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ian新闻
>
历史学者张灏的沉思

历史学者张灏的沉思

文化
▲ 著名历史学家张灏近日逝世,在美国华人学界,张灏与余英时、林毓生并称“思想史研究三杰”。 (资料图/图)

全文共7909字,阅读大约需要18分钟

  • 到了晚年,有几次,张讲得很沉痛。他在电话里对任锋说,相比犹太人,中国在二十世纪亦是受过如此深重苦难的民族,但是对人的反省却不及他们,这一点令他痛心疾首。


  • 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

责任编辑|邢人俨


香港清水湾,蜿蜒的山路树影幢幢。1998年,时年61岁的张灏来到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担任教授。他拎白色帆布包,在校园匆匆走过。因为做过心脏搭桥手术,不能剧烈运动,人们常看见他在操场旁的临海山路一边散步,一边凝神沉思。


1998年,任锋从南开大学历史系本科毕业。那年香港刚开放内地招生,他作为优秀生源被选入香港科技大学。第一次见到张灏,是在人文学部的开学仪式上。张灏是教授,又是美国回来风头正盛的学者,任锋很希望见面之后说点什么。


他想起之前在图书馆溜达,翻到一份思想争鸣的知识分子期刊,近期登载了张灏写戊戌变法的文章,便客套地说,自己看了文章很受启发。张灏很意外,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任锋现在是中国人民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博士时期师从张灏。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张灏为人低调,鲜少寒暄。当年初来乍到的他,在内地受的史学训练和张灏的研究路数迥乎不同。文章只能说看过,却讲不出一二三。“跟他说话,你必须得真的有想法。没想法,他不会跟你聊今天的天气。”


在美国华人学界,张灏与余英时、林毓生并称“思想史研究三杰”。台湾历史学家、“中央研究院”院士王汎森在悼文中称其为“中国近代思想史大师”。


张灏专长中国近代思想史、政治思想史,著作颇丰,在海内外享有声誉。著有《危机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寻求秩序与意义》《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烈士精神与批判意识:谭嗣同思想的分析》等,也是《剑桥中国史》晚清部分的撰稿人之一。


在历史学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许纪霖看来,张灏与他同时代的许多大学者相比,某种意义上是不知名的。“他是一个纯粹的学者,非常低调,不爱抛头露面,不主动和媒体打交道,不喜欢到处演讲,甚至出席学术研讨会、发表论文都很少,他只是安静地做自己的研究。他在香港待了多年,默默无闻,媒体上基本见不到他。”


2022年4月21日早上,许纪霖打开手机,收到葛兆光教授发来的微信:张灏先生去世了。他有些发懵,给香港台湾的朋友打电话四处求证,最后从台湾“中央研究院”副院长黄进兴那里得到确认。


“我觉得非常受冲击。”许纪霖在电话里的声音仍有些哽咽。


王汎森收到讣告也颇为讶异。4月22日上班途中,他接到电话得知消息。“因为车子刚开进隧道,有点慌乱,我忙问:‘哪位张先生?’我之所以没有马上想到是张灏先生,主要是因为今年二月在图书馆线上捐书典礼上看到张先生时,觉得他的状况还不错。所以完全没想到两个月后,张先生便故去了。”


1937年出生的张灏,籍贯安徽滁县,先后在美国俄亥俄州州立大学、香港科技大学担任历史系教授。少年时代,他在台湾大学、哈佛大学求学,师从“五四之子”殷海光、比较思想史巨擘本杰明·史华慈。史华慈与费正清被认为是当代美国最著名的两位中国学专家,亦是孔飞力、杜赞奇、柯文、杜维明、李欧梵、史扶邻等著名中国学专家的老师。


张灏一生著述不多,却多是极有分量的经典。他生前提出多个对中国近代思想史研究具有开创性的概念和观点,后世学人很难绕开。首次发表于1982年的《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因探讨对人性罪恶和堕落的防范与警惕,对知识界影响深远。


