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 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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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来自夏春花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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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命运结成了莫比乌斯环,是否只有死亡才能打破魔咒?
辽市素质教育红人,当地最受爱戴的校长之一徐远江突遭绑架,城中议论四起,自家别墅却静谧无声。眼神空洞、无所作为的女主人,伺机而动、策划出逃的保姆,暗中窥伺的大儿子,躲在角落中瑟缩发抖的养女,无处不在的菩萨像……他们似乎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绑匪在月夜众目睽睽下消失,当年校园礼堂跨年夜的那场噩梦却从记忆深处慢慢浮现。
2019年12月31日清晨,党默雨被父亲从木板床上拉起来,父亲把一个天蓝色布书包挂上她的肩膀,拖着她上了摩托。那是一辆大红色的摩托,父亲一周前突然开回来的,鲜艳的正红色立在摇摇欲坠的砖瓦房前,显得格格不入。父亲很宝贝他的这辆车,甚至不允许党默雨靠近,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慷慨大方。
党默雨睡眼惺忪,她还没从昨晚的睡梦中挣脱出来。梦里,母亲绾着海藻般的长发,身姿绰约,伸出温暖的手,拉住了自己。她贪婪地吮吸着母亲身上的味道,像是阳光与大海的气息,辽远、温暖。不像父亲,他的身上永远沤着一股汗酸味儿。
冬天的北风割在党默雨的脸上,她双手紧紧攥住书包,她刚刚仔细检查过了,重要的东西都在。她习惯把所有行李都装进一个简易的小包里,就像她习惯了从来不问那个带她走的人要把她送去哪里。这些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他们会告诉她,“带你去游乐场”,“给你买好吃的”,“一起去公园踏青”,但最后,这些答案都会像泡沫一般消散,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看天色暗了又亮,兜兜转转,又回到福利院。
看大人们绞尽脑汁编答案的样子,她心里甚至觉得他们可怜。党默雨学会了起身就离开,学会了不问问题。如果要扔掉,就尽情这样做吧。
摩托车穿过市区,驶向市郊,在一栋深棕色的别墅前停下。父亲拉着她叩响门铃,金色大铜门应声而开,探出一个面容清秀的中年妇人。
党默雨认得她。两年前,父亲把她从福利院里接出来,带她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这个中年妇人父亲的葬礼。“这是李清铃,见面要叫李太太。爸爸替她父亲开车。他家里用的车都是宾利,你没听说过吧?好几百万一台呢。”那天,父亲对她说。
但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李清铃,也没见父亲再去开什么豪华轿车。父亲终日在街巷间游荡,他们住的地方也很快从市中心的小区挪到了城中村的板房。
李清铃裹着睡袍,把党默雨领进门。她的手很凉,凉意往党默雨的皮肤里钻,冻得她心里发颤。
“你先坐。”她把党默雨安排在一楼客厅的皮沙发上。皮沙发很柔软,坐下去就陷出一个坑。沙发下面铺着雪白的羊毛地毯,党默雨只能微微抬起双脚。
落地窗外,父亲佝偻着身子,双手交叠到一起在胸前摇晃。断裂的词语碎片散落进别墅,“太太,我只有您一个指靠了……念在您父亲旧情的份上,行行好,总不能把她再送回福利院……就一周,我保证想到办法把她带走……”
带走?又要被带去哪呢?党默雨心里倒是更希望父亲把自己送回福利院,她在那里待了足够久,整整八年,那里比任何地方都更像家,至少那里不会把她抛弃。
两年前,院长把她叫去办公室,通知她的亲生父亲要接她回去时,她心里确实涌起过期盼。她曾经遭到三个领养家庭的退养,甚至已经做好了永远待在福利院的准备,但那可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血脉相连的真正的亲人,谁能抵抗得了呢?
党默雨那时还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只能依靠母亲的日记来幻想。母亲那两大本红皮日记,里面用蓝黑色墨水密密匝匝地写满了字,所有出现的人物均用姓氏或昵称命名。父亲只存在于第二本后半部分的缝隙里,甚至没有出现姓氏或昵称,只用“他”来做指代。
“老是感到恶心,总想吐,他下班买了橘子。”
“我走了,没跟他说。可能他也不想知道,我们不过是互相取暖而已。”
“我以为自己会死在产房。护士把女儿抱给我看,小小一团,眼睛很像我,是我的孩子。打开手机,他打来了一通电话,我没回。就这样吧,我不想见他,我迫切地想见另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呢?”
