。贵妇人也顺势抛弃了他,并托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老家。
可见识过了纸醉金迷,怎愿再回归粗茶淡饭?吕西安没有离开巴黎,留在这里还有希望,回到故乡就是真的低于尘埃了。
在打工的小酒馆,他遇到了人生的第二个贵人——小报主笔鲁斯托。鲁斯托和吕西安经历相似,皆是出身小镇的文艺青年。两年前,他来巴黎追寻文学梦,发现无名诗人出书比登天还难。文笔了得的鲁斯托很快找到了发家致富的方法:杜撰新闻、给新戏剧写好评、换个笔名再写差评。
鲁斯托把这套生存法则教给了吕西安,并很快将其培养成报社的金牌写手。同时,这家小报也在鲁斯托的掌控下变得更为商业化,写手们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电影揭露了行业内幕,并对其进行辛辣讽刺。片中涉及到小报的桥段皆沉浸在狂欢化的氛围中:写手们在嬉笑玩闹中决定选题、在装满金钱的保险柜前飞速打字。谈笑风生间,他们用尖酸刻薄的文字左右着公众舆论。
小报为自由派摇旗呐喊,贵族则是保守的保皇党,双方争斗不断。可吕西安偏偏是夹杂在他们之间的人,他借助报社积累财富,但又始终想获得贵族的认可来一雪前耻。
也许是为了出版诗集,也许是为了获得贵族名号,他背叛了小报同盟,走向了以旧情人为代表的贵族方。声名鹊起的他,这一次终于得到了贵族的青睐,他开始过入不敷出、表面风光的生活。私底下,为了钱,他又和小报做交易,匿名撰写炮轰保皇党的文章。
吕西安同时掉入了鲁斯托和保皇党的双重陷阱中,他失去了一切。但鲁斯托同样也是输家。真正的赢家是贵族们,他们查封了鲁斯托的报社,把写手们送入了监狱,彻底把报纸变成了王室的工具。
巴尔扎克的小说意指两个有志青年的幻灭:诗人吕西安和发明家塞夏。
他们固然有错,前者虚荣,后者天真。但巴尔扎克把命运的悲剧归结于19世纪的法国社会。巴黎吞噬了外省青年的梦想,以供养着欲望之城。少许人凭借聪明才智和过人运气混迹上流,更多的人死于壮志未酬。
电影《幻灭》大刀阔斧地砍去了塞夏这条线,只留下了吕西安的故事。他一直在力争上游,也一直在不断沉沦。
拘泥于影片长度、局限于演员表现力,《幻灭》不算是一部很成功的作品。它一板一眼地还原小说内容,数次引用巴尔扎克金句,有诚意却无灵性。可以说,电影的优点多半来源于原著。
电影的可看性主要来源于吕西安这一角色的复杂性,他的前半生始终在左右互搏、瞻前顾后。
他野心勃勃又畏葸不前。来到巴黎后,他想过凭借容貌和才华上位,却又缺乏行动力。换言之,他不像《漂亮朋友》里的杜洛华那么冷酷无情,也不像《红与黑》中的于连那样善于规划。吕西安只是混混沌沌地活着,任由贵妇人向其伸手又将其推开。
他不擅长玩弄感情却深陷感情游戏。不管是对贵妇人,还是对女演员,他都付出了一定真情,这使得他很难及时抽身而退。吕西安对待感情,总有几分孩子气的天真,摇摆在真心和假意中难以自拔。
他既做不到追求纯粹的文学梦,也无法彻底变成“商人”。前者是巴尔扎克在书中塑造的“贫苦高傲的青年作家”小团体,后者是鲁斯托这样早早认清现实的入世者。因而,在两种群体中,吕西安都难以找到归属感。
他看不透旧贵族,也认不清新资产阶级。当鲁斯托向他抛去橄榄枝时,他理应放下贵族梦,创造新贵人生。但拥有财富后,吕西安兜兜转转回到贵族身边,想讨要一个贵族封号,这使得他被捏住了软肋。
从这个角度看,杜洛华和于连都比吕西安机警,在决定攀附之前,他们早早意识到了贵族的虚伪。
吕西安试图一展拳脚却不断犯错,直到人生一败涂地,他回顾前半生却难以弄清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这正是他让看客心生怜惜的地方。
若要指出电影在何处胜过了原著,那么我觉得是导演对结局的开放性处理。他让吕西安狼狈地离开了巴黎,体面地走向湖水中央。
巴尔扎克比导演更冷酷一些。在原著中,吕西安自尽未遂,被奇怪的西班牙传教士救下。但吕西安到底没有迎来新生,因为这位传教士是乔装的伏脱冷(《高老头》中的逃犯)。
这位混迹人间的靡菲斯特,把吕西安再次送回了巴黎名利场为他所用,而吕西安的余生便是另一篇小说《交际花盛衰记》里的故事了。
这才是巴尔扎克赐予吕西安的最终结局:幻灭之后没有新生,而是再度幻灭。拉弓的那一刻起,人生便永无回弦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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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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