4月25日,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发布讣告《沉痛悼念张灏先生》。“张先生致力于中国思想史的研究,尤其注重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在时代变局中的思想变迁进行探索。他提出的诸多创见,如转型时代、五四思想的两歧性等,影响深远。特别是通过对儒家忧患意识、马克思的异化观念与各种现实主义的反思,他开创性地提出‘幽暗意识’的概念,为我们理解儒家传统及审视西方制度提供了一个独特视角,意义重大。”“张先生淡泊宁静,治学七十载,踔厉慎思,缜密精深,为建立文化中国的认同,重塑新轴心时代的心灵结构,做出了卓越贡献。”


任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许倬云曾评价张灏“学问缜密扎实,人品正直正派”,其思想的深邃和穿透力得到同辈学人普遍认可。


“我个人以为除了幽暗意识、转型时代之外,他在其他许多方面的工作都敏锐而有洞察力”,王汎森在邮件中回复,“如梁启超与近代思想过渡、儒家经世思想的阐发、近代思想中的‘意义危机’‘轴心时代’的问题,乃至于近代中国革命、乌托邦、近代中国自由民主发展的问题等等。”


张灏晚年在美国深居简出,几乎不再接待访客。任锋和张灏最后一次通话是在2021年岁末。电话里,张灏听起来气力还很足,只是记忆似乎有些衰退。两年前,夫人去世后,他搬到小女儿所在的旧金山湾区,住在一间公寓里。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他罕见地谈起生活:女儿很孝顺,夫人去世,说了两次,还关心任锋的家人。任锋原计划五一再跟他联系。


1

“那种炽热就是他的大中华情结”


2022年4月27日早上九点,任锋在线上组织了一场内部追思会。与会者大多是张灏生前的故交、学生和晚辈,许多人已是历史学界颇有建树的学者。每个人都谈到了心中的张灏。


许纪霖是张灏著作和思想在中国大陆早期传播的重要推动者,2003年策划出版《张灏自选集》。1990年代中期,他到台湾开会,在书店买到《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一见倾心。当时,他正面临学术转型——从知识分子研究转向思想史研究。


中国大陆的政治思想史研究自1980年代开始重建。徐大同、陈哲夫等人编写的《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和刘泽华的《先秦政治思想史》,是告别极左思维后的两部标志性论著。但历史造成的断裂,使得有价值的学术资源大多来自外部。


葛兆光教授在2021年底发表的《思想史为何在当代中国如此重要》一文中说,思想史在西方学界已经衰落,在中国大陆学界却一直是热门,近十几年尤甚。1990年代中期的中国,出现了很强烈的、至今持续的“思想史热”。


进入1990年代,世界和中国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一系列变化有待思想史学界回应:如果要重建中国的思想世界,什么是可以发掘的传统资源,什么是需要重新确立的价值,什么是呈现中国的思想?


许纪霖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他当时没有受过系统的思想史训练,也没接触过西方政治哲学。


第一次读到张灏的著作有如电击——仿佛找到了最接近理想的模本和范式。他将张灏沿袭自史华慈的研究传统提炼为“问题式的思想史”,它注重以某个问题为中心,围绕、回应这一问题来展开思路。


他给张灏写信表达敬慕之情。1998年,许纪霖到香港中文大学开会,专程到清水湾和张灏见面。在可以看见大海的咖啡厅,张灏与他漫谈。“他不是那种慷慨激昂的人。”人如其文,平静中透着炽热,“那种炽热就是他的大中华情结。”虽然鲜就公共问题发言,但许纪霖发现,张灏对内地发生的各种思想界动态,包括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的论战都很感兴趣,见解颇深。


后来,许纪霖到香港中文大学访问一年,两人有了更多来往。张灏爱吃,因为早年生活在四川,尤其喜食辣椒。有一阵子,他做了心脏手术,只能吃一碗不放油盐、只有几根青菜的面,在科大餐厅被称为“张公面”。


2002年,许纪霖邀请他到华东师范大学演讲,陪他坐长途汽车去苏州,逛了拙政园和留园。后来张灏夫妇到杭州旅游,从上海经过,没有告诉他和友人。许纪霖觉得这有点像日本人,“他从来不想麻烦别人”。