在母亲的叙述中,父亲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甚至连一张脸都没有。但党默雨想,他肯定要能配得上母亲才是。
党默雨想象过的母亲的样子,也是根据这两本日记勾勒出来的——大眼睛,挺拔的鼻子,嘴巴小巧。她的身材应当是修长瘦削的,脊背总是挺得笔直,脸上永远摆着一副不肯低头的倔强神色。如果这样的话,父亲也应当身材挺拔,面容坚毅,至少要像港片里演的那样,像周润发,或者刘德华。这样想着,党默雨兴奋得一夜未眠。这下学校里没人再敢背着自己嚼舌根了。
但父亲让她失望了。他很瘦,个头不高,头顶秃了一块。他是穿着周润发在《英雄本色》里穿的那种黑色西装,然而套在父亲身上,就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空荡荡的,说不出的怪异。
父亲把她接回家,住在楼房里的时候,他每天都会亲自做饭给党默雨吃,还给她转去了一所升学率更高、离家更近的学校。后来,他们搬去砖瓦房,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党默雨只能钻进大塑料袋里取暖。父亲逐渐变得喜怒无常,她来月经初潮,父亲只会甩下一句:“自己处理”。党默雨从母亲的日记里找到了解决办法,去超市买了几包卫生巾,但见父亲脸色不太好,后来就只用卫生纸垫着。
从那时开始,党默雨就预感到了,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摩托车的排气筒里喷出黑色的浓烟,从别墅门前呼啸而过,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从自己的生活中驶离了。
“你跟我来。”李清铃把她带上二楼,把北侧的卧室指给她,“你先住这儿吧,家里的保姆前两天辞职不干了,你有什么问题直接跟我说就行。”
“谢谢,李太太。”党默雨嗫嚅道。
“叫我阿姨就行。”李清铃轻声叹了口气。
对于党默雨来说,别墅是完全新鲜的玩意。整整三层,有院落,有泳池,有轿车,房子大得像宫殿,甚至比学校操场还要宽敞。她的房间是浅蓝色的,浅蓝色的壁纸,浅蓝色的床单,浅蓝色的书桌。她小心翼翼地把书包放在床头,那里面装着母亲的日记,两大本,深红色的封皮,已经被翻得有些掉页了。她把它们安置进书桌的抽屉,用锁头锁了起来。
晚上,党默雨在餐桌上见到了徐远江。在此之前,她已经在无数当地报刊媒体上见过了他的照片,他戴金框眼镜,真人看起来比照片上精神,肚子挺出来,像揣了只皮球,皮带只能勉强系在肚子下面。
“这是谁?”他指着党默雨,问李清铃。
“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借住几天。”
徐远江的眼睛在党默雨身上来回打量,他的眼珠灰蒙蒙的,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党默雨被他看得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你今年多大?”徐远江问。
“12岁。”
“念五年级?”
“嗯。”
“在哪个小学?”
“实验小学。”
“实验不错,不过照我们还差点。行了,先吃饭。”
众人这才开始动筷。党默雨的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
一周后,父亲没有来,李清铃和徐远江也没有提这件事,没多久,她就被转到了徐远江所在的学校——辽市解放中学。
第一天放学后,她捧出日记,在桌面上摊开,用同样的蓝黑色墨水在日记的空白页上写:“我住进了别墅,还去了辽市最好的学校上学,妈妈,你看到了吗?”
徐远江的家位于城郊,带露天泳池的三层大别墅,白色的欧式罗马柱,金色大铜门,一推开,入眼即是闪着光的水晶吊灯和整洁的拼花瓷砖,外墙体粉刷成了深棕色,四面装有落地窗。外围有一座百余平小院,院中的露天泳池已经干涸,许久没人清理,泳池四周积满了淤泥,角落处甚至生出水藻。
早上六点,枕边的闹钟响起,何扬从一楼保姆间的单人床上起身。最近几天,她的双手有些浮肿,那枚刻有莫比乌斯环的铜圈戒指箍得她肉疼。由于年代久远,铜圈生锈变红,在她的左手中指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印痕。她一边轻轻转动戒指,一边走去厨房。
何扬平日里主要负责别墅各层的清理工作,还要准备一日三餐,这样的活计并不轻松,幸亏她遇上了个好太太。李清铃对家务不挑剔,做或者不做都由着何扬。偶尔,她还会帮忙洗洗衣服,扫扫地,从不端女主人架子。她经常把自己关进卧室,在床上一坐就是一天。如果徐远江不在家,何扬就不用煮太多菜,有时候把剩饭热一热,也没人会说什么,除了小少爷有时会抱怨几句。徐子轩随他爸爸,脾气暴躁,颐指气使。李清铃管不了他,只暗地里告诉何扬:“不用理他就行。”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将客厅照亮。每天清晨,李清铃都会躲进储藏室做祷告。储藏室的柜子上立着一尊耶稣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钉子穿透他的手掌、脚背,他一丝不挂,表情痛苦。何扬去擦那雕像,洁白的雕像仿佛被鲜血浸染。除了那尊小小的耶稣像,别墅的其他空间,都被佛光笼罩。徐远江斥巨资买来开过光的佛像、菩萨像,将它们摆在别墅最显眼的位置,每天在香炉里插三柱香,因此家里终日烟雾缭绕。
餐桌上摆好四碗白粥和一碟咸菜,李清铃与徐子轩坐在一边,何扬与党默雨坐在另一边。党默雨是由她的父亲托养给李清铃的,她自幼被抛弃,在南山儿童福利院度过了前八年,身世凄苦。她与徐子轩一起住在三楼,卧室门正对着,李清铃让徐子轩管她叫“妹妹”,徐子轩不肯。私底下,他喊她“没妈的”。
餐桌的主位空着,徐远江已经三天没回家了,何扬没有兴致做饭,李清铃没有胃口吃饭,家里早就乱做了一团。只有徐子轩还记得徐远江的习惯,他每天更换香炉里的香,把菩萨像和佛像擦得锃亮,还执拗地一定要在父亲的位置摆上碗筷。
“搞这些有什么用啊?”李清铃拔掉沉香、扔掉碗筷,把徐远江的衣物一并打包扔到客卧。徐子轩就偷偷把这些东西又捡回去,供在自己的书桌上。那天,何扬装作打扫卫生偷偷检视,正对上徐子轩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掺杂着怨恨与愤怒,看得何扬脊背一凉,自此轻易不敢再踏足徐子轩的卧室一步。
“手续办得怎么样了?”饭吃到一半,李清铃问道。
“在办了,等审查。”何扬说。
“你知道,你也可以提前离开吧?”
