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主播背后,我是有血有肉的“中之人”
2016年11月29日,一支有些奇怪的视频被传到Youtube,一位名叫“绊爱”的二次元女孩自称AI,尝试注册账号,但因为太笨没有成功,蠢萌的风格收获了众多粉丝。自此史上第一位虚拟主播就此诞生。
这是一种由真人出演二次元形象的直播形式,网友看到的是二维或三维的虚拟形象,背后则是真人在实时进行动作捕捉、收音。这种虚拟主播背后的人被称为“中之人”。
绊爱的成功带动了虚拟主播产业的发展,2020年6月至2021年6月,仅B站就诞生了32万虚拟主播。今年以来,这个原本小众的亚文化现象不断出圈,5月10日,由乐华娱乐和字节跳动打造的虚拟主播偶像女团A-SOUL,宣布成员珈乐因为身体和学业问题将中止日常直播,进入“休眠期”,去年,这个组合五位成员仅直播礼物营收就超过2400万。之后A-SOUL的中之人爆料遭遇公司管理层辱骂、压榨,陷入“塌房”风波。
中之人游走在虚拟和现实之间,扮演着虚拟的角色,却和角色、粉丝产生着真实的感情连接。凛·阿格里亚斯就是一位虚拟主播,在B站上拥有超过20万粉丝,背后的中之人曾经是一位歌剧演员,下面是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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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真诚的小恶魔
你可以叫我凛·阿格里亚斯,也可以叫我凛老师,无所谓,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每个人都有无数个社会身份,你要不停地进入身份,再离开。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姓名、年龄、所在城市,这些都不重要,每当午夜十二点——时间也不一定,我的身份就变成了一只名叫阿格里亚斯的小恶魔,银色的头发,邪魅的眼睛,有着山羊一样的角,一个符合二次元审美的动漫形象,有些傲娇,喜欢唱歌。每天,有几千人,或许高峰时有几万吧,看我唱歌,打游戏,聊天。
凛·阿格里亚斯的形象
说老实话,我们这行的门槛并不高,大部分虚拟主播和我一样,动作捕捉仅限于面部,成本不高。下载一个面部捕捉软件,加载之前做好的虚拟形象模型(模型的精度直接决定了动作的细腻程度),连接摄像头捕捉面部动作,之后,就可以随着面部动作,同步到软件里的形象,投屏到直播画面中。虚拟形象会在直播时显示头部的摆动、嘴巴的开合,还能有规律的眨眼。有时候我直播游戏,甚至不需要面部捕捉,在屏幕右下角放一个形象贴图就好。
只有绊爱那样的大主播才会启用全身动作捕捉,花费不菲,有点像拍电影。每次直播需要穿戴全套带有光点的衣服,绿幕周围有专业的光学捕捉设备进行动作捕捉,中之人每做一个动作就会实时反馈到直播画面里,虚拟主播和中之人肢体获得完美的一致,这套行头最基础的,在几年前也要花十万块以上。除了贵,还累,这些中之人往往有一定的舞蹈基础,这是个体力活。
虚拟主播:绊爱
有人可能会纳闷,一个二次元纸片人动动嘴唇就能吸引人来观看?当然不是,这个形象背后的世界观和故事,需要中之人来自我填充。
我的直播内容主要分为游戏、唱歌、杂谈三部分,会随着心情改变。我的粉丝大部分是大学生、高中生这样的年轻人,喜爱动漫、音乐和游戏,女粉稍微多一些。我曾经好奇他们为什么会关注我,收获的答复是,并不仅仅因为那张华丽的二次元图画,而是因为这个角色的真诚。
我有着和粉丝一样的爱好(游戏),能够为他们唱歌,我的直播间可以成为他们倾诉的场所,帮助他们解决一些现实中的困扰,在这个虚拟空间里,大家都不用有任何社交压力。
为什么他们会喜欢虚拟世界里的主播?我发现,他们要么是受够了真人偶像塌房,需要一个不再折磨他们的完美偶像;要么是二次元动漫的原住民,年轻,从不看真人主播,甚至不看真人电视剧,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活着的动漫人物。
我没有签约公司或社团,签约公司的话有团队运作,更容易涨粉,但不够自由,而不签约则有喝西北风的风险,尤其是想要从零成为一个全职虚拟主播,难度非常大。因此,目前我并没有完全把做中之人当成主业,更多的只是想要唱唱歌、聊聊天。
一个虚拟形象谈论某些话题,似乎享有比真人更多的自由。当阿格里亚斯谈论“贫穷”或者“富有”时,观者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我”不是人。而一个真人主播说同样的话,就会立刻因为他是“人”而被解读出高低好恶的阶级意味。我享受这种带着面具畅所欲言的特权,粉丝也获得了一种真实的亲切感。
所以你就能理解,这种“真诚”恰恰来自于虚拟角色带来的便利。观者知道虚拟主播是假的,但潜意识把中之人的观念、人格和虚拟主播融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对于观者没有风险和压力的重合,还能获得某种想象;而虚拟主播通过虚假的形象,可以输出真实的人格和观点,两者都得到了满足。这或许是这层面具最重要的作用。
这种真实和虚假会形成有趣的梗,粉丝会潜意识里把真实的我剥离开来,即便我讲述的是现实的事情。当我分享喝酸奶的经历时,弹幕中会飘过调侃,“恶魔也喝酸奶吗?”
