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夜幕下倾听深夜广播的孤独症患者们
2019年5月,日本结束了平成时代,进入了令和元年,此后,原先定于2020年举行的东京奥运会因新冠疫情推迟到2021年。
回溯历史,第一次东京奥运会的召开是在1964年,当时的日本借着经济高速发展的东风,朝着世界强国的目标高歌猛进。然而,进入平成年代后,昭和的繁荣成为了过去,各类社会问题随着经济泡沫的破裂而开始显现。
1989年(平成1年)的东京
但与此同时,在逐步放缓的城市节奏下,沉淀于时代底色中的人生百态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浮出水面,让人重新认识这座大城市中充满温情的一面。
《平成东京十二面相》是从2016年至2019年于月刊《文艺春秋》上连载的“五十年后的《直击东京》”专栏文章中,精选反映了东京“人”的变化——居民生活状态和个人意识变转——的十二篇文章,由12名非虚构作家(其中多位曾获大宅壮一非虚构作品奖)各自选择不同的主题采访、撰写而成。
《平成东京十二面相》
[日]《文艺春秋》编辑部 编
陈瑜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从被高层建筑引发日常生活感觉失调的都市居民,到在远郊山野和海岛以传统方式营生的猎人、渔师;从因嫌噪音污染、反对建立幼儿园的老人,到为家暴儿童提供保护的公立事务所职员;从深夜广播连接起的播音员和听众,到因心灵孤独而重启神社参拜之旅的青年女性;从云集于西葛西站附近的拖家带口的印度IT精英,到为上班族和老人提供家政服务的菲律宾佣工……
十二篇有温度的深度报道,十二幅多彩的社会拼图,展现出当代东京光与影的不同侧面,深入解读这座亦新亦旧的国际化大都市多元复杂的真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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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广播是东京人不可或缺的日常,樽谷哲也记录下了东京的夜空下每晚收听广播的人们。只要活着,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太阳再次升起,都能按自己的方式度过新的一天。
离不开《深夜广播》的生活
东京的夜空下每晚收听广播的人们
本文节选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平成东京十二面相》
[日]樽谷哲也 著 陈瑜 译
版权所有,转载请联系授权
《深夜广播》的大多数听众是从工作一线退下来的年老者。现在,用手机和电脑就可以高质量地收听广播。不仅全日本,甚至在地球另一端的人都可以收听到这档节目。年轻的听众也在逐渐增加。
从《深夜广播》刚开始播出起,该节目主持人就一直被称为Anchor。这个英文单词的含义包括锚、可靠的人或物、接力赛中接最后一棒的跑者等,在传媒、出版等行业中,则指那些最后负责总结陈词的角色。
能够激发听众认知好奇心的栏目,在听众中一直都很受欢迎,比如由文化界人士带来的科普类讲座等。不过到了周六,《深夜广播》会以播放音乐为主,同时穿插进内容轻松愉快的对谈或是有声读物,以此营造周末的休闲气氛,和听众们一起迎接周日早晨的到来。节目以小时为单位划分为不同的板块。
11点开始的两个小时,主持人将会和嘉宾一起,以“成人的点播时刻”为题,为听众播放他们指定的曲目,点播的形式有邮件也有明信片等。八月和九月以“夏末秋初的季节”为主题,向听众征集了点播曲目。根据投稿的内容,可以看出有的听众和森田一样是五十多岁,也有三十多、四十多岁的,甚至还有十几岁的考生和二十多岁的求职者,可见年轻的听众在不断增加。
