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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我们的思维才是永生的,让我们不要哀伤

西西:我们的思维才是永生的,让我们不要哀伤

公众号新闻

这个寒冬,老年人因本身的免疫系统较弱,且健康状况不佳,所以他们在疫情面前格外脆弱。在防控措施逐渐开放后,家中老人的身体健康是让我们感到格外揪心的那部分。朋友们纷纷转发相关文章、互相提醒,希望可以尽早识别危险,保护好身边的老年人。(点击标题,阅读文章《重症高峰来临后,满负荷运转的医院里是什么情况?》) 

作家西西的小说集《白发阿娥及其他》讲述的就是老年的故事,她对“白发阿娥”这位生命将尽老人体恤和体己的细致入微,仿若日之夕兮生命晚景的诗。因为体恤和体己,故能慈悲和宽宥,亦是抵抗凄凉和恐惧的些微勇力。(何平 语)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白发阿娥及其他》中收录的两篇文章《他者》与《解体》。西西老师在文中讲述日渐一日老去的经验,分享老年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快乐与哀愁。西西说:“我们的思维才是永生的,让我们不要哀伤。

他  者

本文原刊《白发阿娥及其他

活字文化 策划 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


西西获2019年瑞典马丁松玄蝉诗歌奖(Cikada Prize) 。拍摄者:何福仁

整个晚上,白发阿娥没有睡好。毕竟是医院,比不得家里。太高的床、太多人盖过的被褥、太陌生的枕头、太空荡荡的大房间,还有,太多不相识的人。再说,通宵亮着灯。病房的灯到了晚上都会转为暗灯,可是,白发阿娥的床位恰恰对正洗手间。整个晚上,洗手间灯火通明。

进院的时候,病房这边共有三个空床位:九号、十四号和十五号。护士编了十五号给白发阿娥,说是老人家,进出洗手间方便些,因为近走廊。白发阿娥很满意,另外那个号码,她认为多少有点不吉利。结果却被灯火照得睡不着,只好用一个枕头遮挡光线。

正要入睡,走廊上一片喧闹,一张病床推进大房,护士和职员把病人移到十四号床。医生立刻到了,拉上布幔。只听得病人说,流了很多血,裤子都湿透了。然后是医生替她检查吧,病房中响起她惨烈的呼叫,听得白发阿娥毛骨悚然。

大概由于针药镇痛,病人渐渐安静下来。医生离去后,布幔拉开,白发阿娥看见护士把对面床下的一只红色胶桶拿到十四号床下。那个血红色的胶桶,白发阿娥认识。进院时,胶桶本来在她的床底下,她也没特别留意。直到和其他病人闲聊时,有人告诉她,十五号床的上一位病人怀了不足月的胎儿,出了事,保不住了,给吃了药污下来,就扔在床下的桶内。据说,头颅和小手小脚都见得清清楚楚。没多久,白发阿娥下床走动,就俏俏地把那桶移到九号的空床底下去。

白发阿娥好不容易才入睡,不久就醒了,因为才清晨五点,护士已出动工作,替病人探热,量血压,换滴盘。六点正,病房内再一片明亮。有人上洗手间,淋浴,洗脸,刷牙,走道上人来人往。白发阿娥也起床了。咦,对面九号病床上坐着一名新病人。她是什么时候进院的?

九号病人皮肤稍暗,眼睛却很明亮,头发乱蓬蓬。白发阿娥上

洗手间时,经过她的床边,和她道一声早安,可是她没作声,只笑了笑。护士走到她床前,给她一个面盆,还给她一瓶药水,指指洗手间。她点点头,也不出声。哦,白发阿娥想,她是哑巴。

哑巴从床上下来,双手提着盆沿。啊呀,白发阿娥这时才看见,哑巴竞然没有穿裤子。她的上半身穿了医院的紫色制服,长及膝盖,下半身则光秃秃,露出两条白白的腿。

白发阿娥的谜团很快就给揭示了,因为护士对白发阿娥这些床位靠近走廊两边的病人说,你们要帮帮我们,时时留意她,看紧她,别让她逃走。我们的工作琐碎繁忙,也许会一时疏忽,被她走掉。上次也是这样的人,假装有病,进院后,我们不小心,竟给她逃走了。所以,大家帮帮眼,看住她,别给她从后楼梯逃掉。