“当然,但我放心不下。你答应过我……”
“当然,当然,带走吧,都带走吧。”李清铃说。她备好了铁桶,准备把家里这些佛像都烧掉。
党默雨用脚蹭了蹭何扬的小腿,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她最近睡得不安生,眼睑下一片乌青。何扬在餐桌下面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大腿,“去睡会儿。”她向她做口型。
清洗过餐盘后,何扬回到保姆间,房间五平方大小,摆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只旧衣柜后,就再放不下其他东西。
为了离开做准备,她已经开始提前收拾行李。她的行李不多,只有几套换洗衣服、一封信和两个笔记本。她把它们塞进皮箱,整理时,一张照片却掉落出来。照片已经泛黄、褪色,但还是能依稀辨认出,画面中的那两个女孩正在奔跑。她们穿着棉袄,围着围巾,背后是一片肃杀的冰棱。
何扬仔细打量着那张照片,张子真的面庞越发清晰起来。她留着齐刘海,梳荷叶头,一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嘴角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她有一双大眼睛,瞳孔颜色很淡,像猫眼。在分别的时候,她喜欢说两声“再见”。
“再见,再见”,7537天前,她们最后一次见面,这是她同何扬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太阳很好,阳光把皮肤烤得发烫。张子真剃了板寸,力道深浅不一,青一块白一块,像狗啃的。她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上,眼角有淤青,额角的伤口还渗着血。
“要是我能跟你一起回去就好了。我会想念你的,别担心,我很快就能回来了。再见,再见。”她紧紧抓着何扬的手说。
自行车驮着她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张子真食言了,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脸颊痒痒的,像有蚂蚁在爬。何扬把照片仔细放好,打开手机查看车票。她已经计划好了离开后的安排,打算南下去广东。北方让她感到寒冷,她想去暖和的地方,靠近海边,最好永远没有冬天。这几天她经常梦到大连,梦到那里的冰棱都生出刺刀,把她的脚底板划开,血流如注,染红了碧绿的海水。海边生出白桦林,粗壮、茂密,而张子真通体苍白,手脚被绳索捆缚,呈十字被钉在树干上,像储物室里的耶稣。
何扬放下照片,躺在床上,耳边传来劈里啪啦的声响,好像木头在燃烧。浓烟自屋后腾起,呛得人喉咙发痒。她想象着自己体内的血液流尽,心脏不再跳动,最终变成了一具僵死的尸体,被钉在与张子真相邻的树干上。人群在她面前嘶吼,他们的脸依次闪过,熟悉又陌生。徐远江手持长矛,矛尖对准张子真的心脏。而何扬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不要!”那声音尖叫着。
别墅的门铃响了。“叮咚,叮咚”。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影像都褪去了。李清铃僵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党默雨也从楼梯间探出头来,何扬倚在保姆间门口,单人床下,塞着她刚整理好的皮箱。
没人去开门。凝固的空间密不透风,连时间的流动也被紧紧扼住。何扬感到头皮发麻,成千上百只蚂蚁在她身上爬,咬噬着她的皮肉。
“警察,开门!”门铃声变成粗暴的砸门声。
徐子轩一溜烟跑下楼,殷勤地把警官请进门。两名穿警服的男子出示了警官证,他们接到报警,称徐远江遭到绑架。
徐子轩给他们听了电话录音,绑匪在电话另一头说:“限期一周,筹够两百万,否则撕票。”
“是你接的电话吗?”警察问徐子轩。
“不是,是我妈妈。但她太害怕了,只好我来报警。”徐子轩说。
警察看向李清铃。李清铃目光呆滞,不置可否。
警方查看了别墅监控和通讯记录,还派人去向邻居和物业查证,在确认了警情真实性后,他们开始在别墅内布置监听行动,等待绑匪的下一通电话。
徐子轩跟在两名警官身后跑来跑去,把卧室里的东西一样样挑出来给他们看。随后,他们叫李清铃去问话,下一个是党默雨,再下一个是何扬。
何扬感到自己的灵魂此时已经脱离了肉体,她逃离了别墅,在海水中畅游起来。冰棱消融,四处洒满阳光。她的身体被海水托起,她变成了婴儿,蜷缩在母体的羊水里。她伸展四肢,用发育得还不完全的小手扯过脐带,缠绕在自己颈间。她的呼吸停止,她停留在胚胎状态,她安全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徐远江是什么时候?”隔着母亲的肚皮,她听到有人问。
“8月15日。”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何扬总是会想起自己与张子真爬上学校后山,躺在草丛中的景象。
春夏之交,山林中一片翠绿,茂密的白桦林在草地上投下阴影,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何扬穿着学校发的白T恤和深蓝色裙子,躺在松软的泥土上,青草从地面上探出头来,扎得她的皮肤直痒痒。张子真则裹着黑色的长袖秋季校服,把手枕在脑后,半阖着双眼,睫毛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她说,透过睫毛,她能看见彩虹。
一直以来,即使在夏天,张子真也只穿长袖,何扬从没见过她裸露的皮肤。
“你不热吗?”何扬曾经好奇问过。