今天播放的第一首歌是来自松浦亚弥的《Goodbye夏男》,这首快节奏的歌正好反映了听众群体的年轻化。一曲唱罢,今晚的嘉宾马蒂·弗里德曼一边听着森田说话,一边高度评价了她的声音:“多么治愈人心,真是完美的声音啊。”出生于美国的他自2004年起定居日本。
森田谦逊地回应道:“啊,真的吗……”
广播节目仅由声音构成,所以保持情绪稳定并持续对话至关重要,否则节目将难以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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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时不时会有人评价我的声音让人犯困,很催眠……”
生活在老家八十二岁的母亲常常会对森田说:“听你说话,很容易犯困。”她主持的每一期节目母亲都会准时收听,不过母亲有时候也会苦笑,“节目里的音乐太吵了”。
与在电视台担任主播不同,主持《深夜广播》的时候,森田会时刻提醒自己,听众是戴着耳机或是通过放在枕边的收音机收听这档节目的,所以自己应当像在听众身旁温柔细语般,比平时更和缓更清晰地传达每一句话每一个词。
接下来播放了矢泽永吉的《退潮》、石川小百合的《能登半岛》、中村美律子的《河内男子节》和斯蒂夫·旺达的《Stay Gold》,“成人的点播时刻”的前半段便结束了。
随着深夜12点的钟声敲响,隔壁演播室内,前NHK主持人中村昇进行了十分钟左右的新闻播报。新闻播报结束后,《深夜广播》的主题曲再次响起。森田隔着玻璃,向离开演播室的中村点头示意,表示“您辛苦了”。接下来,每到整点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主持人播报五分钟左右的新闻,他们都是自己在电视台的前辈。在这样的深夜里,和同事们一起负责不同的工作内容,自然而然地孕育出了彼此间的伙伴情谊。
过去,NHK并没有深夜的广播节目。NHK开始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播放的契机,其实是昭和天皇身体状况的实况速报。当时,NHK广播一边彻夜播放着安静舒缓的音乐,一边实时报道天皇的安危。1989年1月7日,昭和天皇去世。许多听众表示,希望今后也能听到宁静祥和的深夜广播。于是,1990年4月,《深夜广播》正式开播。
现在,原则上由十七位主持人轮流担任这档深夜节目的Anchor,每人一个月会主持两到三次,一般是每隔两周主持一次。他们大多是NHK的资深主持人。比如森田现在是NHK的高级主持人,她负责主持《深夜广播》每个月第二和第四个周六的节目。
“成人的点播时刻”的后半程开始了。森田开始朗读听众来信,旁边的马蒂用流畅但仍有些生硬的日语对这些稿件做出点评,并将话题延展到更多的方向。对此,森田会小声附和道“是的”、“对”,但不会过度地介入马蒂的评论。她以内敛沉稳的语气推进着节目,不会特意强调自己Anchor的身份。
“成人的点播时刻”这一环节结束后,马蒂起身准备离开演播室,森田表示了离别的问候:“还是要小心别中暑了。”
在之后的环节中,森田按从南到北的顺序,介绍了今日将在日本各地举办的各项活动。最后聊到了北国:“包括普通市民在内,将有两万一千多位选手参加本次北海道马拉松大赛,札幌市的街道上将出现他们奔跑的身影。为了纪念北海道马拉松大赛三十周年,让整个北海道都感受到此次大赛的热烈气氛,北海道的七十九个市、町、村都将派出一名代表参赛。上午9点,选手们将从位于札幌市中心的大通公园出发,途经薄野欢乐街及北海道大学等札幌市各地标建筑……”