原来是越南船民。她从洗手间出来,把脸盆放在床底下,仍爬上床坐着,用毛巾被盖着腿。过了一阵,护士来看她,见到空空的脸盆,叹了一口气,说,啊呀,把水都倒掉了,要你浸药水,留给医生看,竟倒掉了。言语不通,翻泽又不在,真麻烦。

船民坐在床上,既不说话,也不睡觉。十二点钟,医院派午饭,每人一份。船民仍然坐者,又不吃饭。白发阿娥向她打手势,做扒饭的动作,又指指对方的食物,示意她吃。但船民仍不吃,只笑了笑。白发阿娥想对她说,快点吃吧,不然的话,阿婶很快就来收碗了。这些意思,白发阿娥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她明白。

好几次了,白发阿娥和船民目光相接,两个人都笑了笑。阿娥想,这女子大概是真的不舒服吧,看来善良和驯,不像是假托有病入院,打算逃走的样子。船民是为了避难才到香港来的吧,好端端的女人,流落他乡,都是由于战乱的缘故。白发阿娥也是因为避难,移民到港,但这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白发阿娥上洗手间,经过九号床边,特地为船民表演了一出哑剧:

指指床底下的脸盆
做拿脸盆的样子
做一个倾倒的动作
摇摇手
指指盆内,做倒水的动作
再摇摇手
指着一名正走过的医生
指指眼睛
从眼睛到脸盆,画一道虚构的视线
再做一个倒水的动作

再摇摇手

白发阿娥不知道船民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看来似乎明白了,因为对方一直看她表演,一面点头,并且微笑。

这天下午,轮到白发阿娥进手术室。如今,她已经不怕动手术。记得以前,她无论如何不肯入院,五个孩子,都在家中分娩。她认为,医院非常可怕,进院的人全是直着进,横着出。后来女儿逼着,还吵了架,给硬押进医院,哪知竟然医好了出院,这才相信医院能治病。一年前,还做了白内障切除手术,两只眼睛一起割治,看东西多清楚,医生很年轻,科学进步想也想不到呀。

不再怕医院,白发阿娥对儿女说,你们都要上班,不用来陪我,做手术是医生做,不是你们做,不必来。护士呼唤阿娥的名字时,她已经换好手术室的衣服,躺上可以移动的病床,由职工沿着走廊、上下电梯、穿过好几重门,一直推到手术室去。途中被戴上帽子,又被问了几次同一的问题:

“叫什么名字呀?”

“余阿娥。”

“知道做什么手术吗?”

“割掉流血的小肉瘤。”

“不要紧张,不用怕。”

“不伯,我不怕。”

“以前做过手术吧?”

“做过。”

“早上起就没吃过东西吧。”

“没有吃东西。”

白发阿娥自认是听话的病人,不像有电视看的病房那边的一位老太太,医生替她抽血,她不肯,又拉又扯又抓又拧,几乎要打医生,真是蛮横。常听别人说怕进手术室,其实才不可伯,什么亮晃晃的刀剪,哪里看得见,连纱布、针筒、药物,一概看不见,只看见天花板下那盏有许多灯泡的灯。听得一把声音说,我替你打一支针,你睡一会儿。

于是,什么也不知道了。然后就醒来了。原来手术已经完成,小肉瘤已经割掉。耳边有熟悉的声音:醒了,醒了。睁眼看见儿子、女儿,都在床边,白己已回到了病床上,才不过一个钟头,不过睡了一觉。

手术成功,很小的手术。白发阿娥一切正常,既不觉痛,也没呕吐。晚饭送来时,问她吃不吃,她说吃。儿子替她调高了床背,她坐起来,一面微笑一面吃饭。十号却躺在床上,她也做了手术,却无法吃饭,还呕吐。

