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师的残酷命运
这是半佛仙人的第920篇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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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我跟一位人在杭州的朋友聊了聊。
老哥玩儿咖啡是真专业,参加过几次中国咖啡师大赛,具体名词和届数就不说了,他是哪里人也不能说,不然业内锁定他身份不需要10秒。
他一见面说,看过你这边朋友分享的学化学的,学土木的,学医的辛苦人生,都很惨,看完都感同身受。
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这些都是那些读过本科,上过很多年学的人才能感受到的苦。
你看,他们读过书,有学长告诉他们,不要入行,前路有雷,会炸死你。
他们还有机会毕业就转行,还能逃,还有得选。
但更多的像我们这样的行业,从业者许多没上过大学,更惨,更无下限,年轻人一脑袋热血冲进来,然后被嚼的骨头都不剩。
一首诗形容是,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没有前路,也不易回头,前路全是坑,熬了几十年,发现这是条断头路。
咖啡行业,才是真正的无间地狱。
而咖啡师这个看似光鲜的职业,背后的痛苦与残酷,知道的人不多。
于是本篇文章,以他的视角出发,【他】即是【我】。
1
今年我师父问我,我当年为啥要入这一行,被这行吸血的。
我说,我馋免费咖啡,还想瞅妹子。
我师父笑了,他觉得我逗他。
他觉得不会有人这么蠢。
算算账就知道了,一个正经咖啡师,花钱考无数个证,SCA高级证书有五个,一个一万;
中级的证书五个,一个六千, Q-grader的证书第一次两万出头,三年交一次钱,三千,还有无数的培训课程。
这还没算别的钱,加一块,够买一辆不错的车了。
正常人直接买车,一脚油门下去,可以喝着咖啡瞅妹子,喝到肾和膀胱结石都骂你不做人。
哪有SB花这么多钱为了免费咖啡的?
我笑了,在下正是那位冤种。
我就是十多年前的一天下午上了当,饿了,与朋友在一家咖啡厅里喝下午茶,咖啡厅对面正好是当时深圳最好的酒吧之一,无数等着蹦迪的漂亮女孩都在这儿等着酒吧营业。
我边吃边瞅这些女孩,一听说这里每周还有七杯免费咖啡,就入行了。
很多人觉得荒诞。
但人生就是这么荒诞,许多人生关键决策往往就是你一拍脑门定下的。
更何况,那时没有外卖小哥,连智能手机都没普及,我那时候十七八岁,高中都没念完,还能去哪儿。
我只能在进厂、进工地、进餐馆里选,闹不好还要反复横跳。
这时再看看咖啡厅,除了这些因素外,它不累,还能学门手艺,这又是上流社会,闹不好结识个人脉,它简直是活菩萨。
就算啥都没得到,我不是提升审美了吗。
我很后悔入这行,但后悔又有什么用,有得选,就不是底层青年了。
毕竟对我来说,天堂很远,富士康很近。
多年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选对了行业,就如同在电梯里做俯卧撑,你会误以为是自己的努力让你上了一层楼。
多年后,我努力到开了家工作室,反倒是咖啡厅的逼格现在跟奶茶店平起平坐了。
很明显,咖啡这个行业的电梯,是个直通地下室的。
更关键的是,我悟了。
如果是为了看妹子,做个屁咖啡,我特么应该去对面酒吧面试。
2
入行以后,我迅速面对了咖啡这个行业最主要的矛盾。
如何意识且接受自己是个冤种。
意识到这一点,不难。
从你拿到第一个月的三四千的工资且不到月中就花完了开始,你就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这一行崭新的冤种后备军。
同龄人上了大学,有好工作,混得好的,买了房,买了车。
反观我,什么都没有。
我不想接受这件事。
谁愿意做一辈子冤种,二十岁不到的年纪,都可以喊出一声莫欺少年穷,我可是有咖啡梦的。
梦这玩意可比液压机劲儿大多了。
我算了一下,实现这个梦,有两条路可选。
要么是挣钱,练技术,将来努力开一家自己的咖啡厅,或咖啡工作室;