说着说着,森田回想起了深深印刻在自己脑海中的故乡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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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田生长于北海道,她称自己为“北海道的女儿”。森田曾就读于北海道大学文学部的英语文学专业。她原本打算在毕业后成为一名教员,也一度考虑过去企业就职,积累社会经验。但在那个年代,企业更乐意招聘毕业于短期大学,而非四年制大学的女生。为此,森田没能进入想去的行业。
就在临近毕业的时候,森田在电视上看到了一条滚动字幕:NHK札幌分部正在为调频广播的音乐节目招募节目制作的工作人员。她心想,自己本来就喜欢音乐,要是能参与音乐节目的制作,那试一试也无妨,便报名了面试。没想到在面试的时候,突然被要求对着摄像头,朗读听众寄来的明信片。她当时紧张极了,拿着明信片的手不停地颤抖,甚至后来完全回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读信,怎么自我介绍的了。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有人打来电话,询问她是否愿意成为NHK电视台报道北海道当地新闻的记者。虽然完全没有料想过事情会这样发展,但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似乎当记者也挺有意思,她便抓住了这个突然摆在自己面前的机会。1983年4月,大学刚毕业的森田成为了NHK札幌分部的记者,工作的合约期为一年。
开始工作后,森田和摄像师一起外出采访,采访到的内容将在傍晚的新闻节目上播出。一开始,她总是受到上司的严厉批评,后来情况渐渐好转。工作进入第三年的时候,森田甚至有了在周六早间新闻以及旅游节目露脸的机会,忙得几乎没时间睡觉。在第四年快要结束的时候,电视台极力邀请她成为NHK的正式职员。也许森田就是在这个时候,下定决心在电视这个行业生存下去。1987年的秋天,她成为了一名正式的主持人。
次年也就是1988年的3月,森田被调到了东京的演播室,很快就开始担任NHK新闻晚7点档的讲解员。于是,全国人民都开始认识她的脸,知晓她的姓名,熟悉她的声音。
《深夜广播》开播的时候,母亲就很期待有一天森田能作为Anchor坐在麦克风前,总说:“如果什么时候让你也主持这档节目,那多好啊。”
森田自己也对广播很有亲近感。平时,结束了晚上的新闻直播回到家休息的时候,如果读书读累了,便会关掉音乐,躺着听广播。她听的节目不止《深夜广播》,只要是沉稳平和的说话声,都能使她的心情放松下来。
成为《深夜广播》的Anchor这一想法一直萦绕在森田的脑海中。终于,三年前的2013年4月,这个梦想实现了。她希望能一直做下去。
森田的父亲会把她主持的节目从头到尾都听完。到了早上,父亲会打来电话,告诉她“那个环节真不错”之类的。这位远在北国,通宵侧耳倾听女儿声音的父亲现已不在人世了。
森晃子独自居住在位于文京区的一间公寓,这里恰好可以眺望到东京晴空塔。每晚11点过后,她会走进卧室,打开放在枕边的收音机。收音机的指针常年都固定在NHK第一频道上。这一天,她看完了之前就很感兴趣的电视剧《盲眼的淑则老师》。剧中的主人公新井淑则是一名中学老师,与妻子育有三个孩子。由于视网膜脱落,淑则在三十四岁的时候完全失明,一度离开了学校。但淑则并没有放弃,最终在家人和周围其他人的帮助下,重新返回教坛。该剧取材于真实发生的故事,穿插在日本电视台的超长慈善节目《24小时TV》中播出。森晃子自己也因患白内障而接受过眼部的手术,同时还出现了黄斑病变的症状,害怕自己也会失明的她自然而然被这部电视剧吸引了。
《盲眼的淑则老师》剧照
等森晃子洗完澡躺到床上的时候,已经是半夜12点了,比平时晚了约一个小时。
她大约是十年前开始听《深夜广播》的。当时,森晃子正在自家看护患有肺癌的丈夫。某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她无意间打开了收音机,广播里传来的说话声沉静而平和,应该是一位很有资历的主持人吧。看护的日子,每一天都焦虑难安,但那一晚,心里莫名地平静了下来。