船民的床前站着一名翻译,正在一句一句译述护士的话:浸浴过的药水留在盆内,不要倒掉,医生要检看。这些意思,白发阿娥都告诉过她的。只见她拿着脸盆进洗手间去。过了半个小时出来,盆内盛水,放在床底下。

船民第二天一早就出院了。由翻译和警方的人员陪同。她换回自己的衣服,经过白发阿娥的床边,向床上的白发阿娥微笑,而且挥了挥手。白发阿娥也朝她微笑,挥手,目送她远去。这一次,白发阿娥看见她穿了一条花布长裤。

二〇〇〇年十月


解  体(节选)

本文为先锋实验小说,标点符号的使用有特殊含义,保留作者原本用法。

2020摄影日记:3月14日 擦肩而过的老人。拍摄者:胡颖迪
1

并没有非常特别的感觉因为那不是感觉而是感应我竟突然显得很充实很丰盈。事实上早在六七十个小时之前我已经陷入昏迷状态而昏迷了的生物不再有任何感觉包括最难忍受的痛楚。我不知道当时我的痛阈达到了第几等的级数而那种痛楚应该是人体所能忍受的极限。当痛楚达到这个阶段个人的躯体奇异地竟会运用最适当的方式来应对而解决的方法即是昏迷但我很痛很痛却仍没有昏迷。

我的朋友都承认我是最能忍受痛楚的人,因为他们见过我牙痛得抱头呻吟仍不去看医生宁愿研碎一颗阿司匹林把层粒塞进龋齿的巨大缝隙也见过我因为肩周炎而无法穿衣或探索口袋且夜晚辗转不能入眠。必定是这类长期养成的坏习惯使我虽然这里痛那里痛仍不去找医生治理认为过一阵身体自有调节的方式必定自然痊愈。我的牙齿后来不是不再疼痛了么而我的肩膊不是因为搬家劳动了两个星期而无疾而终了么。我看我是上得山多终遇虎了虎呵虎呵这次碰上的猛虎藏匿在我的腹腔。我以为我是闹胃痛因为我的胃也常常痛其实胃痛有什么大不了只要服食阿司匹林就会好。事实是并没有好并且变本加厉地痛得我无法忍受真如掉进了人间的炼狱。

当我不得不去看医生的那段日子一个医生给了我胃药可我的病痛没有稍减另一个医生替我抽样化验得出来的结果证实为癌而且高度严肃地声明属于末期了。癌总是无声无息不痛不痒到你感到疼痛就已经到了未期。任何人都能推测像和谐式客机在空中爆炸虽是悲剧但对于机上的乘客应该没有多少痛苦由于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甚至连惊慌的时间也没有。然而癌症是漫长的折磨因为被侵袭的躯体会愈来愈痛苦而病者完全清醒这清醒会持续一个月一年以至十年。病者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而病者的亲友和医生都在不同的程度上束手无策。

我的胃没有毛病因为出事的是我的胆管而且它已经被扩散形成的恶性肿瘤阻塞无法正常运作。肿瘤太贴近血管所以无法用手术切除这也就是我的体温升高不退的原因那里有战争呵连服两个疗程的抗生素也无法抑制所谓肝胆相照胆管太接近肝脏因此胆管瘤等同肝癌。癌症类别繁多而肝癌难以治疗早已是不争的临床事实同样地肺癌淋巴细胞癌也是如此。

虽然探望我的众多朋友都希望我抖擞意志奋力抗敌而我也有决心好好打一场漂亮的仗但我赤手空拳御林军又节节败退。我一日比一日衰弱起初还能起床走到窗前远眺山水呵呵我这么悠闲正该画一二幅水墨而这真是幻想了。不到三日我已柔弱无力眼皮沉重连说话也感到吃力身上则插了好几条滴管有的为了疏通胆液有的为了输送养料我不再用口进食这时的我实际上已经变成植物了。

