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相比于大厂来说，外企不996、双休制、年假多，是我们这届年轻人就业的理想选择之一。而我所在的这家企业更佛系——我们公司的创始人已过世，公司由基金会打理，公司盈利除了维持自身发展外，其余全部捐给了学校。我去年入职时，大我一轮的直属上司告诉我，公司已经20年没有裁员。

《杜拉拉升职记》剧照

这从公司员工的年龄层次也能看出来，员工多是70后、80后，我是年龄最小的。入职时，上司还跟我说，每周只要来公司坐班一两天就行，其他时间可以居家办公，来上班的日子，五点就能下班。我起初不信，但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上司和其他的同事都是这样子做的。而且，工作日下午5点以后，我的上司确实不会处理任何工作电话和邮件。

我在公司是做价格管理的，就是通过销售发来的产品、价格、数量表格，计算出毛利，再发给上级审查，防止销售吃回扣。我是去年五月入职的，当时我一个月只用写两份报告，有时一周好几天都没有活干，很轻松。我跟我老公都是广州人，父母全款给我们买了房，我的年薪有30万，老公一年也有十几万，我们一点生活压力没有。我有时会跟老公开玩笑说，我们两个就像两只躺平的猪。

《步履不停》剧照

老公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家是在广州做医疗器械生意的，条件很好，对工作没什么大的追求。他本科毕业后，先是在上海工作了几年，然后申请到香港一所普通高校的研究生，毕业后进了银行。他很享受这种稳定和朝九晚五的生活。

可我却很焦虑。我这份工作上升空间并不高，主要是熬资历，原则上要在公司干满三年才有机会晋升，这样“混吃等死”的生活让我觉得特别没有价值感。我是一个处处给自己做规划，把自己生活安排很满的人，比如我上大学时，我一进校就查询出国交换和日后出国留学的机会，以及满足这些机会的条件和标准。在大学四年里，我每年都是一等奖学金和国家奖学金获得者。后来凭借这些早期的准备，我成功去西欧国家交流了半年，还申请到香港一所排名前三的高校读研究生。

这样的做事风格可能跟我从小的生活经历有关系。我父母都是大学生，在他们那一代人里算佼佼者。我爸是湛江农村的，通过考试跃了龙门，在广州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国企上班，后来自己做生意。听我妈说，我爸年轻时很上进，白天上班，晚上做流动摊贩，什么小生意都做过。从小到大，他们一直给我灌输读书能够改变命运的观念。

《垫底辣妹》剧照

但我并不属于聪明的小孩。举个例子，我初中在奥数班，有同学不动笔就可以写出答案，我只能在草纸上不断写和算，才能慢慢解题。为了帮我跨过这个难关，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每个暑假，我爸都会提前帮我预习下一年的课程，一直持续到高一。他的口头禅就是“笨鸟先飞”。即使我考试考得不错，他们也几乎没夸奖过我，还会挑错题，责怪我粗心。

这种教育氛围，让我一直有自卑感，很在意别人的目光，害怕失败。甚至当我进入到香港读研时，当我发现我的同学要么来自清华北大，要么来自复旦、上海交大，我都觉得自己不配在那所学校读研——我毕业于一所普通的211院校，没什么名气。他们整天讨论的话题都是要去哪个投行或者外企，对于大厂，都是看不上的。那时为了让自己能够不那么自卑，我留学回来后面试了四五家公司，率先找到工作。

总之，我的人生像是在给自己上闹铃：22岁本科毕业，23岁研究生毕业，25岁结婚...... 反正就是，一件事都不能拖着，事事希望自己有价值感。可如今这份工作，让马不停蹄的我一下失去了价值感，每天就是弄表格、做ppt，算毛利，觉得自己像一台机器。我想过换工作，但没有找到特别合适的。我上一份工作在厦门，也是在一家外企，每天都很忙，一个人做几个人的活，很充实。可为了跟老公不异地，我选择了回到广州。所以有一段时间，我经常跟老公吵架，觉得是因为他我才是现在这个样子，工作没奔头，生活无动力。

《底线》剧照

后来有个朋友告诉我，人生的价值不一定完全要仰仗工作得到，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怀孕由此就提上了日程。当然我也我十分喜欢小孩子，而且一个现实的问题是，我老公比我大五岁，就算我能立刻怀上，等孩子出生，老公也30好几了，我希望赶紧把他养大，这样以后我们还能趁着身体好环游世界。但最重要的原因可能还是，我觉得有了孩子后，我跟老公就会有动力赚钱，给他们更好的生活，我们现在房子装修甚至都是奔着二胎去的。

开始备孕的前几个月，我并没着急。但裁员的形势，让我逐渐紧张了起来。受疫情和俄乌冲突的影响，涂料原料价格大幅上涨，有的甚至涨了20%—30%，公司盈利受影响很大，毛利润降了10%左右。为了缩减成本，公司总部开始介入中国团队的管理工作，进行架构调整，人员裁撤。去年年底，中国区一次性裁员20多人，以业绩不好的销售为主。