漫长的深夜,森晃子总是徘徊在清醒和假寐之间。迷迷糊糊睡着之后,又会突然惊醒,摸黑侧耳凑近丈夫的脸,听听他还有没有呼吸。确认了丈夫一切如常后,她才能松口气,重新躺回到自己的床上。这样的举动一晚上会发生好几次,在这惶惶不安中陪伴着她的正是广播里主持人的声音。现在,丈夫已经去世八年了,森晃子也已八十七岁高龄,生活中依旧离不开广播。
森晃子评价道,森田美由纪的声音总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吐字清晰,语速平稳,声音不过于高亢,恰到好处。
今年3月,新的谈话节目《我的“热血”时代》同时在NHK的AM广播电台第一频道以及FM广播电台开播,播放时间为凌晨1点开始的一个小时。该节目曾请来演员小日向文世作为嘉宾。节目开播以来好评如潮,因此还安排了重播。
森田一直都很想采访同样来自北海道的小日向,于是她主动联系了小日向的经纪人,促成了两人的对谈。从筛选和邀请嘉宾到交涉演出细节,甚至剪辑节目音源,森田都亲自参与。由于节目时间的限制,即使有时与嘉宾畅谈了一个多小时,她也必须忍痛把对谈剪到规定的四十二分钟左右内。其他的Anchor也都亲自参与采访和对谈等环节的剪辑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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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中,小日向聊到了出演《真田丸》中丰臣秀吉一角时的愉快经历,也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在立志成为演员前,他总是不走运。小日向也谈到了年轻时的一段恋爱经历。
“……后来呢?”森田简短地追问道,小声而且语调柔和。
小日向似乎有些困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描述比较好,便很夸张地大笑起来:“这些话题跟《真田丸》离得太远啦。”
“不会不会。稍稍跑题也没关系,嗯,嗯……”
小日向有些犹豫,但依旧微笑着,努力组织语言把对谈推进下去。当年的这段感情最终并没有开花结果。接着,他又聊到了后来如何与自己现在的妻子相遇,并结为连理。森田全程话都不多,只是尽职地引导嘉宾畅谈己见。
森晃子很喜欢这期节目。这一晚,她不是不能睡,也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想睡。
过去,为了让幼子安稳入睡,森晃子或是给他朗读童话故事,或是轻声唱儿歌。现在,她希望自己能在《深夜广播》的音乐或是对谈声中入睡。
森晃子夫妻俩都曾是都立驹込医院的牙医。她后来接手了父亲的牙科诊所,和丈夫一起经营,也曾长期担任当地中学的校医。
她的姐姐是作家近藤富枝,于2016年去世,享年九十三岁。森晃子一边做着牙医的工作,一边抚育大了长女森真由美。长女长期负责本地杂志《谷中·根津·千駄木》的编辑和发行工作,现已成为知名作家。次女仰木弘美也是该杂志的编辑。牙科诊所现在由他们唯一的儿子俊一担任院长。这家诊所服务了社区的一代又一代人,父亲把它交给了自己,自己又交付给了儿子,生过好几场大病的森晃子终于可以安度晚年了。现在她有十个孙辈,还有两个曾孙辈,不管哪个她都十分宠爱。
有的Anchor会把很多私人物品带进演播室。森田美由纪的桌上却十分整洁,只有必备的秒表,常年使用的电子词典和几支笔,桌旁则备着瓶装饮料。
深夜2点开始的环节名为“罗曼蒂克演奏会”,将由Anchor来介绍音乐。这一晚的音乐主题是“潇洒快意”,这是由森田提议的。
“今晚,让我们在世界各地的民谣中,开始一场音乐的旅行吧。……现实中想要环游世界一周的话,费钱又费时。但如果是音乐旅行,躺在床上就能轻松享受到它的乐趣……”