由于无法做铲除肿瘤的手术我只能接受化疗大概需六个月的疗程事实上我只接受了一次。第二次的化疗一直没能进行因为我发高烧不退我的白血球数量骤降。无论电疗化疗的杀伤力都很强大而且对所有的细胞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因此药力杀死了癌细胞也同时令我的白血球遭殃。白血球的成长速度缓慢癌细胞极快而且它们擅长夺取粮草又有伪装的绝技。这种大兵捉大贼的战争在医生的手中只是一盘棋局而我只觉得体内有异形疯狂噬咬使我无法承受真是痛不欲生。是我不是别人是我提出让我喝吗啡水吧或者我的建议是吗啡针也说不定。不到必要的阶段医生不会替我注射吗啡针因为那将使我一睡不醒。吗啡水相对来说会好一点因为至少可以达到镇痛的效果且使我仍然清醒。的确这样喝了吗啡水后我的痛楚减退了不过后来仍遭无法逃避的命运我还是昏迷了并且昏迷之后不再苏醒。

2020摄影日记:3月23日 外出采购的老人。拍摄者:胡颖迪

哲学家恒常被这样的问题困扰: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是什么。普通平凡人不能因为哲学家会思想而不敢思想,我如今的看法是:我从大自然来,我仍回大自然去。从生物的角度来看,除了是蛋白质和核酸,我还能是什么呢。当我说我是蛋白质和核酸,我是站在人类长期以来自高自大的立场来说的。相对于万般生物,狐狸或玫瑰,猎豹或郁金香,我们习惯于累积的错觉,自以为是庄严宏伟傲视不群的希腊神殿。其实,我们是与地球开天辟地以来众多微生物共生的一座巴洛克式大厦。在我们的体内,一如牛羊与瘤胃,豌豆与根瘤菌,住满了各式各样多姿多彩神奇古怪聪明能干的微生物,我们的驱体是它们的殖民地。在我的口腔里,鼻管里,肠道里,内内外外没有一处不是它们的寓所。单单是我皮肤的表层就生了四十亿的微生物,头发里尤其多,你们都知道,我有一头披肩的长发,正是微生物最惬意的温润丰足的寄生乐园。

寓居在我们体内的微生物多数是细菌。关于细菌,我们又误读了,把它们和病菌等同。两者不一样。病菌令我们患病;细菌却是我们生命历程中不可或缺的亲密伴侣。我们提供它们粮食和暖窝,它们以维生素 B1B2B12、维生素K、生物碱和叶酸回报,彼此扶持,互惠共生。相对而言,对于细胞,我们的态度就像对待宠爱的动物,呵护备至。偏是这些家伙,比如狮子或蛇,忽然发狂反噬,造成极大的伤害。攻陷我躯体的不是病毒或病菌,是细胞,竟是我——自——己——体——内——的——细——胞。

广义来说,我是自戕的。人体内有一千多万亿细胞,种类繁多,有的长定了不再繁殖,有的每天新陈代谢,但它们会平稳调节,维持一定的数目。只有遇上特殊的情况,比如抗原入侵,淋巴细胞才会紧急制造抗体来应对,这是正常的细胞突变。那么,我体内的癌细胞又发起什么神经病来要参与突变的狂野派对呢?大抵是我酒喝多了。我几乎天天喝酒,芬芳的香醇必定对癌细胞充满魅力,使它们兴高采烈地每天举行狂欢节,大吃大嚼,以致发生突交。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能够摸到腿上肿起的硬块,就是这棵疯狂的石榴树吗?它们至少需要九年的时间,分裂了三十次才长成这样的规模并且转移。而我一无所知。

我体内是有兵丁的。除了正规的警卫、 飞虎队的淋巴细胞,还有特种部队的巨噬细胞、免疫大将T细胞、B细胞。但是,四个巨噬细胞合力才能吃掉一个癌细胞,而繁殖一个巨噬细胞需时两星期,这时的癌细胞,已繁殖了千千万万。得培养多少巨噬细胞才能吃尽敌人呢?白细胞在癌细胞的伪装下也失去了辨别滋事分子面目的能力,因为对手不是病毒或病菌,而是细胞,本是自己兄弟。遂被它们逸去,继续在别的器官霸占食物,拓展领士,飞快繁殖。我的胆管中充满了脓,这是为我壮烈牲的英勇御林军,当然,化疗也导致它们大量死亡,是我害了它们的性命。

