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活下来的

在残酷的生存环境里，道德能被坚持吗？

美剧《极地恶灵》，对这一极限处境展开想象。19世纪，皇家海军“惊恐号”探索北极圈的西北航道，结果被困，没有物资支援，船员必须自救。

如何自救？故事给出的答案非常残忍：船员互斗、相食。人性之恶被彻底激发，被毫无顾忌地释放。

BBC的《北海鲸梦》，背景相似，同样是19世纪的英国，“志愿者号”捕鲸船，一路向北，到达格陵兰附近，船被故意凿沉，船员在极地求生。它的故事中，也充斥着算计、阴谋、狠毒、血腥。

但与《极地恶灵》不同的是，《北海鲸梦》重点并不在资源的极端匮乏中的争夺，而是，有道德坚持的人面对恶，该何去何从。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剧所制造的道德困境更为普遍，捕鲸船只是极端化了道德冲突的场景。

捕鲸船是一个远离城市、远离文明的地方。在这里，彬彬有礼、谦虚恭谨的城市美德都不适用，需要的品质是身强力壮，耐得住风浪，能在条件严苛的环境里活下来。船上，少有“好人”，他们可能是骗子，杀人犯、强奸犯、人渣，但这些都不重要，这艘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尽可能快、多地猎捕海豹和鲸鱼，攫取油脂、皮、骨以卖钱。

一艘捕鲸船，在文明世界与野蛮世界的交界处，在道德的模糊地带，短暂的、临时的自成生态。

而这一生态，包裹在更大的危险和阴谋中。城市开始大量使用煤炭这样更便宜的燃料，取代了成本更高的鲸油，这导致捕鲸业利润每况愈下，这艘船出航的真实目的，是老板联手船长，制造船只撞击冰山从而沉没的事故，以骗取保费。

可是，一个无知的闯入者出现了。

军医萨姆纳，因为上司的过错导致的擅离职守，被开除军籍，来到捕鲸船上做医生。和其他船员不同，他文质彬彬，不擅体力劳作，船员在猎捕时他在船舱里读《荷马》，参与猎捕海豹还掉进冰冷的海水里差点冻死。

但这些并非萨姆纳的真正挑战。

他有心结，在新德里战场上无辜印度男孩的死一直折磨着他；他有道德：不对人做恶，也见不得别人作恶。这使他与所处的捕鲸船格格不入。

萨姆纳的道德感并不能令他成为一个在文明世界里游刃有余的人，在更逼近生存残酷真相的地方就可以吗？

在极寒之地，他遇到了三种与自己不同的人：鱼叉手德拉克斯，一个完全没有道德感的“恶魔”；神父，一个远到极地传播上帝福音的道德改造者；老板，文明世界里的伪君子。

萨姆纳医生要不断地做出艰难选择，以使他的道德直觉与真实生活相协调。

船上的惊险，从一个男孩被强奸开始。

男孩是船上的侍者，称自己肚子痛，找到萨姆纳医生求助。萨姆纳在给男孩做检查时，发现他被人侵犯了。

震惊之际，萨姆纳向男孩询问实情。男孩不愿回答。

萨姆纳不肯就此放过，他找到船长，希望追查。

对于船长，男孩被侵犯这件事在道德上的确难以接受，但它不是一件重要的事，船长的心思只在于如何把船撞上冰山这件事显得自然。所以他选择敷衍了事。

几日后，男孩被人杀死，尸体最终在装水的木桶里被发现。

一个没有作案证据的木匠被当作替罪羊扔了出来。船长仍然希望快速了结。其他船员也劝萨姆纳远离此事。那个男孩，以及那个替罪羊木匠，本来也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萨姆纳坚持：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杀害了，另一个无辜的人顶替了别人的罪过，这样是不对的。

而萨姆纳如此执着，因为他太了解这种冤屈感了，他自己也是蒙冤的受害者：当初是上司命令他离开岗位去偷取珠宝，造成几人惨死，结果事后却完全由萨姆纳承担了过错。

也是因为这次事故，他无法在原来的城市待下去，成了被文明世界排斥的边缘者。

他曾经作为军医服务的那个文明世界，职分明确，人由其等级身份所限，像萨姆纳这样没有特权的人，没资格玩权力的游戏，他内在于体系、依附于体系，所以他也无法对抗体系、超越体系，只会因为一次偏差被体系抛弃。

而这一次，在捕鲸船这样一个远离文明的地方，萨姆纳面对的，不是庞大的体系，而是纯粹的、单个的恶——鱼叉手德拉克斯，正是他杀害了男孩，而原因甚至被模糊了。

与萨姆纳相信善恶存在不同，鱼叉手没有任何道德顾虑，他只跟随自己的意愿和性情行动，可以随意地杀死一个人，只是因为那人没有给他买第二杯酒；也可以利落地杀害两个帮助他脱困的因纽特人，只为了拿取一枚他们身上的戒指。

鱼叉手只相信力量，“如果他们绞死我，只是因为他们能够绞死我，或者他们想绞死我”，而且他也相信，自己和别人一样，“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随心所欲杀戮的人”。

鱼叉手和他所相信的世界，正是霍布斯所描述的：任何两个人如果欲求同一个东西而又不能同时享用时，他们就会成为敌人——他们的目的主要是他们自身得以保全，有时则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享受——在达到这一目的的过程中，他们都力图摧毁或征服对方。