在四十九分钟多的时间里,共播放了十四首民谣。森田自己精心挑选了十多首,不过要凭一己之力把美洲、欧洲及亚洲各地的知名民谣都挑选出来,确实有难度。
在这个2点至4点的音乐环节中,外部的专家担任了极为重要的角色。负责选曲的柴田喜信在刚满三十岁的时候,参与了《深夜广播》的节目筹划。包括Anchor及制作人员在内,从《深夜广播》刚开播起一直活跃到现在的,只剩下柴田一人。
在森田提供的歌单的基础上,柴田按照选定的主题推荐了补充的音乐。就此,环游世界的路线完成了。
民谣之旅的起点为从美国的《我在铁路上工作》,然后飞向欧洲大陆、俄罗斯和亚洲,又踏上非洲大陆的土地。
“接下来我们将前往以色列。《Mayim Mayim》是一首以色列的民谣,常用于民族舞的伴奏。歌中这样唱道:‘汲取泉水是我们的喜悦,水啊,水啊——’”
柴田认为,《深夜广播》的音乐环节成功与否,并不取决于选曲如何,而是取决于Anchor本人,是森田富有魅力的声音造就了这档节目。声音的魅力指的并不是声音大还是小,高亢还是低沉,或者是否有个性,而是指一个人的声音能营造怎样的氛围。
森田希望在音乐的陪伴下,那些辗转难眠的听众多少能睡一会。她经常会在节目的开头和听众们这样说道:“请在享受音乐的过程中,让身体放松下来,好好休息。”准备了好几天,集中在一个晚上播放出来的节目,却对听众说,别听了,快睡吧。《深夜广播》便是这样不可思议的节目。深夜时分,正是森田在引导着这辆卧铺列车。
Anchor们和听众有时也会不借助电波,直接面对面交流。
为了促成双方的直接会面,“深夜广播听友会”这个活动自1994年以来在全国各地举办。频率为一个月一到两次。活动的参与者中,有顺带旅行的老年夫妇,也有很多独自前来,希望借此认识更多朋友的听友。
9月3日,森田和同为Anchor的德田章出席了在京都府南丹市公立会馆召开的“听友会”。会馆内播放着节目的主题曲,森田与德田一起登上了舞台。底下的听友居然离自己这么近,她有些惊到了,这一双双眼睛好像都在仔细端详着自己。
森田开始向观众打招呼,她有些害羞似的笑了笑:“早知道就让他们给我好好化妆了。”宾客席中马上有一位男士大声回应:“您很美!”馆内顿时沸腾了起来,掌声雷动。
南丹市市政厅成为了报名活动的接待窗口。从北海道至鹿儿岛,日本全国各地都有人往这里寄双邮资明信片,报名参加听友会。明信片一旦被抽中,将提供双人入场券。主办方将抽取一百五十封明信片,“中奖率”仅为六分之一,可谓竞争激烈。东京都内的居民中,仅有一人被幸运之神眷顾,但这位听众当天却并不在场。
原来,家住东京都练马区的长谷部安子和丈夫都报了名,最终以丈夫的名义寄出的明信片收到了中选的回复,夫妻俩喜出望外。但不巧,活动时间和别的安排冲突了,两人只得忍痛放弃京都之行。
长谷部安子是一名资深护士,虽然现在已经七十七岁了,一周仍有一到两天会去妇产科医院帮忙。丈夫在文部科学省任职,常常会加班或被派驻到外地。夫妇俩齐心协力抚养大了两个孩子。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长谷部安子大约是在二十年前开始收听《深夜广播》的。作为一名全职护士,忙碌了一天深夜回到家时,总是十分疲惫。没什么看电视的兴致,随手打开广播,节目里传来一位女主持人悠然悦耳的声音。这档节目便是《深夜广播》,声音来自人气极高的宇田川清江。她自节目一开播便担任Anchor,奋战在一线二十年后,于2010年3月功成身退。
到现在为止,长谷部安子已参加了五次“听友会”。上一年11月在新潟县五泉市举办时,她也参与报名并中选了,和丈夫一起前往了活动现场。上一年登台的Anchor是石泽典夫和森田美由纪。在台下的她看着森田,感到很熟悉。嗯,就是声音很好听的那个人。
一直以来,长谷部都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勤勉工作。步入人生晚年的她,坚信退休后守着钱不放、虚度光阴是很没意思的,所以一边继续工作,一边学学英文对话,或是出门观光、远足,日子过得十分充实快乐。