许纪霖认为史华慈开创的“问题式思想史研究”曾在美国形成强大的传统,并培养出墨子刻、李欧梵、田浩、林毓生等一批优秀学者,其中最得史华慈真传并发扬光大的就是张灏,但这种研究传统在美国“已经断了根”。


随着这批学者退休故去,已经没有第三代学生。如今在美国的中国研究学界,思想史已不是主流,人们转向社会史、文化史,“恰恰这种以问题为中心的研究方式是中国所需要的,……这也正是张灏先生著作的价值所在。”


追思会上,学者潘光哲提到当下的台湾学界是社会生活史当道,他看过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研究主题——吃冷冻水饺的历史。“当然不能说跟我们的生活没有关系”,但是相较于这代人所关心的时代脉动课题来说,的确像被商业化和消遣化的史学。他认为张灏的学术遗产,“到今天对于我们认识近代中国思潮以及它的后果,都还有一个提醒作用。”


1980年代,台湾东海大学历史系教授、前文学院院长丘为君是张灏在俄亥俄州州立大学的博士。在他眼里,张灏的思想世界虽西化,做人却讲究人情义理。


有一次,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一位年轻学者给他写信,说研究领域和张灏有点重叠,很不好意思,希望他不要见外。丘为君觉得是一分钟就回复的事,张灏却改了好几遍。丘为君帮忙打字,来回折腾了两天。最终回信文词优雅,他鼓励后辈,大家是在各自努力,都有资格做。


张灏常沉浸于思想世界,不用手机,也不会用电脑。他曾开车载丘为君去吃饭,开到半途,车坏了。丘为君打开车盖一看,水箱里一滴水也没有。两人站在路边,还一直在谈韦伯的问题。


丘为君还听过一个故事。张灏曾开车从美国中西部到西岸,和友人一同去洛杉矶开会,结果超速被警察拦下来。警察很疑惑,“为什么你们两个看起来年纪都蛮大的,车开这么快?”张灏有点不好意思,说在争论学术问题,太紧张了。幸好警察放过一马,没有开罚单。


2

“从神性反思人性”


1937年,张灏出生在福建厦门。他曾在回忆中写到,那是日本全面侵华的前夕。1岁时,他在炮火中随父母逃往重庆沙坪坝,住进嘉陵江边,一个房子是木头和竹制的小村庄。


父亲张庆桢教授是美国西北大学法学博士,国民党立法会委员。警报和防空洞,构成人生最初的记忆。一次轰炸后,他和父母从防空洞回来,家已沦为废墟,一片碎片瓦砾中,还剩下一个棕绷床垫躺在地上,中间有一块不知从哪飞来的巨石。这个怪异的景象,给年幼的他留下恐怖的阴影,一生徘徊在梦魇之中。


他在战火和动乱中长大,1949年春天,到南京城北的同学家玩。明媚的春光洒落在花木扶疏、绿草蔓生的庭园上。一群孩子在深宅大院穿梭奔跑,看不见一个大人。询问原因,同学只淡淡地答,“他们都跑了。”


历史像地下水一样灌溉着他的时代感。举家迁往台湾后,张灏16岁考入台大历史系,岛内正值白色恐怖,他受殷海光感召,追随五四精神传统。1959年到了美国,在哈佛大学中文图书馆,第一次看见用祁连山上的雪灌溉山下沙漠的照片。1960年初的一个寒夜,他读到艾青的长诗,《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成年后的张灏第一次对中国二字产生实感。他开始左转,关注马克思主义。1960年代末,他到俄亥俄州任教,当地报纸上的中国消息不多。“但从各方零星的报道,我完全无法理解当时中国大陆的动态。随着‘文革’运动的展开,我的困惑日益加深。”


1962年春天,名重一时的宗教神学家雷茵霍尔德·尼布尔来哈佛讲了一学期课,这对旁听课程的张灏产生了较大影响。


尼布尔在思想界重大的贡献是以危机神学的人性论为出发点,对西方自由主义以及整个现代文明提出质疑与批判。他认为要认识现代世界,必须记住人的罪恶性。最能表现人之罪恶的就是人对权力的无限贪欲。二次大战的悲剧,便是这罪恶性的明证。