要么是磨练技艺,培训,考证,比赛,混牛逼了,将来给人家搞培训去。
两条路看起来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于是像我这样年轻的咖啡师们,虽然一站就是一天,虽然月薪三四千,虽然咖啡厅不包吃住,最多赏顿简餐。
但是他们会毫不眨眼的买下三百元一百克的咖啡,只为尽可能的品尝到更多种类的咖啡;
会攒钱买最新款的数千元的器具,只为更好的装备。
咬着牙,拼命学,下一顿吃啥都没着落,还是砸钱。
我们从学徒开始做起,知道自己学历低,也不擅长算账,但一切都是为了入行,现在苦点累点,熬个几年,想必只要学费交足了,早晚能够出人头地。
那我这里要说句很讽刺的话。
交学费的前提,首先是你是个咖啡师。
现在国内人社部都已经取消了相关资质认证,所谓的咖啡师,是指你考过了如SCA等协会的资格证的,才算是行业内的咖啡师。
这些证,动辄花费几千元,你就是一个门店打工的学徒,你觉得你算吗?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就是咖啡打工人而已。
在这一步,聪明的年轻人就知道该跑路了。
你这一刻,抛弃几年来所有沉没成本马上跑路,真的还来得及。
但可怕的是,无证上岗的学徒们苦熬多年,被咖啡豆和器具榨干了每个月的三四千工资,被日常的工作榨干了所有精力和时间成本后,自我PUA太久了,意识不到这一点。
气氛到位了,那就考证吧。
他们穷困潦倒,蹉跎着宝贵的少年时光,走到了这条不该属于他们的路面前。
越上进死的越惨的循环,正式开启。
命运这个狗东西呀,它开着泥头车来接我了。
艹,不是来接我的。
快跑。
3
我们回头讲,咖啡师这行就一点出路都没有吗?
有,可以去开个自己的烘焙厂,去跳槽到生豆商,心黑一点做个培训师,可以连黄金圈都不会做,教教拉花就敢卖3999的课程,都算是勉强走得通的路。
只要你看看别处,别当咖啡师,都会有挣钱的法门。
但是大部分咖啡师入行太早了,太年轻了,到了想要考证这一步,往往意味着他们已经浪费了几年的光阴。
这几年,他们就围绕着吧台和咖啡打转,从牙缝里抠出钱考证,他们眼光有限,接触的事物又少,那只会选择这条绝路。
你说这条路难走他们知不知道?
知道。
但你让他怎么选呢。
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和成本了,考证它不是个目的,它是个麻药,麻药退去了,那就要面对更加惨烈的人生。
那就不要现在崩塌,是诅咒,我也要受着,加麻,再加麻。
从培训开始,他们就在被扒皮。
培训有多种,有考证需要的SCA培训,有门店培训(想入职哪家店,就需要接受培训),还有体验培训,店内分享制的速成班。
形形色色的培训班,都是花钱的门路。
到考证这一步,你会发现初中级的完全是割韭菜,拿不出手;
而高级证要考就得考全,什么烘焙、冲煮都要学;
最恶心的一点是,发证的协会有很多,但许多培训的课程是类似的,比如感官的课程,与Q-grader的课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但你想考证,还必须要再听一遍,再花一遍钱。
你可以说你不考,但比如有Q没高级证,就没法给人家上课,你就必须要在一个导师门下交钱白干三年,何时老师愿意提你名字了,何时你才是见习教师。
那还是得捏着鼻子去花钱,培训,考。
这一套下来,不断放血,考完证之后,又几年过去了。
足够一个少年,变成满脸胡须的青年。
打开朋友圈,同龄人已经成家立业,小有积蓄,差不多可以考虑离婚了;
关上朋友圈,回想自己这么多年,如果在富士康打螺丝,或许现在已经成了线长或组长,收入少说也能有个六七千,没准还有机会跟厂妹结婚生子,当爹了。
他有啥?他现在只有一套又一套的证书。
他们可以从生豆直接采摘烘培的两个小时内,以三人为一小组,从豆子的香味,磨出来的有多少分,湿香什么味道,有多少分;
余韵,酸,苦,从热到冷的平衡感给出百分制打分。
他们也能对各种烘焙手法能带来什么样的口味讲的头头是道,对各咖啡带生产什么样的咖啡如数家珍。
有一肚子的知识,看起来很厉害。
但他没有钱。
更有趣的是,他一旦换行,这一肚子知识屁用都没有。
他还能这个岁数再进厂打螺丝吗?会有人要他吗?