她每晚会在9点半至10点这个时间段内躺进被窝。夫妻俩的关系很好,但由于工作性质不同,一直以来作息时间都不一致。为了保证自己出门和回家时的动静不会影响到对方的休息,两个人一直分房睡。
长谷部的枕边放着两个小型收音机,一台的指针对着NHK的AM广播电台第一频道,另一台则对着NHK的FM广播电台。到了晚上11点15分,她便关上电灯,开始收听AM电台的《深夜广播》,总是伴有一点杂音。到了凌晨1点,便转为对着FM电台的另一台收音机,电波较为稳定。控制好音量,整个晚上她都在广播的伴随下度过。
听到扣人心弦的讲座时,她会泪流不止;到了音乐环节,则会随着歌声自然入睡。这仿佛是生活赐予她的至高奖赏,她沉浸在这样的时间中。
凌晨3点开始的音乐环节名为“为和歌之心而唱”。在森田的提议下,今天的主题被定为《乡愁之歌·合唱曲——今昔》。她在和负责选曲的柴田商议的基础上,选出了在本环节将要播放的歌曲。为了让听众能更好地享受音乐本身的魅力,森田尽量压缩了主持的文稿。
“不管喜不喜欢唱歌,我相信大家都有许多有关合唱的回忆,比如在听歌的时候,或是在参加毕业仪式以及合唱比赛的时候。今天,节目挑选了在人生不同时刻唱过或是听过的合唱曲,试着唤醒大家人生中难忘的‘那一刻’。”
该环节以一曲《离乡之歌》拉开序幕。在介绍第二首歌《流浪之民》时,森田聊起了自己的故事:“不由得回想起,多年以前,在我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放学后,总能听见合唱社团在音乐教室练习这首歌。”
在《在花间》及《最上川船之歌》等歌曲之后,森田介绍了初高中生的经典合唱曲目《大地赞颂》。
播放完十一首歌曲后,森田向听众悄声细语道:“是否有一首歌能让你在被窝里,或是在车内一起哼唱呢……”
森田不忘听众里还有在深夜对抗着睡意奋力工作的出租车以及货车司机。
电影《非常主播》剧照
家住品川区的下堂薗保每天都会在泡完澡后,细细品味来自家乡鹿儿岛的芋头烧酒,在微醺中渐渐入眠。
曾经到深夜两三点还在听《深夜广播》的他,现年七十六岁了,每天晚上9点过后就有了睡意。
这一天,下堂薗也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盲眼的淑则老师》开播。他作为咨询顾问,曾和电视剧主人公的原型聊过,他鼓励“淑则老师”就算失去了视力也应当继续站在中学的讲台上。因此,下堂薗对这部剧抱有浓厚的兴趣。11点,电视剧结束,他也开始入睡。
虽然就寝时间比平时晚了不少,但他依旧在凌晨2点左右的时候醒来了。如果在这个刚睡醒的时候打开《深夜广播》,基本上都是完整播放歌曲的环节,很可能在享受音乐的过程中一下子就到早上了。所以这个点他暂时不会听广播。
首先,下堂薗会听录有最新杂志内容的录音带,共三本杂志以九倍速收听。之后,他打开电脑,收件箱里积存了五十多封未读邮件,他快速确认过后,视情况撰写回信。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全凭指尖的感觉敲打键盘。每敲下一键,专用的电脑都会发出声音回应,他就是这样写下每一段话的。
凌晨的工作告一段落,4点左右,打开广播收听《深夜广播》最后的部分,这几乎已成为下堂薗最近每天必做的事了。广播里传来悦耳而沉稳的声音。
4点,森田开始播放提前录好的节目。节目名为《奥田佳道的“古典基因”》,由博学的音乐评论家对名曲进行解说,森田则切换到倾听者的角色。