《派遣员的品格》剧照

这一轮，我还不是很担心，我的岗位属于关键性岗位，我有底气裁不到我。不过，工作确实也开始繁忙起来，以前我一个月只用写两份报告，现在一个月要写4份。4个月后，情况变得更糟，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上司的电话，他一开口就是：你看到裁员邮件了吗？我查看邮箱，才发现总部给每个员工都发了一封邮件，宣布计划继续裁员10%。这样直白的传达方式让我一时有些呆住了。

这次裁员进展很快，只一周就结束了，以财务和人力为主，也有一些在公司待了20多年的高薪技术人员。上司告诉我，到了今年12月，可能还要裁一波，同事们彻底慌了起来。我们以前很少开会，裁员以后，各种各样的会议汇报就多了起来，天天不是做ppt汇报就是听别人讲ppt，以前有些活其他部门会推给我们做，现在都抢着做。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剧照

我那时很焦虑，害怕失去工作。我立刻算了下我们的存款。我是2018年开始工作的，几年下来，去除健身、美容院等费用，我存了50多万，老公可能没什么存款，他一个月底薪3500，每天加班还要到11点，加上绩效一个月到手7000，一个月下来，手里留不下什么钱。我当时就想，如果我失业了，有了孩子，月子中心的费用和请月嫂以及日后的生活支出，如果只依靠我的存款，是支撑不了几年的。本来平稳的未来一下子变得不安定极了。

而且，整个社会的就业形势好像一下子也紧张起来。我身边很多朋友在大厂工作，有个朋友告诉我从去年年底开始，他们公司已经裁员两次，每次比例都在5%到10%左右。他也在关键岗位，但依然很担心。前段时间，他还请我给他帮忙改简历，要找下家工作。前两天，他跟我说原本已经找到下家，但听说对方也要裁员，我建议他先苟着，等拿到N+1的赔偿再走。

我就想加紧怀孕的速度。因为如果能在被裁员之前怀孕，起码在怀孕和产假期间，我还有工资和10万块钱左右的生育津贴，能够按原计划把这段时间苟过去，然后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再做新工作的打算。我上一份工作，有一次跟上司聊天，他告诉我，很多女同事为了工作，会等到30多岁，职位稳定后，才敢去生娃，但休完产假，因为精力和身体状况跟不上公司节奏，最后还是会被裁掉。我就想，我早点把娃生了，日后再找工作也不至于太被动。反正那段时间，过于焦灼的我好像掉进了一个思维怪圈里，为自己生娃寻找各种理由和依据。

没想到，备孕却遇到了波折。我身体比较虚，脸色经常看起来黄黄的，开始备孕后一直在喝中药调整身体，可喝了一段时间后，一直没有等来好消息。我甚至还去做针灸，气色倒是好了，还是没结果。我实在忍不住，就拖着老公到医院一起做检查身体，医生告诉我们，老公精子质量太差，自然怀孕的几率很低，说可以先吃点西药治疗，我很崩溃，不知道他要治疗到什么时候，感觉自己计划又被打破了。

《oh my baby》剧照

忐忐忑忑又过了几个月，老公去复查，精子的活力提高了一点，但是希望还是不大。我彻底慌了，好像对人生失去了把控力。我在网上各种搜索如何加快怀孕，看到很多人在讨论试管，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做试管要预约、排队、检查，整个流程下来太慢了。我搜到一家生殖医院，周末也营业，能直接跟跟护士预约，不用排队，只是需要付三倍的价格，算VIP服务，整体一次下来要十几二十万，我毫不犹豫地选了这个。

做试管婴儿要先打促排卵针，要连续打7天。这个针可以自己打，也能去医院，我因为怕麻烦，选择了自己打。针又细又长，每次下手都心里很怕，有时会崩溃。促排之后，我一下子取出19颗卵，我觉得自己运气真好，因为正常一次只能取出8-10个卵。19个卵培养出了10个胚胎，这之后，医生需要拿去养囊（胚胎体外培养，形成囊胚）了。医生告诉我，正常养囊的成功率大概是百分之五六十，也就是应该能活五六个。

结果出来前一天晚上，我一直没睡好，半夜总是惊醒，早上闹钟还没响，我就醒了，一直在等护士上班的时间。我问护士，结果怎么样。护士没有回我，我就一直发微信问，还是没回。我感觉可能是结果不好，她不好意思告诉我。下午2点左右，她终于回复了，说只活了两个，而且质量不高。医生说，再考虑上后面的着床率和10%的流产率和相应的宫外孕概率，孩子成功生下来的概率不高。我当时正在书桌前坐着，眼泪哗哗往下流，我觉得要完蛋了，世界要崩溃了。那天晚上，我点了一顿麦当劳，为了做试管，我那段时间都没吃过垃圾食品。我疯狂吃薯条、喝可乐，像是心理上的一种报复，边吃边哭，觉得自己都要哭晕了。

这个过程中，我开始慢慢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很多东西可以计划，包括怀孕也是，但并不是所有的计划都会按照你的想法进行。我现在会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就是想想移植失败的话，是不是能接受从头再来。我也开始给自己找另外的出路。我在申请读博士，未来进入高校当老师。除了工作外，我现在每周都要看5篇论文、写研究计划，备孕，心里也平静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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