“习惯了就不热了。”
她们躺在后山上晒太阳,落日的余晖把草地染红,她们就在一片橙红色的海洋中徜徉。后山的草窠里藏了许多蚂蚁洞,她们从宿舍带来玻璃罐子,用冰棍棒引诱蚂蚁上钩。一般来说,拿着木棍的人总是张子真,她负责把爬出队伍的蚂蚁捉回来,如果有太调皮的,就直接送进玻璃瓶。何扬则捧着玻璃罐,负责收蚂蚁,等收到十余只,就盖上红色的塑料盖。她们趴在一块,看那些黑色的小东西如何挣扎着上岸。它们总是很有活力,踩着六只脚不住地向上爬,但往往没爬多高,就滑下去摔个四仰八叉。偶尔也有厉害的运动健将爬到了瓶口,却发现等待它们的是一块红色的屏障。
何扬喜欢这个游戏,与张子真玩得乐此不疲。当看到蚂蚁摔下去的时候,何扬心里莫名感到畅快。她有资格怜悯它们,她因此而获得了力量。
等到雨天,张子真会在水坑上为蚂蚁们搭建一个水上乐园。她从树丛间翻来砖头,从地上捡几条树枝,砖头摞着砖头,树枝拉着树枝,不消一刻钟,就能搭好一个微型浮桥。雨天的蚂蚁,张子真徒手就可以捉到。她把蚂蚁送上树枝的一端,引导它们爬过树枝,如果成功,她就会为它们欢呼。一条树枝之后,还有下一条树枝,直到一只蚂蚁爬过了所有树枝,她就会宣布它是这次比赛的“冠军”。
这种时候,何扬主要负责撑伞,她不敢捉蚂蚁,怕它们咬自己的手。张子真曾经被咬过,手指肿得像只小馒头,足足过了一个礼拜才消。何扬不喜欢看蚂蚁成功,她更喜欢它们跌落,只有当它们跌落时,她才会喝彩。这样,无论成功还是失败,蚂蚁们都能得到掌声。
这些蚂蚁,除了掉进水里淹死的,后来都被她们放走了。甫一获得自由,它们便开始四处乱窜,然而它们似乎再也找不到蚂蚁洞的方向了,总是围着何扬和张子真的脚打转。
每到这个时候,就意味着她们不得不回去了。晚饭时间已经结束,六点半到八点半,学校新加了两个小时的晚课。她们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赶,钻过学校西边的墙洞,再用红砖把洞堵上,扑落身上的草屑和泥土,沿着教学楼后面的甬路赶回教室,坐到座位上的时候,正好能赶上打上课铃。
何扬很讨厌新加的这两个小时晚课,她只喜欢跟张子真在后山待着。后山的四周是空旷的,不像教室,竖起四堵高墙,让她逃无可逃。
晚课由班主任负责,除了偶尔讲讲数学,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在自习做作业。班主任喜欢在教室里来回踱步,他把手背到身后,像个上了年纪的领导。但实际上,他不过二十出头,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没几年,这是他头一年当班主任。
年轻的班主任戴金框眼镜,喜欢穿白衬衫,模样周正、气质儒雅,开学没多久,就跟学生们打成了一片。他喜欢叫学生们去他的办公室谈话,不谈学习成绩,只谈兴趣爱好。何扬告诉他,自己喜欢在山上抓蚂蚁,他的眉头紧蹙起来,转天却叫何扬来当他的数学课代表。
何扬不讨厌这个班主任,因为他曾经帮她解过围。那是月考后的第一次家长会,何扬的数学考了一百分,她满心欢喜地等在教室门外,期待着母亲的夸奖。
母亲几乎是踩着点到的,何扬的脖子都扯得有些酸了,才看到从走廊的转角处隐隐透出来的身影。母亲穿了一件翠绿色的长衫,长发用一柄棕红色的簪子绾在脑后,走起路来衣摆一荡一荡,发髻下的碎发一摆一摆,宛若一棵随风飘摇的瘦松。母亲从何扬身边经过,看都没看她一眼。
还是班主任叫住了母亲,“孩子考得这么好,表扬一下嘛。”母亲冷淡的面孔这才漾出笑意,“表现不错,继续努力吧。”她的手掌在何扬头顶抚了一把,温暖的触感如电流般传遍何扬全身。
何扬对班主任那天不经意间说的话心存感激,于是她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作业收得一丝不苟,还帮忙批改试卷。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她甚至舍弃了午休时间。
但这些都不能阻止她跟着张子真逃学。跑出教学楼,顺着花园小径,钻出墙洞,躲上后山,这是何扬唯一的放松方式。如果没有晚课,她们可以一直在那里待到九点,直到宿舍熄灯的前一秒,偷偷溜回去,躺到床上。
是张子真带她发现了后山。后山坐落在一片溪流之中。小溪偶尔会有泡泡从水底冒出来,张子真说,那是地震将要来临的预兆。于是她们决定那天不回学校,住在山上。她们从树林深处抱来干树叶,铺在草地上,草地变得松软,她们把身体交给落叶。
秋风吹走了天边仅有的云,深蓝色的天幕仿佛触手可及。她们枕着落叶数星星,张子真指给何扬,告诉她,那个像勺子一样的灯带,是北斗七星。
“你看这条流动的灯带,像不像银河?”张子真问。
何扬眯起眼睛,星光在她的眼睛里变得模糊,朦胧的灯柱将她与夜空紧紧相连。夜空变得深不可测,像一片宁静的海。闪烁的星光化作一条条银鲤,在海面跃动。
“如果我生在海边就好了。到了晚上,星空和大海连成一片,我就能顺着海流游到天上啦。”
“为什么要去天上?”何扬问。
“天上很空旷,很自在。我总觉得,天空就是另一片海。你在海里游过泳吗?身体被海水托着,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是无边无际的水,想想就觉得很安全。”
何扬没去过海边,但她在家里的水盆里尝试过。她把红色的搪瓷盆接满水,把脑袋埋进去,世界突然变得澄澈透明,四周一片寂静,不再有母亲的责骂声,也不再有弟弟的啼哭声,世界开始按照她想象的方式运转。
“将来,我一定要把房子建在海边,每天都去海里游泳。海里是一个世界,陆地是另一个世界。把身体没进海水里,就可以把陆地彻底抛在身后,就像一条鱼一样。”
何扬的眼前铺开一片碧蓝的海,她看到自己正舒展着四肢,在海水中徜徉。海面上泛起点点银光,夜幕低垂,一道流星划过,坠落海底,溅起一朵浪花。
“你相信吗?鱼是星星变的。午夜时分,星星落进水里,就会幻化成悠游的鱼。”
“那星星呢?”
