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度过至暗时刻
“心中的恨只是对自己的酷刑 / 我们的生命被我们所爱的塑形”
这一年很是特别。
所有的故事都带着某种必然的偶然性,冲击着人们的命运。
譬如年初开始的俄乌战争。我疯狂地联系在乌克兰homestay时候的妈妈,一条条iMessage发出去,鱼雁毫无。十几年前她身体就不太好,我宁愿相信,或许这十几年间,她已经去世了。能联系上的朋友,有宁死与乌克兰共存亡的女孩,有等了很多天只回了一条“who knows, we’ll see”的年轻男孩,也有在纷飞中带着母亲和外婆跨越边境奔向邻国的前同事。
这场战争的爆发对我造成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吗?没有。甚至,我除了捐助一些微薄的资金,根本无计可施。把手机关起来,揣进兜里,四周依然一片祥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更不用说,年中的上海封控,再到现在的广州,以及其余种种大家都很熟悉的事情。
这些物理上并没有切实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都席卷着一股暗黑的巨浪,翻腾着将我推向某个未名之地。
有很多次都提起笔想要写点什么,但每每想起那些绝望和苦痛,多加笔墨总很难。每一件事,落实到每一个实在的人生,都难以想象,或者说揭穿,有多少不眠的长夜和细碎的折磨。
平常自己与黑暗的战斗总能可控地偃旗息鼓,但当黑暗降临到别人身上,心头就多了一把刀,忍不得。
在所有人都在渡劫的至暗时刻,我想起了姥姥。
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啊,身上都背负着时代。姥姥也不例外。
她生于上海,还没落地便失去了父亲。当时内忧外患,一片混乱,姥姥和她的母亲孤儿寡母在上海身处极险之地,随时都有被暗杀的可能。姥姥的母亲寻求邓小平的帮助,才顺利逃离了上海,坐船到了香港,又不知道几番波折,才回到了大陆。
彼时对她们母女两来说,最好的安排是到广西安顿,有父亲的战友安排照顾,有相对安全的住所和工作,于是姥姥和她的母亲便在广西某个村落安顿了下来。姥姥在那里上学、长大,在倭寇进村的时候,用求生的智慧和党的帮助保住性命。
这些都是在我长大后,一句句从姥姥嘴里问出来的。如果我从不过问,或许她毕生都不会提起。
战事结束之后,姥姥开始了法律工作。起初在哈尔滨,后来去了北京,最终因为她的母亲和爱人(我姥爷)回到了南方定居,退休后也在继续着律师的工作。小时候我不太懂这些,家里络绎不绝来道谢和送果篮的人,只让我觉得姥姥是一个广结善缘的好人。一直到前些年,她的身体状况逐渐恶化,但依然还在处理着别人的官司案件,客厅的茶几上铺满了档案,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地打,我才意识到,这是她一生的荣光。
前年民法典颁布,89岁的她还想录一些民法典的小视频,为普法做一些贡献,“活不了多久了,再为法律做点事吧”。一语成谶,录完第一条视频,癌症恶化,她开始了住院的至暗时刻。
姥姥病重之后,我隔三差五就回广州看她。当时已经有了疫情,核酸还没有常态化,我每次回来都要先去华山医院捅鼻子,回到广州再做一次核酸,带着纸质的阴性证明去医院报备,并在姨妈的提前打点下,才能勉强进入病房,短暂地探望在医院住院的她。这个流程,在那一年的日子里不停地在我的生活中重复着。当揣着简短核酸证明的手,拿起那本写满医学术语的诊断和治疗记录,其上个别尚可辨别的名词让我感到,这病房里的一切都在真实发生。