他们不知道,恶魔也会发烧,也会睡过头忘记直播时间,车钥匙也会被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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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设的悖论
在成为中之人前,我曾是一个稍有名气的歌剧演员,算是一个小小的偶像,但也因为这样的身份,遭受过严重的骚扰和跟踪。
当时每次演出结束,我都会收到粉丝寄来的小礼物,我会把毛绒玩具摆在沙发上,有时候靠着或者抱着它们看电视。有次一只毛绒玩具坏掉了,里面露出了一堆卷曲的黑色毛发,裂开的地方很整齐,很明显是送礼物的人放进去的。朋友说这可能是一种邪术,收到礼物的人会爱上毛发的主人,自此之后我把家里收到的所有礼物都扔掉了。
或许这对那些善良的粉丝有些残忍,但我没办法再接受。
还有一次是疯狂的跟踪。我几次出门和友人聚餐,都遇到了同一个人,一个在歌剧现场加过微信的粉丝。起初我以为是巧合,直到我回家发现那位粉丝也进了小区,她是刷卡进去的,她居然和我住同一个小区。
之后这种跟踪演变成了偷窥。我的浴室有一个高开的窗户,因为位置很高,不大,所以没装窗帘。有时候泡澡几束阳光照射进来,一种和煦的舒适。那天我躺在浴缸里仰着看窗,发现对面楼有一个奇怪的亮晶晶的光点,我拿来望远镜,发现对面白色窗帘中间,同样有架望远镜。我穿上衣服,冲进了对面那栋楼。在电梯里,你猜我看到了谁,没错,就是那个粉丝。
我明显感觉到她有些慌张,空气仿佛凝固。我该呵斥她一顿?还是报警?电梯上升的很快,我脊背发凉,感到厌恶,最终,本来要兴师问罪的我什么也没说,只想快速的逃离这里。几天后我搬家了。
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歌剧演员,都会有这样的遭遇,如果是一个真正的爱豆、顶流,他会遇到什么?不难想象,必须要时刻维持人设,举手投足都要完美,如果不能一辈子满足粉丝的幻想,塌房就是必然。
而中之人就是再好不过的职业,现实中不会有人再骚扰我,在真实的生活中,我无需维持任何人设。
不过,在网络的世界里,虚拟主播同样需要人设。例如绊爱的角色设定是AI,神乐mea是一个自称养育了两个孩子的38岁单亲妈妈,直播时喜欢爆粗口……女性虚拟主播一般以呆萌者居多,男性则是美少男和酷叔叔更受青睐,至于物种嘛,吸血鬼、恶魔、拟人的羊或者狼皆有之。
早期的虚拟主播多由公司策划,以比较精良的视频作品作为互动和呈现方式,说话、动作都有剧本,也遵循比较严格的人设和世界观,后来直播成为了互动的主要方式,更接近粉丝,也更容易获得经济收益,所以人设反而没那么严格。
跟现实中的爱豆相比,由于虚拟主播角色本身是非世俗化的,脱离现实存在的,粉丝的接受度也更高,很少出现所谓的“翻车”“塌房”。
翻车大部分情况是中之人和公司之间的斗争,比如绊爱所属公司Activ8曾经为了弱化初代中之人春日望对IP的影响,推出了四名新的中之人代替,导致粉丝的抗议和不满,B站账号有十几万粉丝流失,口碑遭到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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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歌剧演员到中之人
我做中之人已经4年了,时间久了,说实话,每当早晨醒来,我都会反应一下,我是谁?是身份证上那个人还是阿格里亚斯?我仿佛被一分为二,一个是生活中的我,另一个是虚拟舞台上的我。
真实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我从小喜欢唱歌,但当我进入专业的殿堂,曾经引以为傲的声音成了班里的反面例子,阅声无数的老师们早早下了判断:音色先天不行,吃不了这碗饭。
大学行将毕业,我进入了老师推荐的剧院。我个头不够高,嗓音不够好,男一号是属于伟岸的好嗓子们的,他们是剧院的王子。
不过,通过几年的努力,我在男二这个角色里做到了自己的最好,谢幕的一瞬间,余光撇向台下,是兴奋的观众和掌声,那是我最轻松的时刻,在成为中之人之前,我的快乐一部分来自于工作的成就感。
我还痴迷机车,当时我到俱乐部找专业的赛手培训,考驾照,心高气傲,想着进入这个圈子就要玩到最好。然而却在一次跑山中因为躲避一只猫咪出了事故,右腿骨折,还断了两根肋骨,肺部有些漏气。这次事故最直接的影响是留下了后遗症,我无法再回到舞台,歌剧演员长时间的站立对我来说吃不消。
骑行服
作为一个资深的动漫爱好者,我很早就知道日本最早的虚拟主播绊爱,最初我以为她是个纯粹的AI,后来才知道背后是多个中之人的共同努力。伤势恢复后,我想找一份能保证安全、安静,又能够以某种方式满足我表演欲的工作,虚拟主播再合适不过了。
转型的一开始是总是最难的。刚直播的时候,6个小时一个观众都没有是家常便饭,以至于我习惯了一个人对着镜头玩游戏,自言自语。有时,我感到自己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生活中的我,一个是表演的我,真实的我在观众席看那个表演的我,“你居然会这样做,也太有意思了”。