他总不能用螺丝钉给线长表演个拉花吧?
那还是得走这条绝路,考证只是中途,再前行,要去比赛。
泥头车就是这样,回不了头的,回头的那一刻,就是车毁人亡。
前路看上去又很简单,只需要拿下一次冠军,不奢求国际或中国冠军,只要某个赛区,哪怕某个单项冠军也好,以后搞培训,之前投入的钱,靠着名衔就都能收回来。
都走九十九步了。
他们开始攒钱,早睡早起,不敢喝酒,只为保持最完美的舌头,买下自己认知范围内最贵的豆子,前往了一次次比赛之旅,就为了走上第一百步。
但没有人告诉他们,这条路,有几万步那么远。
就像是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的比赛胜率,是零。
4
比赛难吗?
你说流程的话,不难。
你提前将豆子烘焙好,然后磨好,经过检查后没有添加物质,在十分钟内冲好三杯咖啡,并讲解好,收台,即可。
一场比赛中,由一个主裁定什么口味才算是好咖啡,该给出怎样的评分区间,三位裁判负责喝,然后按照标准打分,由一个影子裁判负责技术兜底。
简单来说,好比足球比赛中的主裁判,边裁,和第四官员。
最后综合比分,大家分高者得冠军。
规则看上去是不是简单极了?
只要咖啡好喝,就能赢。
无数咖啡师孤身一人,带着他们自以为最好喝的豆子出现在现场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输了。
他们的对手也来了,不光自己来,还带着由全国乃至世界冠军组成的主教练、冲煮教练、时间教练团队一起来。
这些从海外请来,数千美金一天还需要包吃包住的教练,就是为了帮他选出最贵最好的豆子,提前数天乃至数月安排好比赛时的操作和讲解台词,严丝合缝的卡好时间,就是为了这一场比赛。
专业团队,把他抬进决赛,把你抬走。
就连豆子,你最引以为傲的豆子,都没法比。
他们的豆子贵,你的豆子贱。
贵贱有别,人也一样。
非要有人说出来,你月薪四千,省吃俭用攒下的工资买的豆子,与人家价格差个零,你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卑微吗?
咖啡梦,咖啡梦,从不是你的梦。
而是一场氪金玩家的梦。
你竭尽全力,只是为了更好的演好别人梦中的一个NPC,让氪金玩家拥有更好的游戏体验。
这一刻,咖啡师们才是真正的崩溃。
许多咖啡师他不死心啊,他四处奔走,但他只会发现,就算他所有积蓄孤注一掷,侥幸拿了个地区预选赛的名次,上面还有国内预选赛,国内决赛,走出国门,还有世界级的赛事等着。
他们的对手,是真正的权贵玩家,婆罗门中门。
这场战争,从来就不是选手与选手之间的战争。
他是教练与教练之间的战争。
比的不是打打杀杀,是看谁把钱往水里丢,是人情世故。
对,主裁判有十多个,比赛当天抽签决定,看似公平。
但是在国内层面,就是会有一些教练会提前知道他学员的裁判是谁,然后按照他的口味来说,对症下药,比你更公平一点。
对,你很有天赋,你很棒,但我早就知道了主裁判喜欢水洗,而你用了日晒,你做的再好喝,又有什么用的呢。
好,你也提前知道了消息,你也对症下药了。
可你看不到评分环境,裁判看的到,裁判看到了他的教练团队,认识,好朋友,圈子这么小,给个面子,印象分顶格打分十分。
你孤身一人,得罪你便得罪了,给你个八分。
零点几分就够决定生死了,你看看这个八分,像不像你的人生,像个笑话。
你怎么可能赢呢。
我每天砸下的教练费,都够你不吃不喝攒两年了,你凭什么赢呢?
这是有钱人的贵族游戏呀。
有一届世界冠军是瑞士人,他有多个教练团队,不同的团队持续跟了他大半年,夺了世界冠军。
某一个世界冠军请了多个国家前冠军、教授组成的教练团队,前前后后培训了半年,每个月支出都是近六位数美金,最后世界赛上夺得冠军。
那是冠军吗?