起初,我不免奇怪,我的基因对这一切何以坐视不理。照说,基因的目的不是为了好好、更好繁衍后代么?而任何细胞疯狂繁殖将导致生命的死亡。大我既去,小我如何继续生存,万物之灵难道比果蝇还要愚蠢?果蝇繁殖过速就会收到指令降低生育率。后来我明白了,任何物种的每一个体,一旦完成了延续下一代的神圣天职,就该壮烈牺牲,所以鲑鱼溯流产卵后随即死亡,雄蜘蛛交配后给黑寡妇做晚餐。以人类而言,过了二十五岁,早已成熟诞生了下一代,应该牺牲小我了。我么?我已结婚生子,合该成为多余的物质。所以,双螺旋中的染色体计准了时间,每分裂一次其端粒就缩短一截,而癌细胞的功用,正是基因的设计,到了适当的时刻,启动遗传密码中储备待发的死亡激素,发动一场轰轰烈烈的内战。袋獾或鸢尾花,海狸或雪杉,我们就一起合唱天鹅之歌吧。


2

如果你是听众,我是叙述者,从第一句话开始,我在叙述一件事,我用第一人称来向你叙述。你所了解的叙述者可是一位患上癌症最终死亡的病者?是的,叙述者的确是他,可是,并不完全是他,因为他在一开始就断了气,叙述的“我”,是与他共生的“物体”。我已经说过了,一个人有如一艘诺亚方舟,躯体内寄寓了千千万万的微生物,彼此互惠共生。我和我的躯体也是共生的。但我和他并不完全相等,他是我的宿主,我是寄居者。但我不是细菌,不是微生物,不是生物意义上的物质。

我在叙述的故事关于死亡。无论东方或西方的宗教都告诉我们人有灵魂,究竟灵魂寓居于人的躯体之内还是躯体之外?当一个人的躯体死亡了,灵魂又到哪里去了?我是不大相信幽灵和鬼魂的,天堂或炼狱,梵天或黄泉,有时太具体,有时太抽象。我说过了,我只是蛋白质和核酸,但我相信,除了蛋白质和核酸外,必定还有其他属于人的本质的东西,而人的躯体才仅仅只是蛋白质和核酸。一个人的思维、精神、意志、梦想、爱与慈悲,难道也是蛋白质和核酸?

我喜欢绘画,选读过艺术系的课程,所以也看过一些美术作品。如今回想起来,浮在我脑际的图画竟大多数是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最特别的地方不是什么定点透视,而是一众圣者的头顶都有一圈光环。面家不是生物学家,前辈们对光环的象征也只停留在宗教意义的层面,但广义而言,他们已是科学家了。比如西蒙尼,他的《在教堂中找到耶稣》 (Christ Discovered in the Temple)是《圣经》题材的一个面面,依循宗教意义的诠释画法,他也给约瑟、玛利亚和耶稣的头上加了光环。这些光环,或者说是光晕,像一个个太阳似的,贴在人头的背后。并且用金箔绘涂,真像太阳亮出放射的光芒。想想看,除了蛋白质和核酸,人还有光辉灿烂的质量,画家懂得用独特的表达法把这质量显示出来。

达· 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不画光环,他们集中于画可见可触真实的希腊式人体,但拉斐尔的画仍和神灵互相融洽,还有波蒂采尼,他们画的玛利亚,头顶上也有光环。那光环和西蒙尼画的不同,并不画在整个头的背后,把头颅团团围住,而是轻盈地升上头顶,斜斜地浮在发上。真是神奇,光环的颜色暗暗的,薄如蝉纱,没有放射的光线,而是一圈一圈的线纹,可不是一片光盘?