往往我回来的时候,她刚从上一个化疗中缓过神来。我问她疼不疼,她总是轻描淡写:“不要紧”。我没做过化疗,不知道化疗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有眼前的她,让我从视觉上看到了疼痛。她是不认的,就算自己一天到晚都穿着病号服、打着吊瓶,也总是一股子精神矍铄的劲儿。
还没有病重的时候,她都要定期去整理头发,烫成那种很自然的弧型,不能太长、不能太短,到脖子后面刚刚好。现在在医院里,头发打理没有那么便利了,她也必须要别一个头箍,或者戴一顶帽子。贴身的内搭和病服外的开衫,搭配也是有讲究的,红的不能配绿的,有蕾丝就不能有太多绣花,也不是什么高档的衣料,但都是她一辈子的讲究。
见外人更是要讲究。如果今天有人来探望,或者要去医院楼下的院子里晒晒太阳,她还要戴上最喜欢的那条珍珠项链,或是在颈边结上一条雅致的丝巾。
“我还没死,得好看点”。
吃饭也很要紧。姥姥是个有口福的人,百无禁忌,什么都吃。她像个小孩子,喜欢吃零食。儿时看到我在吃薯片,她一把夺过来,“小孩子别吃那么多零食”,遂打开袋子自己开始嘎嘣嘎嘣大吃了起来。她嗜酒,啤酒白酒葡萄酒清酒,她都能品出个中不同的滋味,不怎么能喝的我,在她眼里简直不像她和她爱人的孩子。
病榻上的时间是没有刻度的,一天一时一分一秒仿佛是无限的循环。最为明显的变化,是她的吃食。起初,除了稍显清淡一些,她吃饭与日常无异,米饭或是面条,偶尔喊我妈妈偷偷给她带几块黄油曲奇饼干,或是一盒巧克力。后来这些饼干巧克力她吃不动了,只是放入口中吮吸一下味道,然后便吐了去。
再往后,她咬不动米饭了,只能吃糊状的流食,但依然没忘记“点菜”:今天吃点甜的马蹄吧,明天再西兰花,后天芋头记得买好一点的芋头。一次我去看她的时候,给她带了橘子。剥好,拿出一小瓣,她叫我抽几张纸巾垫在手上,这样才不会把橘子的汁水落在她的围兜和衣服上。
“甜不?”
“甜的。”
她老说谢谢我常常从上海赶回来看她。其实我也欠她一些不重要的感谢,因为是她执意留我在医院陪她吃饭,让姨妈去给我捎了一份,她说楼下的食堂“排骨炖很烂,汤煲得很甜,三菜一汤才15块”。
想感谢她的,应该还有很多跟她在同一层楼的病友。那一层楼很特殊,几乎都是罹患肿瘤的孩子,大一点的不过十岁出头,小的可能只有几岁。路过走廊的时候,能看到一个个剃着光头、瘦骨嶙峋的孩子,或躺在妈妈怀里,或坐在长椅上看着窗外。我不忍直视,只能用余光感受他们的气息。
而当90岁的老人在临终之前遇到这样的一大群孩子,百般伤感,千般恻隐,万般信念。她住的病房,上一个房客还是一个小孩,墙上还有留下来的贴画和卡通贴纸。这个孩子走了,才换来一个空余的单间。姥姥说到此处,便擦了擦眼泪。她喊我拾掇出一些水果,想送给其他病房里的孩子们。刚坐上轮椅推出去没几步,又打住了。
“我现在这个样子吓人的,不去了,你帮我送一下吧”。
时间有大爱,姥姥的至暗时刻在她生命的终点迎来了完结。普通而平凡的她,就跟抱怨家务做不完的林徽因、“什么都不懂”的林语堂一样,最终都不过是各自所背负的时代里一粒小小的尘埃,只不过有的人留下姓名,有的人如我姥姥则默默无闻,尘归尘,土归土,仿佛都从来没有来过。
我不是想在现在这样的至暗时刻宣扬虚无,实际上这也并不虚无,实际上活着本身就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或者获得什么。生活本身并没有真正的“真实”,只有生活的感受是真实的。
所有的风霜雨雪、柴米油盐,每一张图片、每一条数据、每一段视频都不是真实的,真正真实的是什么,只有你的内心知道。
如姥姥交到我手里的家风:“诚实做人,诚信待人。”
“人”是他人,也是自己。
如何度过至暗时刻?
无他,唯心诚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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