那是演员。
教练团队安排好了一切,然后由金主爸爸演示一通,上台领奖,而已。
夺了冠以后,如他们愿意去给想比赛的选手做做培训,收个三万五一节课,也好;
卖卖自己的豆子,代言代言别人的咖啡,卖卖冠军咖啡,也罢。
在某些场合做一场秀,做一场表演,都行。
他们不在乎,他们从来不指望着这点钱吃饭。
什么世界咖啡师大赛,他只是一群咖啡门阀砸钱互卷,用钱满足了自己的世界冠军梦或本国冠军梦,而已。
这场梦,凭什么你一个穷小子也做得起?
你一次次烧光积蓄,陪太子读书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咖啡届的西西弗斯,没有人会戳破你的美梦,告诉你个可怜虫,别打比赛了,你已经陷入了沼泽,越挣扎越容易死。
但还是要说一句,人总该为个念想活着。
一次次不忍心,一次次上进,一次次捏着鼻子走下去,最后造成了这场荒唐局面。
总该由你自己来亲手扼死你自己的梦想,你才会痛醒,面对你惨淡的前半生。
泥头车唯一引以为豪的皮实,在超跑面前,也一文不值。
你已经老了,回不来头了。
5
那这时要问,那些不考证,不比赛的咖啡师,就苟,能在这个行业活下去吗?
不,一样是死。
我师父说了句很现实的话。
当你三十岁还站在吧台里面,是对整个行业的侮辱。
虽然我并不明白这个行业有什么值得尊敬的。
咖啡师名叫“师”,但是却完全享受不到工匠红利,就是因为这个行业源源不断有新的冤种涌入,逼得老人无路可走。
很简单一点,一个老咖啡师工龄越长,他在吧台里站的越久,思维越束缚。
回想起你未成年出来打工,到三十多岁十多年过去了,这二十年里你或是频繁跳槽,或是站在同一家店不变动,但终究肌肉记忆会让你的技术向初期靠拢。
无数新门店试图给你培训,但根本没有用,你一二十年的思维定势与日渐下滑的学习能力让他们放弃。
没人能够改变一个已经定型的你。
你始终是第一家店的形状。
而且更实际的是,尽管你有十几年的宝贵经验。
你知道什么豆子好喝,什么豆子有什么样的特质,但是老板根本不会询问你的建议,他们只会按照利益最大化的方案选取豆子,让你戴着镣铐跳舞。
最后的结果是,你发现你干了十多年,工资居然还是三四千,没怎么变过。
你有了十多年经验,却是没啥用的经验。
为了生活,为了有一份工作,只能跟前者要同样的工资水平,生怕要高了,被老板抛弃。
他压你价,但你能怎么办呢,你三十多了,你没有出路了。
我曾经面试过,不,应该叫收留过一个咖啡师。
37岁了,做了11年咖啡。
我给他开五千块工资,他感激涕零,因为没想到自己能值这么高的数字。
已经是中年人了,脸上有太多皱纹了,依然为一千块的涨幅卑躬屈膝。
他很不幸。
我没有问他人生前二十六年都干什么去了,但后十一年里,他在左岸咖啡跳到了两岸咖啡,又从两岸跳到私人,又回到两岸,来来回回,第十二年来到了我这里。
他又很幸运,他是个本地人。
家里有房子,离群寡居,对他来说,只是需要一个交社保且看上去还可以、又不累的工作。
如果不是咖啡行业收留他,他也会像是日本宅男那样找个便利店打工,然后这样度过一生。
后来我的店倒闭了,他的好运气又救了他。
一个奢侈品品牌需要一个咖啡吧台,他那时做了十五年咖啡,毫无疑问的成功入职。
五险一金,名头响亮,重要的是月薪七千。
比起还在行业里当苦力的我来说,一瞬间不知道究竟谁更幸运一些。
这里要给所有对这行有兴趣的新人们说一句。
别进来,别进来,别进来。
如果你非要体验不可,那就去星巴克上班。
过去整个行业的劳动仲裁事件基本上都是私人咖啡厅引发的,理由是不签劳动合同,不交五险一金,倒闭的太突然,一屁股麻烦。
去,就去星巴克,那是社会闲杂人员收留所。
虽然给的钱少一些,但是好在五险一金交的全,还能学销售,糕点保存这些技术,舒服,体面。
每个月还给发许多员工券,这些挂到闲鱼上卖出去,每个月也是有五百元的收入。
将来干不动了,想跳槽。
别的私人咖啡厅也愿意要你,毕竟你是从星巴克出来的,懂行业SOP,收拾卫生也勤快些。
但别进来,别进来,别进来。
6
上进,是绝路,苟着,是绝路。
胡同里抓贼,两头堵。
这样的生活像是粪坑里的泥鳅,掀不起多大浪头。
许多咖啡师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时他们想到了我前面提过咖啡梦的另一种实现方式——开个咖啡厅。
这条路是不是有活路?