下堂薗曾是一名国家公务员,在羽田机场担任航空管制员。然而在四十五岁的时候,他因病失去了视力。单位曾劝说他离职,但在同样患有视觉障碍的前辈的鼓励下,他坚持工作到了六十岁,正常退休。现在,下堂薗在本部位于新宿区的社会福利法人日本盲人联合会(日盲联)担任监事。日盲联以促进视觉障碍者的自立和社会参与为目标,于1948年成立,是日本此类团体中历史最悠久的。二十多年来,下堂薗一直为视觉障碍者提供着咨询服务。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后天失明者必定会深感绝望,这一点他有切身的体会。再也不愿出门,自我孤立,甚至在失去理智后自残的人也不在少数。下堂薗希望他们在陷入这样极端的痛苦前,试着向日盲联等团体寻求帮助。其实,即使失去了世界的光亮,还是能照常外出,甚至可以工作。只要有人打来电话咨询,下堂薗必定倾力相助。他正是抱着这样热切的愿望在继续着这份工作。
从莫扎特的小夜曲到柴可夫斯基的圆舞曲,广播里高潮迭起。一大早就是这么欢快的节奏,下堂薗感到心情十分愉悦。他不由得衷心地感叹,奥田先生真是精通古典乐啊。
作为Anchor的森田也对奥田的解说佩服不已,屏气凝神,连连点头。不过她也没有光顾着听,还要适时插话:“我假期去维也纳旅行的时候,参观了夏宫,在那里第一次听到了这首曲子的现场演奏。”
“真不愧是旋律的巨匠柴可夫斯基。”
“乐曲的主题也极具先锋派的特质,确实是十分前卫的挑战。”
这个优雅的节目环节结束后,《深夜广播》还剩下不到十五分钟了。在这最后短暂的时间内,很多听众依旧有所期待。原来,收尾时还有一个名为“生辰花与花语”的小环节,用声音来描述这一天的生辰花:
“山母子。写作山野的山,母亲与孩子的母子,读作YAMAHAHAKO。”
山母子是菊科多年草本植物,常见于北海道以及本州中部以北。森田介绍道:“中间部位是黄色的花托,边上一圈是花瓣状的白色小花。花语是‘纯情’。”
山母子
对于日日寄情于广播而生活的人来说,三百六十五天中总有一天,在早上5点前,耳边会悄然响起送给自己的温情祝福:“在今天迎来生日的听众朋友,祝你们生日快乐。”
演播室内有一扇大玻璃窗,窗外,天已经完全亮了,代代木的森林绵延不绝。冬天的时候,即使到了早上5点,窗外依旧一片昏暗。但在眼下这个季节,旭日明亮而夺目。这样的景致,仿佛照亮了自己通宵工作到此刻的内心。
只要活着,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太阳再次升起,都能按自己的方式度过新的一天。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幸福而丰富多彩地度过每一天。人会遭遇痛苦及悲伤,但只要有一件幸事,人就可以重新获得勇气。一天之中小小的喜悦,些许的满足,都可以成为生命的养分。怀着这样的信念,每每到节目尾声与听众告别时,森田都会如同在为大家虔诚祈祷一般,脸上布满了平和的笑容,舒缓地说出同一句话:“祝愿每个人都在今天碰上好运。”
语毕,森田美由纪静静关上了手边的麦克风。
(完)
十二位非虚构作家,十二幅光影交错的社会拼图
揭开东京繁华面具下暗流涌动的人生百态
《平成东京十二面相》
[日]《文艺春秋》编辑部 编
陈瑜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本书是从2016年至2019年于月刊《文艺春秋》上连载的“五十年后的《直击东京》”专栏文章中,精选反映了东京“人”的变化——居民生活状态和个人意识变转——的十二篇文章,由12名非虚构作家(其中多位曾获大宅壮一非虚构作品奖)各自选择不同的主题采访、撰写而成。从被高层建筑引发日常生活感觉失调的都市居民,到在远郊山野和海岛以传统方式营生的猎人、渔师;从因嫌噪音污染、反对建立幼儿园的老人,到为家暴儿童提供保护的公立事务所职员;从深夜广播连接起的播音员和听众,到因心灵孤独而重启神社参拜之旅的青年女性;从云集于西葛西站附近的拖家带口的印度IT精英,到为上班族和老人提供家政服务的菲律宾佣工……十二篇有温度的深度报道,十二幅多彩的社会拼图,展现出当代东京光与影的不同侧面,深入解读这座亦新亦旧的国际化大都市多元复杂的真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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