“鱼也可以变回星星呀。如果我们在海水中待得足够久,我们也能变成星星。”
变成星星,闪着光芒,像一块宝石。宝石是耀眼的,是闲适的。她们踏去溪边,捞了好几条黑黢黢的小细鱼,捧在手心,她们的双手便盛满了星光。天上的星星在向她们眨眼,何扬觉得自己的身上也开始发光,她也变成了一块宝石。
夜晚的山林气温骤降,身下的落叶变得潮湿,冻得她们身体僵硬。何扬禁不住打起哆嗦,张子真拉开秋季校服的拉链,把何扬裹进衣服里。她们紧紧贴着彼此,靠对方身上残存的余温取暖。
直到黎明,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阳光晃开了何扬的眼睛,她感到身上又痒又疼。
“蚂蚁!”她尖叫着。她跟张子真的身上爬满了蚂蚁。
“蚂蚁来报仇了。”张子真笑起来。她拉着何扬跑下山,她们坐在溪边的石板上,互相替对方捉蚂蚁。
何扬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她被人推进水中,海水很冷,冻得她浑身发抖。她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但四周一片光滑,没有任何东西供她攀附。她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海水灌进她的口鼻,涌起一阵苦涩。她开始没有章法地挣扎起来。她用力挺起身子,从海水中探出头来,又重重跌落。
她变成了被困在玻璃瓶中的蚂蚁。
别墅的电话铃声在这时响起,把何扬从海水中打捞起来,她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环顾四周,这个狭小的隔间,木板床,因潮湿而发霉的墙纸,突然反而让她觉得不真实。
一层客厅,留守在别墅的警察已设置好监听设备,徐子轩蹲在电话机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像只警觉的野猫。李清铃把身体陷进皮沙发,她脚上穿的丝袜已经破洞,手上的指甲油也开始皲裂。
电话铃声响了半分钟有余,被李清铃推倒的菩萨脑袋在地面上滚动,菩萨的眼睛瞪得巨大,即使处在低位,也仿佛在俯视众生。
“可以了。”警方向李清铃授意,“你们要尽量拖延通话时长,只有时长达到三十秒以上,我们的设备才能派上用场。”
电话接通,开了免提,听筒里传来正值变声期的男声。
“明晚八点,郊区高架桥下南数第二个石墩。”对方简洁明快地说,不待李清铃开口,便果断地挂了电话,留下所有人面面相觑。
当晚,地方台新闻栏目对“徐远江失踪案”进行了报导,原本冷清的收视率,瞬间被炒得火热。
“辽市教育界乔布斯遭绑架!”黑色加粗的大标题在电视机屏幕上循环滚动,甚至有网红称自己将对明晚的交换赎金环节进行直播,凭此,收获了数万点赞。
“是你们哪个走漏的消息?”警察气得直瞪眼。
在场所有人都低下脑袋。
或许是嗅到了商机,数家公众号连夜撰文,把徐远江的过往扒得一清二楚。
“素质教育之殇:天才的诞生与陨落。”
点进文章界面,入眼即是徐远江的黑白大头照。照片里,徐远江戴金属边框眼镜,白衬衫被挺起的肚子撑得溜圆。他脸上挂着笑,双颊的肉堆上苹果肌,因而显得慈祥。
十年前,徐远江凭借着在一家民办初中推行素质教育一炮而红,从一名普普通通的初中数学老师,摇身一变,成了辽市教育界的红人。他在学校里设置了摄影班、写作班、编程班,甚至还有电竞班。除了中考必考的课程之外,他还请来当地大学的社会学系教授做长聘顾问,每周为学生们提供专业讲座。他把课堂开进了植物园、水族馆、素拓场地,带学生们玩着念书,最后还把升学率玩到了第一名。
他成功了,媒体争相来报道。他成了辽市最有名气的老师,还开始在全国各地开办讲座。辽市的家长们为了一张门票挤破了头,所有人都以听到他的课为荣。好几家学校向他抛来了橄榄枝,他选择了薪资最高的一家——辽市最好的私立中学,解放中学,涵盖了从小学到高中十二年。这里是他新的财富基地,也是一个全域式的试验场。上任一年,他大刀阔斧做改革,每一项动作都能引起舆论的狂欢。
这样的人失踪了,许多学生家长都为此忧心忡忡、心急如焚。
“我家孩子就是为了徐校长来的,家里花了大价钱,才把他转来解放中学。谁知道刚来了没几个月,校长就失踪了。要我说,警察同志可得好好查查,把凶手绳之以法,严惩不贷。”
在听到“严惩不贷”这四个字时,何扬不禁感到脊背发凉。她侧过头去,看那两名值守的警官,随着电视台的不断播报,他们的脸色越发难看。
“你们这样泄露消息出去,就不怕绑匪撕票吗?”警察厉声责问,“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甚至怀疑凶手就在你们几个之间。”
“叔叔,不是我们泄露的,说不定是凶手故意联系的媒体呢。”徐子轩开口道。他镇定自若,一点儿也没有担心父亲会被撕票的样子。
何扬打量着徐子轩,总觉得他哪里怪怪的。
自从警察上门的那天起,别墅的一切就都停摆了。何扬不再做饭,李清铃砸了所有佛像,每天给一家四口煮泡面。党默雨的卧室门始终关着,即使下楼,也像一只游荡的幽魂,连脚步声都没有。