张灏有旧学底子,从小被教习《古文观止》。到了美国后,深受帕森斯、罗伯特·贝拉、艾森施塔特、克利福德·格尔茨影响。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任锋提到一个观察——他认为张灏对西学的理解至少比大陆学界领先一代人。比如写作《秩序与历史》的历史哲学家埃里克·沃格林,近几年因大量中文翻译引入而在思想界引起讨论,张灏至少1980年代左右在美国就有深入了解。


他曾在《张灏自选集》的序言中写道,刚到美国时,对社会科学抱有极大热诚,满以为可以找到理解人的行为和思想的钥匙,但1960年代美国社会学界以实证主义和行为主义方法论为主流。


他在著作中目眩一阵也就失望了,因为没有找到“人”。反而是从现代西方的神学思想中,无意间找到了“人”。


“也许是因为他们从超越的距离去回视人类,从神性反思人性,常常能看到人自己所看不到的东西。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句话,也许可以解释,我们有时得借助神学去透视人世和人性。”


1982年夏天,台湾《中国时报》在宜兰山间的栖兰山庄举行学术思想研讨会,张灏将蓄之有年的问题与想法写成《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一文,首次发表,并形成其思想发展的一条主轴。


所谓幽暗意识,是对人性中或宇宙中与始俱来的种种黑暗势力的正视和省悟,因为这些黑暗势力根深蒂固,这个世界才有缺陷,才不能圆满,而人的生命才有种种的丑恶和遗憾。


“幽暗意识一方面要求正视人性与人世的阴暗面。另一方面本着人的理想性与道德意识,对这阴暗面加以疏导、围堵与制衡,去逐渐改善人类社会。”张灏这样认为。


3

“他有和别人不一样的洞见”


浙江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高力克是张灏英文著作的第一位中文译者,翻译了《危机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寻求秩序与意义》。追思会上,他谈到了这段往事。


“1988年,我在北师大念博士,有一次去看刘东,刘东谈起他开始编‘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我问有没有好的思想史著作让我翻译。刘东说有一本好书,是他导师李泽厚先生推荐的。”


他到北图外文新书馆里复印了这本张灏1987年的英文新著,《Chinese Intellectuals in Crisis:Search for Order and Meaning, 1890-1911》。当时的人还没有版权意识,翻译很粗糙,有不少错误,高力克想起来很惭愧。


“这本书是张先生思想史研究的巅峰之作,翻译起来很难。特别是章太炎这一章,是由白寿彝先生的古代史博士生许殿才翻译的,他说简直是天书,特别是佛学部分。我们那时候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其实我当时学思想史还没有入门……在大陆思想史的著作当中,没有这样的写法。”


丘为君在1980年代中期到俄亥俄州州立大学,跟随张灏读博士。他提到了一个与张灏日后在中文世界影响力有关的重要因素——


张灏早期写英文著作,又非常低调,“认识他的人比较少”。他38岁成为正教授,拿到终身教职,便不再有英文发表的生存压力。


1975年左右,在友人提议下,他同一批旅美华人知识分子开始用中文写作,与中文世界沟通,在中国大陆、香港、台湾释放影响力。从1975到1980年代晚期的十余年间,他已相对完整地建立体系,“体力跟思想都是巅峰状态”。


许纪霖曾提出“20世纪中国六代知识分子”的概念,以1949年为界,出生在1910-1930年之间的“后五四”一代,在求学时代接受五四以后新知识和新文化的熏陶,却生不逢时,在即将崭露头角时,被一连串政治运动耽误整整三十年光阴,直到1980年代以后步入中晚年,才焕发学术青春。