我干了几年,攒了些钱,再借一些钱,开一家咖啡厅,总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说的好。
就是这种思想的存在,证明了无间地狱也是可以有地下室,地下室也可以再修防空洞的。
咖啡师懂咖啡不假。
问题是,开一家店,要懂的东西太多了。
但他只懂咖啡呀。
在哪里开店比较好,运营成本是多少,如何控制支出,如何盘账,人员该怎么管理,这都是管理思维,他不是技术思维啊。
九成的咖啡师他不会算账啊。
他若是会算账,他不早跑路了吗。
这行最魔幻的一点是,许多咖啡师有工作,是因为上岸开店的咖啡师老板有钱,想开店;
他们又不得不跳槽,是因为这些冤种老板钱花完了。
无间地狱和无间地狱中的地狱是什么区别?
你考证,你比赛,你是一个小镇青年,底层少年,最多是蹉跎了半生,还有救。
但你开了店,倒闭了,背上一身债,还不上,再也抬不起头来,这就没救了。
你以为你有希望,发现希望后是无限绝望。
拼命喝海水止渴,这才是真正的绝望。
很多人不干这一行,觉得咖啡现在在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一年卖一两百杯,那看向不咋喝咖啡的三四线城市,不全是蓝海吗,怎么会开不好呢。
这就是何不食肉糜了。
在中国,究竟是谁定义了咖啡?
是你们这些坐办公室吹空调的白领们吗?
不,是那些真正下沉市场,那些深圳城中村,白石洲的人们。
国人对咖啡的定位是提神,是因为速溶咖啡粉是由罗布斯塔豆子做的,那个咖啡因劲儿猛,大,没有口味可言。
喝了,能干更多活儿。
在这个赛道上,这群消费者们会拿三块钱一杯的奶茶提神,这种工业茶碎冲煮出的500mL饮品足够量大管饱,凭什么喝你焦糊的咖啡?
不认识到这一点,谁闯进来,谁都会死。
之前杭州有个做精品咖啡的朋友,投了一百万开了家店,只做瑰夏。
这种豆子棒极了,是最顶级的咖啡豆,真正的贵族。
他从外地来杭州,他觉得这里的人都不懂咖啡,他要教育市场。
想来顶级的咖啡一定会杀穿市场,于是买了五六台磨豆机,每台都是双头的,一台两万;
两台烘焙机,一台三万一台两万,别的器械,不多说了。
他最便宜的一杯咖啡卖120,最贵的一杯卖1200,以这个态度,他觉得回本会很快。
杭州的消费者,根本遭受不住这样猛烈的冲击。
好,消费者来了,喝了,发现咖啡是酸的。
对,我们知道贵的豆子往往是酸的,这个酸味不是馊味,是高级的味道,有苹果的酸味,有柠檬的酸味,有别的令人愉悦的酸味,很值得享受。
但问题是,他是酸的。
对卷惯了的用户来说,它不够甜,也没那么苦,就是原罪了。
懂咖啡的人,有几个。
换句话说,不需要靠咖啡提神,能够悠闲品味出最顶级咖啡的高级感的,又有几个。
哪怕是你拿出评分达到99.76的去年的巴拿马BOP冠军豆子出来,普通消费者还是会认为,你的豆子又酸又苦。
你凭什么改变消费者几十年的认知。
更何况,你只卖瑰夏,哪有奢侈品店只卖皮带的。
一直到他的店因故倒闭,所有仪器勉强卖了三十万回本,他进的三公斤豆子,还有两公斤没卖出去。
对了,也未必有三十万,这些设备商收购时都是落地就八折,用过一年后八折再八折,亏掉裤子。
他很懂咖啡,但他不懂普罗大众。
当年瑞幸第一批豆子,用的是好豆子,但是大家喝了觉得不好,酸。
后面瑞幸的策略就是,按照星巴克的模式烘焙,就重度,就要焦苦,大家就说好喝了。
专业人士的好,和大众的好,不是一个好。
很多同行从行业的角度看,市场一直在劣币逐良币。
关于这个行业最有趣的一点是,像这样真正用精品豆子(评分过八十)做咖啡的精品咖啡店,往往活不了太久,活下来的咖啡店也叫精品咖啡,你仔细问问他豆子是什么,他会告诉你。
这个“精品”,是个形容词。
但还是说一句,这未尝不是一种特色的生态。
这行业真正需要教育的是消费者吗?