只有徐子轩充满活力。他为父亲遭绑架而忧心,他的哭声太响亮,甚至能把整座别墅哭倒。他终日抱着手机,把别墅翻了个底朝天,只要找到跟徐远江有关的东西,不管有用没用,就往警官的办公桌上送。
这样一个心系父亲安危的孩子,在听到父亲有可能被撕票后,竟然无动于衷,实在是太过反常。
“是你吗?”趁徐子轩去花圃浇花,何扬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轻声问道。
“是你吧。”徐子轩头也不抬地说。
喷壶里,大豆水的腥臭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失踪前,徐远江很喜欢种花。每天清晨,他都拎着水壶去院子里遛弯。没一会儿,大豆水的臭味就顺着窗缝往里钻。每到这时候,何扬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一中,回到了那间细长、狭窄的办公室。办公室的窗台上摆着各色花盆,房间里终日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臭味。班主任会从抽屉里掏出一摞试卷,叫她回去发给同学们。“这是今天的作业,辛苦了。”
张子真最讨厌做数学卷,尽管每次她都做得很快,准确率永远是班级第一,但她依旧看见数学卷子就头疼。
“你把它们扔去后山,就说你已经发了,行不行?”
“被老师发现了怎么办?”
“那你就说是我扔的。”张子真向她眨眼。
一闻到大豆水的味道,何扬就会想起这个俏皮的眨眼。张子真没有扔掉数学卷,但那天傍晚,在后山,她们一起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数学”,对着它又打又踩。木牌被踩烂,上面的字迹变得模糊,她们把木牌埋进土坑里,心里格外痛快。
一周过去,花圃里的花叶已经泛黄,这个时候开始浇水,已经太晚了。看着那些萎靡不振的花叶,何扬觉得,徐子轩似乎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在乎徐远江。
除了公安局那些专注于破案的警察们,还有谁会在乎他呢?
晚上八点,李清铃与何扬按照绑匪指示,在四名警察的陪同下,前往高架桥下的石墩。附近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月光洒下来,在地面上铺就斑驳的阴影。李清铃把钱袋放在石墩上,夏风吹过,把钱袋吹得哗啦啦作响。
一道人影倏然从高架桥后侧闪过,跑到石墩附近,直奔钱袋。
警方确认那人没带人质,便持枪冲上前,将那人一把按倒在地。
“警察!不许动!”他们呵斥道。
何扬感到自己身体内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周围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隐约间,窸窣声自那人影的方向传来,他手里仿佛有光在闪动。
“友友们,太刺激了!”那人影大叫着。仔细看,竟是那日在网上说要来直播的网红。
绑匪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警方枯守了一整晚,次日凌晨,只得叫李清铃把那两百万现金再背回去。
回去后,绑匪便彻底失去了音讯,电话回拨过去,显示是空号。警方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于是又中途断掉。各家媒体对此及时进行了跟踪报道,“徐远江生死未卜!”标题已经由失踪进化到了死亡猜想的地步。随着开学时间临近,解放中学的学生、家长们,情绪也越发激动。伴随着燥热的暑气,辽市上空终日被一股焦灼的气氛所笼罩。
作为证人,何扬被警方要求不能外出。她终日困在辽市,焦急地等待着手续审批。只要不被警方传唤,她基本上每天都要去相关部门催一催,但始终没等来消息。
今年四月之前的记忆,在何扬脑海中已经开始褪色。四个月,不过一百二十个日夜,但自己的身体仿佛已经被这栋别墅吞噬。徐远江似乎总是有这种能力,当他活着的时候,他轻而易举地支配着所有人;当他失踪了,他还在持续消耗着周围人的精力。警方上门不过一周,不仅李清铃变得苍白、残破,连这座别墅也开始枯萎、凋零。
绑匪消失后的第三日,上午十点,门铃声又响起,新一批警官来换班。别墅里一片静默,只有徐子轩动作迅速地从楼梯上跑下来,他的步伐“咚咚”作响,把别墅跺得直颤抖。
“忙着去死啊?”李清铃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阴影把她的身子遮住大半。她把头发盘到头顶,像那尊被她砸碎的菩萨。
两名警察径直向保姆间走去,“何扬女士,我们想跟您谈谈。”
“当然。”何扬把他们请了进来。她已经不再感到害怕。谈谈嘛,不然还能怎么样?