“1980年代,张先生这些人都已经成名,东西成系统了。”任锋对南方周末说。


“张先生不是一个善于聊的人,非常节制,不多说话。但是他在观察、在琢磨。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因为他出生以后,生死都见过了,家被炸没过,自己没有根,四处漂泊,他对权力、名誉比较早就看开了。我跟他认识那么多年,真的是学界里有东西的人他才会交往,其实他对同辈学者的评价,心里也是非常严格的。”


任锋给张灏做研究助理,借书、复印资料。私下里,张灏偶尔谈到同辈,会不客气地指出不足。他尤其警惕思想的简化,会欣赏朋友的广博、古文功底好,但对问题思虑的深度广度不够,也会觉得欠妥。


许倬云到港科大讲课时,曾提到自己是“半个儒家”。任锋回去后告诉张灏,他觉得很有意思。“他的理性分析气质比较强,精神认知不轻易外露”。张灏去世后,北大高等人文研究院发布的悼文中提到“儒家也失去了一位大师”。任锋私下打听后得知,那是杜维明先生添了一笔,“这倒又是他的朋友辈对他的一种认可吧。”


“张灏有一些很卓越的看法。他提到五四的时候,傅斯年是一个非常丰富的人,思想也多元,充满着矛盾,内心是有紧张感的。德国留学回来以后,他就比较简单了,他蛮为傅斯年感到可惜的。我觉得张先生这样一种判断是对的,他有和别人不一样的洞见,这种洞见至少我是有强烈共鸣感的。”许纪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4

“二十世纪之子”


2008年,上海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成庆曾在华盛顿拜访过张灏。那时他已年过七旬,头发花白,却亲自开车到机场接他们,还带去一个川菜馆用餐。


当时,张夫人无意间提到丈夫每天在房间活动的细节——“说他一天到晚就坐在沙发上思考”。成庆觉得这有一点哲人性的特色,“他并不是每天都在埋头读书,他可能有大量的时间都在那里思考。”临走前,张灏对他们说了一句话,“中国思想史研究也要清理门户。”他认为弦外之音是,很多争论都没有回到基本的思想源头议题。


张灏家中的客厅挂着一幅于右任的书法。成庆后来查过,是于右任在1945年写的一组抗战组诗。于右任先生的作品当然非常珍贵,但他觉得这也显示了张灏对中国文化的感情之深。“这是那一代台湾知识分子学者的普遍共性,见到我们从大陆来的一些年轻人,他也会感觉非常亲切。”


2019年秋天,王汎森收到张灏女儿来信。信上说,希望他帮忙处理父亲的藏书和文件。他马上联络了“中研院”近史所。虽然藏书空间非常有限,时任所长吕妙芬很快答应了。


后来,王汎森亲自到弗吉尼亚州雷斯顿城与张灏长谈,却感觉他有些犹豫。“人毕竟不容易与终生相伴的藏书、笔记一刀两断。”不久之前,张夫人刚过世,他陷在痛苦中,女儿似乎也感受到这种迟疑。虽然最后,张灏还是带他上楼,评估如何处理藏书,但只是默默巡礼一番,没有进一步谈。


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去了安湖。张灏反复说:“劝君不能老!”“俱往矣!”尤其“俱往矣”一句,反复再三。


2022年2月9日,张灏最后一次出席公开活动。他将毕生收藏的5000册图书,以及手稿十余大箱,捐赠台湾“国家图书馆”。


任锋认为老师毕生在与人生前十几年的记忆共处——张灏平常说纯正的国语,但好几次听他私下和师母讲话,很像西南官话的味道。“一个中国年轻学生,二十多岁在哈佛图书馆里待,十多年前还在战火中钻防空洞。你就能理解他为什么一辈子在围绕这些问题展开广大的学术探讨。”


身为历史学家,历史中的人物活动或权力斗争不是张灏关心的重点,他在意的是背后的观念,人的生命意义和存在感受。他走出了一条独特的路径——从西方文明中寻找出源流来与中国传统连接。


