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冲向荒坂塔，但那之后呢？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如果在一周前告诉了解虚拟偶像/Vtuber的网民们， A-Soul 会在一周后如大厦将倾，面临成员毕业、舆论崩坏、粉丝反目的局面，恐怕很难令人相信。

但它确实发生了，在短短的几天之内，Asoul先后经历了中之人（即虚拟形象背后的动捕演员）信息被泄露、成员珈乐宣布休眠（也可以粗暴理解为退出）、中之人被爆待遇低下、遭遇职场霸凌的境地，于是粉丝们发现：自己心目中闪闪发光的虚拟偶像，其实也不过和自己一样，是一个收入平平、工作辛苦的打工人而已。

给不了解虚拟主播的朋友们稍微解释一下，Asoul是字节跳动旗下游戏部门朝夕光年的虚拟偶像项目，以真人动捕演出、电脑渲染画面的形式进行直播，换而言之观众们看到的是五个虚拟形象而并非真人动捕演员（业内称为“中之人”）。经过一年多的发展，Asoul现在已经算得上是国内虚拟偶像行业的顶流，五位偶像的B站账号粉丝均超过50万，其中人气最高的嘉然更是称为B站百大up主、粉丝超过百万。Asoul会每周通过网络直播的方式与粉丝们互动，一年的直播流水也有数千万的水平。

作为单人能贡献数百万流水的虚拟偶像，其背后的中之人却只能拿到并不算高的收入，甚至被粉丝发现用着老款手机、买几十块钱的裙子，再加上中之人在其他平台小号发言中流露的工作强度过大、身体健康受损、职场霸凌等问题，这种巨大的反差在Asoul宣布珈乐“暂休“之后彻底激怒了粉丝。在5月11日的临时直播中，我们看到曾经嬉笑怒骂的弹幕变成了一致的“我们不去鸟巢了，我们回家”——或许没有比宁愿企划结束的表态，更能表达粉丝们的心情了。

但在一片“回家”的弹幕中，选择留下继续企划的另一位成员贝拉却提出了一个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你们让我回家，可家在哪儿呢？”。恍惚间，这一问一答竟让我想起了那篇著名的《娜拉走后怎样》——粉丝们可以为着一时激愤，为着喜欢的成员被资本压榨而化身冲向荒坂塔的少年，但那之后呢？

乍一看这个问题确实令人绝望。诚然，中之人的个人魅力是Asoul成功的核心因素，但字节跳动的投入（昂贵的动捕设备，数十人的技术、运营团队）也同样不可或缺——如果不是乐华+字节带来的前期关注度，出色的3D演出效果与传统2D Vtuber形成的对比，我们很难说仅靠中之人们Asoul能否达到今天的水平。 事实上，Asoul其中一位成员此前就以个人Vtuber出道过，结果并不如人意。

在粉丝的视角会觉得五位成员魅力满满哪怕离了字节也不愁出路，但对于在企划前并不为人所知、一直只能身穿动捕服表演的成员们来说，字节提供的薪酬放在杭州也超过社会平均；自己也还能扮演一位虚拟偶像，未来还可能有更多的工商合作乃至代言——所有的这些，离开了Asoul，真的能实现吗？（更何况，几位成员的个人背景似乎也有一些隐情）

娜拉走后怎样？大抵是会堕落或回来的——因她提包里没有准备，也就是说，没有钱。 意识的觉醒只能是个契机，经济上的自立才能让人真正独立。字节跳动对成员们的“压榨”和苛刻的薪资，很难说与这一点没有关系：动捕设备、3D渲染技术、专业运营、品牌流量扶持，所有这些支撑Asoul运行的“基础设施”都是只有字节能够提供给成员的——出走以后，离开了这些支撑，还能过得更好吗？

这看上去似乎回到了经典的政治经济学问题——当资本家们占据着生产资料后，劳动者们自由得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实现劳动力所必需的东西，只能出卖劳动力被剥削。

甚至，比起三次元的真人偶像，虚拟偶像背后的中之人境遇更加不堪。

真人与虚拟偶像间由于体量差距造成的吸金能力差异暂且不论，总的来说真人偶像在产业中能够分得的蛋糕还是远大于虚拟偶像背后的中之人。究其根源，还是由于真人偶像比起中之人们有着更高的话语权—— 在三次元，粉丝明确知晓偶像的存在，跟着偶像走而非经纪公司。但在虚拟偶像身上，这点话语权也由于技术与业务规则而被消解。

为了保持形象的“虚拟性”，中之人的信息是需要严格保密的——粉丝们看到的是虚拟形象和围绕形象打造出的人设，而非中之人。尽管让粉丝们愿意关注企划、愿意投入金钱与感情的，本质上仍然是中之人的表演、互动与反应，是中之人与粉丝之间的情感联结，而粉丝或许在心底也会知道自己真正在乎的是皮套背后的中之人，但由于真人信息的保密，这种情感最终落在了那层皮套身上。

这也就导致了中之人在虚拟偶像产业内的价值被进一步剥削——自己的表现争取到了粉丝的关注，但由于个人身份保密，却无法用这种关注为自己争取到更高的收入。

当然，中之人还有最后的一招，也就是毁掉企划的能力——就像这次Asoul事件，一个成员的不续约就演化成了粉丝流失、项目口碑严重受损的局面。而纵观Vtuber历史，更换中之人的企划大多以失败告终。

但归根结底，作为虚拟偶像的灵魂、吸引来粉丝的中之人是“不在场”的。 这种不在场使得中之人受到了更甚于真人偶像业的剥削——毁掉企划的“统战价值”固然可以提供一定的筹码，但如果保密工作足够好，中之人还是无法将自己的价值，也就是粉丝的关注兑现——毕竟你要如何证明，自己才是那个中之人呢？

于是我们发现，在Asoul的这次风波中，最讽刺的一点就是之前粉丝认为在伤害中之人的“开盒”（即暴露中之人隐私）行为，反而最终成了中之人最大的退路： 因为开盒，粉丝们得以确认中之人的身份，并可以将关注聚焦于人而非虚拟形象。

至此我们终于可以回答“贝拉”的问题了：如果说此前中之人的身份被严格保密，贝拉在经济上都找不到比Asoul更好的选择；那么当开盒成为粉丝群体的共同知识，至少在经济上，贝拉有退路，甚至还不错 ——既然粉丝能够确认谁才是“真正的贝拉”，在目前Vtuber直播的技术栈高度成熟（至少2D如此），而直播平台、流量变现手段也很明确的情况下，凭借现在的粉丝基础选择单飞做虚拟主播，在收入上还是能够得到一定保障的。

当然，如果贝拉确实有一个舞台梦想，另当别论。

同为偶像，保密规则造成了中之人的“不在场”，使得虚拟偶像比起真人偶像天然有着加重剥削的可能性与倾向——或许在行业早期资本还愿意分享一些超额利润，可一旦行业竞争加剧，剥削最终仍然会推进至极限。

对“冲向荒坂塔”的少年们来说，这一次由于阴差阳错的“开盒”他们获得了还算不错的结果——珈乐解约但仍然保有粉丝，而剩余四人的待遇也有所提升。

这很讽刺，但对虚拟偶像而言，帮合租中之人从“不在场”到“在场”，才是帮助他们争取更多应得报酬的关键。当然，这种真人与虚拟身份的同时在场，是否会产生违和感，破坏企划的价值，也同样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但至少下一次，在想要击败名为资本的恶龙，解救公主的时候，少年们最好事先确认一下，公主是否真的如你所想的那样“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