不,是入行开店的老板们。
甭管你是攒了钱,觉得自己时候到了,应该开个店的咖啡师,还是年轻时看了王森老师的《就想开间小小咖啡馆》的80后、90后们,别觉得你有梦想,梦想就一定会实现。
书里写的很好,别在乎店要不要赚钱,赚钱了就要关掉,你只需要享受阳光,享受开店的感觉就好。
大哥,你不看看现在实体店的死亡率吗,你自己不吃饭的吗,你从哪学的西北风营养转换大法,你能不能去拿个诺贝尔奖传播下这个方法?
你不看看写这本书的人现在已经开上咖啡西点培训学校了吗。
哦,我说了也没用,咖啡师们是不会听我劝的,看了这本书开店的人,也早倒闭了。
希望他们债还的还顺利。
别流泪,砖头会搬不稳。
7
那你要问我,现在活下来的咖啡厅,赚钱吗。
实体本来就萎靡,店的豆子成本又高(这个稍后讲),人工又贵,咖啡品牌环伺,消费者又消费降级了。
我只能说一句,现在这个行业居然反向PUA了起来。
“如果你想开店是为了赚钱,那就别开了。”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现在老派咖啡厅大多在勉强维持,许多新的咖啡厅,它像是个庙。
啥意思?
许多投资人他有钱,他有咖啡梦,你让他去做豆子打比赛,或是开店经营,他也没时间,那就投给想开店的人,拿别人的钱,圆自己的梦。
赔了就赔了,挣了钱一份留给店主,一份给股东,一份拿出去继续开店。
这是开店吗,这不是传教吗。
现在活下来且挣钱咖啡店,有家格外有特色,在这里分享给大家一乐。
他家是真正悟透了的,走贫民路线,走量。
比起星巴克卖空间,比起不少咖啡厅卖咖啡,然后拿面类简食挣利润,它直接开在居民楼下,做了极简化处理。
不设桌子,只留位置,就是让你拿了咖啡就快走。
你可以坐,但也坐不了多久。
比起上海的窗口咖啡,消费者对咖啡因的刚需在这儿,所以开的下去。
杭州的它,主打服务。
是特殊服务。
一个店,加上店长就两三个人,面对一个社区的老邻居们,记得住你是什么口味,需要什么,你来了一次,来了两次,第三次来时,不需要开口,直接帮你点好了,送到你面前。
不打扰你,只要看到你喝了拿铁口会干,就会给你送杯水去。
这份服务精神感动了种子用户。
然后种子用户成了销售,还是志愿者。
你一进店,就会有人问你要喝什么,帮你点好单,这群热心的人不是店员,而是老顾客,老消费者们。
他们没有工资,也没有奖励,但是就是爱这里,志愿服务你,消化掉了这家店的服务成本,客户服务起了客户。
奇怪吗?不奇怪。
这些人是小资,是老街坊老邻居们,更是这家店的精神股东,他们都本地有房,等着收租,约等于来这儿上班了。
他们说得好听,是拓展人际关系来了,但低情商一点的说法是,他们来猎艳了。
你那是冲着喝咖啡来的吗?我都不好意思拆穿你。
最后出现了一个很诡异的情况。
客户包养了咖啡师,客户包养了客户,很正常。
我身边就有朋友,被这样的富婆包过,一个月开了一万五,他最开始觉得这样耽误了自己考证打比赛,好男儿怎么可以做鸭子,反复自责。
但我劝他,你这才是真正的正途。
我真想求求你们,别努力了,向现实妥协一下吧。
这样的店还有几家,也有的混不下去,最后还是被这些精神股东们集资救活了。
有许多咖啡店看到他们家赚钱,于是马上在他们那条街上也开店,最后混的很惨。
我听到消息时就笑了。
喝了你的咖啡,解不开裤腰带,那还喝他作甚?