王汎森认为张灏后来对“幽暗意识”有进一步思考。


张灏在香港科技大学的后期,两人谈到当时他所关心的问题,张灏提到对“恶”的来源感到兴趣。“我注意到任锋所编的《转型时代与幽暗意识》一书中收了一篇张先生的《我的学思历程》,其中提到有一种‘极恶’(如纳粹、如南京大屠杀),从之前由‘人性’出发的路径没有办法完全解释(张先生说:‘所谓极恶是我们无法用常人的心理或动机去认识或测度,它代表一种不可思议、难以想象的现象’)。还要从人世阴暗的两个外在源头:制度与文化习俗或思想氛围去解释,‘人置身其中,常常不知不觉地受它的驱使与摆布。’”


“总而言之,我认为张灏先生的研究达到了一个尚未被很多人意识到的深度。”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唐文明在追思会上说道。


张灏称自己为“二十世纪之子”。1999年,国庆五十周年,世界沉浸在即将步入新千年的祥和与喜悦中。张灏发表了一篇文章,《不要忘记二十世纪!》。他认为二十世纪从1895年开始,从此进入转型时代。“他的整个学术就是对二十世纪的来龙去脉进行深刻的反省。”任锋说。


到了晚年,有几次,张灏讲得很沉痛。他在电话里对任锋说,相比犹太人,中国在二十世纪亦是受过如此多苦难的民族,但是对人的反省却不及他们,这一点令他痛心疾首。


(感谢邢本宁女士、邢义田教授对本文采访的帮助)


其他人都在看: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

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
相关阅读
比钱学森还厉害的学者,怎么混成了中国最牛乞丐?俄乌冲突的历史镜鉴——中国国家历史文化沙龙•2022重磅 | 百度发布全球首份高潜力AI华人青年学者榜单华裔学者肖明庆案判决:没有拨款欺诈,但未正确披露账户信息重磅转会:知名学者、前京东副总裁裴健将加入杜克大学中东研究学者昝涛:让伊斯兰教为中东问题负责,这与种族主义的观念类似 | 专访夏令营招募 | 化身三国谋士,在历史情境中培养和锻炼历史思维【暑期课程】世界历史入门:掌握9-10年级重点内容,为美高历史学习打好基础!历史学家施珊珊:明代生祠揭示了民众是领导者胜任与否的最佳评判者 | 专访娄岩诗词十九首十多年前就呼吁国内大循环的学者告诉你什么是国内大循环【暑期课程】美国历史入门:AP考试评分官带你预习美国重大历史事件,培养研究能力!中国学者开发出了一个高活性口服抗新冠病毒药物发现世界最深的沉船;基因组数据揭示猴痘病毒正在快速进化|环球科学要闻三月杂记:逛公园一只长相怪异的"神秘猴子",引发学者集体担忧:罕见"跨属杂交"产物!历史学者鲁西奇的秦朝书写:“只有弄清楚一个国家,才有可能理解人的一生”《中国国家历史》新书抢先看(《中国国家历史》贰拾陆期)热到昏厥:英国冲向历史最高温43度!威尔士已经突破历史最热记录!诗友竟在东航失事飞机上!痛惜!也谈《风起陇西》:当代人对“个体”的珍视,决定了历史剧与历史的距离澳学者称吃牛肉会加剧气候问题,澳人需要转变饮食习惯!都变成“灵活素食主义者”...QoS和QoE初学者指南现代先进飞机失事的原因分析戏说网上的称呼王南:新而中——贯穿梁思成规划、保护、建筑思想的主线 | 央美建筑青年学者论坛夏校喜报!第15枚PIONEER、Lumiere研究学者项目录取来啦!老查留学学子作品在TEEN INK成功发表!赵冬梅:学历史的人应该很容易淡定,因为历史上的事你都见过了 | 枝桠第三季 02何新微博问答:谈谈历史学中国学者Nature子刊疾呼:打击造假论文工厂,临床医生绩效改革迫在眉睫《金融博览》│胡寄窗:中国经济思想史学科的奠基者潜水兄弟想找三百年前的沉船,搜寻4年,竟真被他们找到了他是罕见的“天才”,16岁写下史学巨著,为何在18岁走上绝路?这支全网刷屏的微电影,让无数家长陷入沉思塞尔维亚学者:我们需要中国媒体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