职业转换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我的收入,虚拟主播的收益和普通主播没什么差别,靠直播打赏分成,每场直播所得收益平台会抽成50%。刚开始我粉丝很少,也没有签约公司,收入有限,不得不变卖了好几辆机车。不过,当粉丝涨到10万以上,我的综合税前收入就逐渐稳定在每月4万左右了。我还加入了工会,时常有一些虚拟主播间的联动活动,当然,每次活动后工会也会抽取相应的提成。
成为虚拟主播的另一项“福利”是,我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搬家自由”,有更多机会间体验不同的城市。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家当是电脑、录音设备以及我的摩托车,只要有一个小空间自由的待着就好,房子不是安全感的来源,反而会带给我压力,当然,我也买不起(笑)。
当我们彼此治愈
我现在有超过20万粉丝,粉丝多起来后,彼此间的依存感就出现了,不做演员后,我变得不够自律,也有点懒散,但粉丝经常会在群里催更,催我出新歌,推着我练习。
直播是最好的与粉丝互动的方式,这是一种没有压力的陪伴感,说老实话,有时候我的倾诉欲体现在喜欢“好为人师”。大部分粉丝年龄比我小或者相仿,在互动的过程中,我愿意站在阿格里亚斯的角度,坦诚自己的意见,颇有一种“反正是你们人类的事情,我实话实说咯”的感觉。
上个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在杂谈会上聊得不亦乐乎,突然弹幕出现了一条信息:我现在吃了十几粒安眠药了,只想看着你的直播死去。直播间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我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一条玩笑话,立刻开启了半个多小时功力全开的劝诫模式,但那个ID迟迟没有回复。两天后,熟悉的ID终于又出现,他说自己后来呼叫了救护车,洗了胃,“要好好生活啦”。本恶魔感觉到特别开心。
我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从初中起就一个人居住,独居生活让我比同龄人更加早熟,也为我直播时的互动提供了一些经验,粉丝逐渐从单纯喜欢我的声音和音乐,到喜欢我的人格,并且有所依赖——这种依赖是相互的,对于一个长期独居的人来说,我也需要我的粉丝。我经常失眠,睡不着觉,直播就成了一种消耗精力的方式,我唱到嗓子哑,最后下播,沉沉睡去。所以,粉丝又何尝不是在治愈和陪伴我呢?
他们会在我熬夜的时候提醒我,恶魔该早睡了。注意,他们会叫我恶魔,一种关切的褒义称呼,现实生活中,我们会戴上往往与自己的内心情感并不相符的面具。有趣的是,当我戴上了虚拟的面具,反而能更真实地展现自己。
可悲的是,一些经纪公司总是认为粉丝喜欢的是那张皮,那个形象,至于背后是谁并不重要。实际上,那张皮后的“灵魂”才是虚拟偶像的真相。这种认知的错位导致这个圈子时常出现虚拟偶像休眠、中之人换人后粉丝骤降的新闻。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这一行也有饭圈化的趋势。上个月,我解散了所有的粉丝群,起因是我被一些观众污蔑,粉丝们就开始自动到各个平台寻找黑粉,制作视频为我鸣不平,有时还会到别的主播直播间留言。我心里只有感激,但是这是一个死胡同,卷入这样无意义的纷争,只会让大家更加极端,更加疲惫。
阿格里亚斯是一个虚拟的形象,但是可以带来真实的情感和轻松的氛围。《JOJO的奇妙冒险》里有句话,替身使者之间是会相互吸引的。同类人往往会因为命运或者一系列的羁绊,最后汇聚成一个团体。
我的工作台
不可避免的,有些粉丝想打破这种虚拟和真实的界限。他们试图“开盲盒”,也就是调查中之人的真实身份。实际上,这违背了虚拟主播本身的意义,我们只需要投入情感在虚拟角色身上就好了,执意打破这种界限,带来的可能是失望和幻灭。因此,中之人这行有个行规,主播不许透露自己在现实中的任何信息,一旦在线,我就是阿格里亚斯,银发小恶魔。
有时候,录好新歌,听到粉丝赞美时,我会感到失落。只有我自己知道,不再为了专业演出而一天几个小时练习台词和声乐后,我已经成为娱乐级别的业余歌手,水平不及当初的十分之一,我,属于演员的那个角色已经逐渐休眠了。
然而,到了深夜,打开电脑,我化身阿格里亚斯,和我的人类朋友们聊聊天,唱唱歌,有那么一瞬间,舞台上的我和电脑里那个小恶魔的虚拟形象,似乎融为了一体。
看完这位中之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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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张峰
编辑:王婧祎
封面、头图来源:unsplash
运营编辑:同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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