8
两条路,都行不通,那这个行业到底谁赚钱了?
咖啡梦,咖啡梦,到底是谁的梦?
从不是咖啡师,从不是店主们的梦,不是投资人们的梦。
是从几十年前就完成了利益分配的生豆商和庄园的梦。
整个地球纬度、气候、土壤、海拔等要素综合起来,能长咖啡的地区就那么几个,好的种植园也就几个,这些种植园们早就被生豆商垄断了,定价权在他们的手里。
挣钱,得看他们的脸色。
这些洪都拉斯和哥伦比亚的庄园,在几十年前的天灾和自然灾害中受到重创,帮助农民脱贫解围的是欧美和日本生豆商;
每年拿着大资金,吃下最好的庄园最好的生豆的,还是这些生豆商。
买下了最好的庄园,如红标、艾力达、黛博拉庄园,有钱有时间,琢磨着怎么将氮气或氨气这些小分子充入咖啡豆中,带来不同处理味道的,还是这些生豆商们。
他们不是靠着咖啡发家的。
他们从不缺钱,他们带着钱,在合理的时间点抄底了一些庄园,他们就有了咖啡梦。
往后无论咖啡豆是按照时令的价格买,还是像期货一样买,他们说了算。
他们哪怕买埃塞最便宜的豆子,一百克生豆成本只有一美分,熟豆成本也不到五块人民币,流转到你手中时,达到了四十元。
这就导致产业链的上下游,成本差异太悬殊了。
他们整收下来,包分包,层层分级,然后有的按照一百美分卖,有的按照一百美元卖,无论怎么卖,都赚钱。
但下游的生产商们要买时,需要拿一万美金买一箱15公斤豆子,然后转手卖十万人民币,挣点辛苦钱。
层层加码,到了咖啡师与店主手中,他们知道豆子贵,但是从不知道为什么贵,但是咖啡梦告诉他们,就应该这么贵。
对大的生豆商来说,天灾也好,叶锈病减产也罢,无所谓。
最好的豆子在他们手中,一旦出了情况,死的不会是他们。
但任何余震的风暴传递到了链条的最末端,都会让一批又一批的咖啡厅,咖啡师失业,负债,穷困潦倒。
那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兴致好,开开玩笑,拍下两千美金的豆子,付款一千美金,对外还是宣传是两千美金,往后所有的生豆商们都要比他们高出几倍的成本抢豆子。
就又会有一批同行死去。
巨鲸只是打了个喷嚏,只是随意扑腾一下浪花,又一群虾米化为齑粉。
但巨鲸不在乎。
你干了很多年,你有钱,你求庄园主卖给你,别做他们这些大资本的走狗了。
但他们也不会卖给你。
因为排他协议,因为沟通成本增加,因为你买的量不够,所以你买不了,更别提打败生豆商们。
你期待着国内有资本能够干死这些巨头们,能不能抄底一块庄园,自己产好咖啡。
想的好。
光种一颗产瑰夏的咖啡树,就需要让它空长五年,培养一批农民,让他们钻研发酵工艺,又需要很多年。
五年,对咖啡来说,是一眨眼。
但对资本来说,五年没有回报,热钱们等不起。
需要五年才能讲完的故事,不性感。
在这个周期内,就是会有无数咖啡厅倒闭,无数咖啡师一无所有,无数咖啡师背上一身的债。
泥头车,滚滚向前。
你可以期待国内有资本,在各大产区翘墙脚,收购各类种植园;你可以看到有人才在云南扎根落户,实现技术改革,将大厂的经验带到这个领域来;你可以看到国内举办各类评审会,将国内的好豆子推向世界。
你可以期待。
但这些都是极度精英主义视角的故事。
与你一个咖啡师,与你一个底层青年有什么关系呢。
你开的泥头车,从拉钢卷变成了拉水泥,从红色的变成蓝色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是松柏,是胡杨,五年雨打风吹,五年干涸无水,都不会死。
但你是野草。
就算风调雨顺,你也活不过五年。
你是这个行业的两季人,长夜漫漫,凛冬已至。
你看不到春天。
9
我爱咖啡吗?