“你方便告诉我们,8月15日下午你在做什么吗?”
这样的问题,自徐远江失踪以来,何扬已经回答了不下上百遍。
“我在工作。主要是打扫三楼卫生。”她仿佛在照模板宣读一般。
“当天下午你有发现什么异常吗?比如争吵之类的?”
“没有。下午一点,李清铃带徐子轩去省会考试,下午两点,徐远江开车离开,之后再也没回来。”
“我们查到,你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为什么会来徐远江家里做保姆呢?”
“赚点生活费而已。”
“可你们之前早就认识?”
“什么意思?”
“我们在搜索徐远江相关信息的时候,发现一条处分通报,是关于你的。”
通报批评:
1999年12月31日,本校初二二班学生何扬伙同同伴张子真上课期间逃学,在经过批评教育后,不但没有反思悔过,反而负气离家出走,影响恶劣。其所作所为已严重违反学校管理制度,影响了学校声誉。现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何扬记过处分,以观后效。
2000年1月4日 辽市第一中学
“初二二班,当时的班主任是徐远江吧?”
何扬迟疑片刻,话语在她舌尖翻滚。她点了点头,只觉得脖颈僵硬,冷汗顺着后背直往下淌。
“在你应聘当保姆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自己的雇主是曾经的初中班主任吧?”
“不知道。我是从李清铃那里得知的招聘信息。面试通过后,上岗当天我才知道,别墅的男主人是徐远江。”
“当年那条通报批评发出来没多久,你就转了校,张子真也不知所踪。这与你来别墅做保姆之间有关联吗?”
“没有。只是凑巧而已。我本科是学电影的,在小城市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只好先做这个。”
“八月初,你曾经报案,称徐远江涉嫌强奸,情况属实吗?”
何扬犹豫片刻,缓缓开口。“我们……当时吵架了。”
“为什么吵架?”
“他嫌我……饭煮咸了,想扣我工资,我不同意。”
“就因为这点小事?有点太极端了吧。”
“是啊。”何扬扯出一抹苦笑,“要不我怎么在大城市找不到工作,只能回老家当保姆呢?”
保姆间的门“嘭”的一声关上,何扬瘫倒在床上。党默雨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还好吧?”她问。
何扬点了点头,头宛若铅块般沉重。
“梦杰培训学校”的塑料招牌被周围几个小孩用石子儿砸破了好几道口子,这已经是这周齐梦杰换的第三块招牌了。李明武劝她把招牌换成铝合金的,“看谁还能砸你招牌。”
可是齐梦杰咽不下这口气,她又搬回了第四块塑料招牌,还特意在门口安了监控,准备把这些捣蛋的家伙一网打尽。但等到第二天早上,监控的摄像头已经被人用砖头给拍碎了。这要比招牌被砸破严重得多,她开始怀疑,这不是一个游戏,而是一次有组织的报复。
监控摄像头残存的画面里,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身影一闪而过。即使他戴着帽子、口罩,齐梦杰还是一眼认出来,这男孩是徐子轩。
这次,徐子轩在卷帘门上留了张纸条:“你做的事我都知道。”
最近徐远江失踪的新闻屡次登上地方头条,黑色的大标题:“教育界乔布斯遭绑架,绑匪神秘失踪”。新闻报道里,徐远江神色和蔼,笑容可掬。齐梦杰把每一条新闻都存了档,逐字细读,有视频的,就逐帧放大查看,没看出什么异常。案件进入停滞阶段,眼看就要成为一桩悬案。怪不得徐子轩会用这种办法。在那栋别墅里,他大概是唯一一个真正关心徐远江死活的人。
往常齐梦杰去徐远江家的别墅给党默雨补习功课时,总能见到徐子轩。那个男孩沉默寡言,每当她走进别墅大门,他就探出个脑袋,等她抬起头与他对视,他又把身子匆匆缩回去,像个窥探者。
没想到,他开始把矛头指向了自己。他说他都知道。过往的记忆在齐梦杰脑海中翻滚。
他知道的,包括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吗?