在那种“一切人可以与一切人为敌”的状态下，人们只要求得自己的生存与利益，这恰是人性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

所以鱼叉手一次次地对萨姆纳说：我们俩并没有不同。在鱼叉手看来，像萨姆纳这样的道德主义者，评判是非对错，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以为自己比别人更聪明，更清白。萨姆纳保留了他在新德里偷盗来的宝石戒指，为的是纪念，而鱼叉手认为不过是为了占有。

萨姆纳和鱼叉手，代表了善恶不能相容的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无法达成妥协，最终，激化为一场生存战争。萨姆纳杀死了鱼叉手，以力量维护了自己。

在船被故意凿沉、原本计划接济的船也沉没后，所有船员被扔在了风雪交加的极地，孤立无援，一个个冻死。

只剩下萨姆纳和虔诚的基督徒奥托。他们的唯一生机，是猎捕一头北极熊。

以被杀害的两个因纽特人尸体为诱饵，他们等来了熊。

萨姆纳举枪跟捕。

北极熊在前，他在后，一直拉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就这样不知不觉追出去很远。天寒地冻，风暴交加，萨姆纳终于无以为继，精神崩溃。他跪在地上大喊：为什么这一切要发生在我身上？

为什么？

濒危之际，他枪杀了北极熊，掏出内脏，躲进熊肚子里取暖，被神父和因纽特人所救。

死过一次之后，萨姆纳的痛苦和为治疗创伤而染上的毒瘾似乎都被冰封了。他无话想说，也不再问为什么。过往都不重要，所经历也不必都有理由。

但他恰好遇上了神父。

神父心怀上帝之爱，不辞辛苦远到北方极寒之地，融入因纽特人的生活，将《圣经》翻译成当地语言，希望把上帝的福音传播到极地。

对神父来说，完美的道德世界当然存在，并且它涵阔了一种正当的生活方式，而没有被这种道德教化和改造过的地方，“太野蛮，太原始”，神父有着强烈的道德责任去帮助因纽特人远离蒙昧。

神父坦露心迹，希望萨姆纳能与自己一起，进行这一伟大的、充满爱的善良事业。

但经历过生死劫难的萨姆纳，已经对这一套不感兴趣，他更愿意跟随自然法则，任其所是，而无意于改造别人的生活：“因纽特人接受生存现实和他们所处的世界，他们没有什么做出改变的需要。”

他的真实想法是：“我没有更好的真理告诉他们。”

神父告诉萨姆纳：“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多痛苦”，这句话戳中了他。他大哭起来：“所有的痛苦都是我自找的。”

萨姆纳并不是真的变成了对一切不再追问的无所谓的人，他依然需要寻求解释，因为他依然痛苦，也绕不开自己的心结：他的道德感难以和现实生活自洽。

如果找不到造成自己受苦的原因，那么原因就在自己。

要维护自己，萨姆纳有事要做。

春天，冰雪消融，萨姆纳又回到了城市，在这里，他终于面对老板。

在城市里，老板比鱼叉手那样的人更可怕。鱼叉手精明，凶狠，杀人不眨眼，但他的恶，是更动物性的。

动物只有在动物世界里才是强者，一旦回到“文明世界”里，人的动物性也要收敛。杀了人后回到城里的鱼叉手没有像出海时候那样，随心所欲地打架犯奸，而是躲在老板的楼上，喝了一周的酒。

而老板那样的人，经过了文明生活的矫饰，伪装得道貌岸然。一个人可以完全不顾船员死活，让两艘船沉船，云淡风轻地骗取24000英镑的保险赔付，而没有道德负担——在文明世界里，他活得游刃有余。

萨姆纳的存在，是老板骗保败露的威胁。老板要解决危机，杀人于无形。

他派手下刺杀萨姆纳，却被萨姆纳发现了真相。

萨姆纳找上门，即便这种时候，老板还可以镇静地倒一杯酒，与他商量暴力以外的解决方法。“你看，完全可以不必动用武力。在这个明面上的体系里你斗不过我，而且自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我给你一笔钱，对彼此都好。”

萨姆纳的道德感使他无法容忍老板的嘴脸：“你这样的人太让我厌恶了！”

老板被一枪毙命。

而在打死老板之前，萨姆纳抢走了他保险柜里的所有钱财。

鱼叉手和老板，萨姆纳杀了两个人，但对于世人来说，他是一个早已随着沉船葬身大海的人，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没人知道他，所以，他不必承担罪责。

对于一个有道德感，会感到痛苦的普通人来说，面对恶，这样的结局也许是最理想的。

道德与生存并不相悖，萨姆纳的道德感不是一堆教条似的原则，他的每一段真实经历都成为了他的道德观的来源。被军队开除，他知道被冤枉的滋味，所以不愿见人受冤枉；经历过生死考验，他不再对一厢情愿的道德改造感兴趣；和大奸大恶之人打过交道后，他懂得使用力量，坚持勇气。

这部剧的开篇，引用了叔本华的一句话：人间是炼狱。人是饱受折磨的灵魂，也是作恶多端的魔鬼。

若果真如此，在炼狱里生存，道德和力量，都是必要的。

    编辑 | 吴擎

新媒体编辑 | 莫奈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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