我或许爱。
但咖啡一定不爱我。
准确的来说,咖啡不爱任何人,它只是一款大宗商品,由大资本垄断了供应链,然后贩卖到每一个对咖啡因成瘾,或对精致生活有向往的人手中。
从来没有什么咖啡梦。
只是人们将自己所有的精力与金钱,青春与热血砸了进去,凝视它许久,指望着它有一个回应。
它不会回应,它有周期,它自有定数。
只要你爱它,它就吃着所有年轻人的血与汗。你们从来不是师父与徒弟,情人与伴侣的关系。
而是主人与奴隶。
它设下了层层障碍,层层枷锁,最终并不是为了让人挣钱,出人头地,而是要你绝对的死心塌地,绝对的臣服。
你以为你在跟它SM,但对不起,它忘了安全词。
我曾是咖啡师,考了许多证,随后我向上游追溯,现在我既是加工商,也是贸易商。
不上,不下,最尴尬。
这个行业它提起了我的裤子,然后在我脖子处系紧裤带。
我往上走,它扯我蛋;
往下落,它勒我脖子。
我赚的不多,每天在机器轰鸣与噪声中烘焙出一批批豆子,想让消费者喝到咸鲜,就拉到最新鲜的程度,想让消费者喝到苦,就拉到最黑。
消费者想要喝到甜酸,那好说,豆子越贵越容易。
日复一日,总是如此,直到疫情到来。
这么多年,我总需要搬工作室,因为房租和邻居投诉不胜其扰;我不敢休假,不敢谈恋爱,因为豆子不等人;我不敢不砸钱拍卖,因为大消费者会转头就走。
我要更多流量,才能转化,我甚至还得累了一天后,去搞自媒体。
但总归是做下来了。
今年疫情,快递和物流停了几十天。
我心急如焚,我知道消费者就在那里,可我又不能骑着小电驴,一批一批把货送过去。
这几十天里,每天都是心悬着的,你不知道何时会恢复快递,绝望,始终缠着你。
往年这时,无数同行在吵着要参加新一轮的庄园竞拍,但今年大家都沉默了,不拍了,活下去,活下去。
许多同行在长夜中死去了。
他们或是重金拍卖了一大批豆子还没卖完,可眼瞅着新的豆子又要上市,自己的这批豆子打折都卖不出去;
他们或是开了咖啡厅,没有客人上门,每天的房租足够烧干他们的资金链;
他们或是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赖以维系的微薄工资,无法生存。
但就算没有这场疫情,又如何呢。
我身边就有女孩子,在生豆期货昂首挺进的时候赚了一个小目标亿,光最早的蓝牌特斯拉就有两辆,可随后一场天灾,一场叶锈病,让她倾家荡产,负债累累。
她收获了30%的咖啡,这些有着消毒水味道的咖啡豆挂在中介网站上,是不会有人买的。
雨打,风吹,雪落,霜又起。
梦该醒了。
10
醒来时会发现,咖啡是一场无间地狱。
前面的人爬不出,后面的人拉着前面的人的腿,想爬出去。
无论是你当老板,还是做员工;
无论你考证,还是打比赛;
无论你做培训割别人韭菜,还是做加工商向产业链上进一环。
大家互相厮杀,挣扎,内卷。
你从这里挣到了钱,你觉得你从底层杀出来了,你不一样了,但是你的幸福太脆弱了,极远方太平洋或大西洋的一场飓风,让豆子减产,就能够摧毁你几十年的努力。
这么多年,你脸上长了皱纹,你老了。
依然只是一只较大一些的蚂蚁。
你环顾整个咖啡行业,你发现大地早被同行的鲜血染红,还是有无数年轻人想进来,做着梦,向里面挤。
别进来了,是死路,是死路,是死路!
他们听不到。
头顶上俯瞰众生的真正精英们,发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笑。
别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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