齐梦杰失去了拿着那段录像去派出所对峙的勇气。她把补习班的业务交给其他老师,又躲回厨房里。冰箱的隔层里还储存着早上的剩饭,两片煎蛋,半锅粥,还有前天买的芝士蛋糕。她把冰箱里的食物一扫而空,又煮了一袋水饺、二两挂面,还把女儿卧室里的零食都翻了出来。她用一下午的时间进食,然后又跑去卫生间,用手指抠喉咙,对着马桶都吐了出来。一个巨大的黑洞自她心中升起,把她的四肢、五官都吞噬了进去。
她关好门窗,拉上窗帘,坐在黑暗之中。那张纸条就摆在客厅的茶几上,“你做的事我都知道”。
齐梦杰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她开始撕手指上的皮,从指尖扯到指根,手指露出粉白色的肉,不一会儿就渗出鲜红色的血。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朦胧,恍惚间,她仿佛见到了徐远江。徐远江站在讲台上,手指紧紧扣住讲台的边缘,皮鞋跟在木制讲台上“哒哒”作响。他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字迹隽永清秀,板书写了满满一黑板,身上的白衬衫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上初中的时候,齐梦杰很崇拜徐远江。徐远江会把她叫到办公室,办公桌上永远摆着一杯热茶,是专门沏给她的。
“坐,快坐。”徐远江总是很热情。听齐梦杰说话时,他的眼睛始终直视着她。“你是怎么想的呢?”或者“你为什么这样想呢?”,他喜欢这样问。这让齐梦杰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可以被随便糊弄的小孩子,而是一个值得被尊重的人。
齐梦杰喜欢待在徐远江的办公室,即使那里终日飘荡着大豆水的臭味。徐远江的办公桌上摞着厚厚一摞书,有文学杂志,还有几本小说。齐梦杰记得其中一本叫做《百年孤独》,她没看过,单纯被这个名字给吸引了。她的目光在书皮上流连忘返,深棕色的卡纸,下方站着一个戴绅士帽的男人,男人穿一件淡紫色衬衫,下巴上长满胡茬,他眼窝深陷,眼神中流露出坚定的痛苦。她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睛,好像有一条纽带把他们紧紧相连。
“你喜欢?”徐远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喜欢。”
“拿去看吧,送给你了。”
这是齐梦杰真正拥有的第一本小说。她把它藏在枕头下面,每晚都枕着油墨香入眠。但齐梦杰没能看懂那本小说,她觉得小说里讲的故事跟封面上那个痛苦的男人没有多大关系。后来,她把那个男人剪下来贴在日记本里,下面用墨蓝色的钢笔写下三个字:“徐老师”。
在那之后,再见到徐远江,齐梦杰总觉得他的眉宇间平添了几分忧郁。
如果时间能一直停在这样的日子就好了。这样的话,她大概不会开这家补习班,也不会去徐远江家的别墅专门给党默雨补课,更不会被徐子轩出言威胁。她甚至可能根本不会认识徐子轩,她只会在每年教师节的时候给徐远江发一条祝福短信,短信尾端写下自己的名字。
耳边传来敲门声,“嘭,嘭”,仿佛音乐中的鼓点。齐梦杰缓慢地挪动着身子,用渗出血水的手指头开门。门外站着两个男人,他们身穿制服,在她面前出示警察证。
“您好,我们有事情找你调查,请你配合。”
齐梦杰把他们请进了客厅,那里的地板上堆满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食品包装袋。
“你认识徐远江吗?”为首的警察从公文包里掏出纸和笔,面色和悦地问道。
“认识,我曾经在他们家做家教。”
“你知道他最近……”
“看见新闻说了。”
“你最近还去他们家上课吗?”
“不去了。上个礼拜李清铃给我打电话,说是家里有事,停了党默雨的家教课。”
“8月15日下午,你在做什么?”
“在培训学校备课,然后去了徐远江家,下午三点党默雨有节英语课,我们之前就定好的。”
“当时徐远江家里都有谁?”
“党默雨、何扬、徐子轩。”
“徐远江不在吗?”
“不在。他每个月十五号都要去瑞英寺礼佛,一般下午两点左右就会从家里出发。”
“那天下午你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没有,都挺正常的。我们上课到五点,稍微拖了一会儿堂,默雨有道题不明白,讲解得久了点。”
“你觉得徐远江有什么仇人之类的吗?”
“我也不太清楚,但他那么有名,肯定会有人眼红吧。听说之前竞聘校长,有个候选人跟他很不对付,不过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
“你对他的家人有什么了解吗?”
“没什么了解。我就是上课拿钱而已,跟他们家交往不深。”
“我们在徐远江家里找到了二十年前的毕业照,照片里有你的名字。二十年前,徐远江是你的班主任,你不会不记得吧?”
齐梦杰感到身上直冒冷汗。“记得,当然记得。”
“我们还了解到,从初二下学期开始,您就状态不佳,还曾试图自杀,这是我们在2000年的晚报上找到的报道。”
警官拿出一张泛黄的旧报纸,齐梦杰的报道只占了一小角——“昔日校报创始人自杀未遂,天才陨落为哪般?”
“您方便给我们讲一下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二十年前的事情,跟现在的案子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隐私,我有权不回答吧?”
“8月15日下午,有目击者看到您去上课的时候带了一只大旅行箱,请问您平时去上家教课也这样做吗?”
“不是。徐远江说要送我一对青铜仙鹤,我带行李箱是为了装它。”
“您可以带我们看一看那对仙鹤吗?”
“当然。”
仙鹤摆在书房,体型纤细,姿态空灵,似静似动。
“徐远江为什么要送它给你?”
“为了感谢我吧,帮党默雨补习功课。”
“你给党默雨补习前,知道她跟徐远江的关系吗?”
“不知道。当时是李清铃带她来的。后来只是偶然发现,徐远江与李清铃竟然是夫妻。”
“好,我们大概了解了。谢谢你的配合,打扰了,如果有问题我们再联系你。”
齐梦杰瘫倒在沙发上,她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湿,她的手指钻心地疼,粉红色的新肉开始发皱,渗出来的鲜血已经在指尖凝固,散发出淡淡的腥味。
等警察的脚步声远去,她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响铃近半分钟,对面才接起来。
“警察来找我了。”她说,“他们知道了,二十年前的事。”
“知道了,删了吧。”对面说道。
挂断电话,夕阳自窗帘的缝隙间溜进来,在地板上洒下一点碎金。那双绝望的眼睛又一次在齐梦杰眼前浮现。生锈的铁门,昏黄的灯光,在空气中漂浮着的连成片的灰尘,二十年前的回忆撕扯着她,近乎要将她吞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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