我一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有一层薄薄的光笼罩着整个躯体,尤其在头颅四周,但是,这层特殊的“物体”既无颜色、气味,又没有形象,不为我们所见所知。而我,就是这一种“物体”。我到底是什么呢?或者这样说吧,我是“第四状态物质?。一切物体,具有三种我们常见的状态,即液体、固体和气体。躺在病榻上断了气的躯体是固体,那体内曾经顺畅地流动的活血和淋巴是液体,而呼吸或者臭屁则是气体。我不属于它们的范畴,我不是固体、液体,也不是气体,我是环绕在驱体四周特别是头颅附近一层薄薄的物质。因为没有正式名称,我称自己为能体。我是一种微能量,看不见,摸不着。如果有方法看得见,必定像冷光;有方法摸得着,必定像静电。

所以,我和我的驱体是共生的,就像我体内的细胞和细菌互惠共生。当我说我的时候,有时只是躯体的我在说话,有时就是我这个能体在叙述,我们有时合而为一,有时彼此独立发言,既合又分,既离又连。多么奇异的共生体。事实上,宇宙间没有什么是孤立的,一切都是共生的。人与上帝何尝不是如此。没有了人,上帝有何意义。诗人就曾这样兴叹:神呵,没有了我,你将如何?

血液在人体内运行一周需时三秒。当我的脉动停顿,嘀嗒、嘀嗒、嘀嗒,三秒,于是我的呼吸由于缺氧而静止。医生当场宣布我死亡。你们则是看到心电图上蠕动的白点忽然凝定,也听不到我规律如钟摆而且沉重的呼吸才喊叫起来,呼唤我的名字和亲属的称号。即使宣告了我的死亡,其实,我还没有完完全全地死去。我的驱体还是温暖的,我的肌肤仍然柔软,你不是紧握我的手还感到我的余温?死亡的讯息在我体内传遍需要几小时,甚至几天。因此,我的肠道还在蠕动,胰脏还在忠于职守地量称葡萄糖,肝脏这个化学库继续解毒,而我的大脑里残留记忆的纹迹。体内的血液虽然不再流动,还不曾干涸成为固体。细胞中的流质如常滋润着无数微生物,它们仍在大吃大喝,繁殖分裂。不过,它们的确受到了一些障碍。首先是四周的温度飞速下降,这使它们活动的能力减缓,并且促使它们进入休眠的状态,懒于工作;其次,一种特殊的液体大量涌入驱体,替代了原来的血液。那是防腐剂。血液被抽走了,输入体内的是防腐剂。

我的躯体变成一件E2的制品了。超级市场内的食品,其中的添加剂均以E为代号。E1是颜料:绿色素加进罐装豌豆内,胡萝卜色素加进牛油内,日落红、花红粉,已被禁用。E2是防腐剂,含钠或钾的亚硝酸盐和硝酸盐能保持肉质的鲜艳,防止食物产生毒素。山梨酸防止霉菌,安息香酸防止细菌和真菌活动。我的躯体无须保持颜色美丽,所以不添加色素,但需注入防腐剂抑制微生物并消灭细茵,免我腐化交形。为了同样的理由,驱体安置在冰冻的冷藏库中。倒霉的只是微生物。我比较超然物外,因为我既不是细菌,又不是微生物,不受冷冻的影响,防腐剂对我更毫无作用。我仍环绕在大脑的外壁,对于我来说,大脑是磁石,我是铁屑。数十年来,我紧紧依附在头颅外,体积不太大,能量不太强,大脑和我之同是透过电波传递信息的,这一点和神经或其他细胞都不同。神经细胞借枝丫般四散伸展的树突捕捉信息传给大脑,一般的细胞都有可以启动离子通道的钥匙,控制细胞膜内外离子的数量:多少钾离子渗透进内,多少钠离子被阻挡在外,达到一定的平衡,靠的是“渗透压力”,我和它们都不同,无须通道,只靠电波。

也许因为我的躯体死亡了,在弥留的最后一刻,大脑中的思维和记忆,透过电波,源源不绝向我涌至,我是在一瞬间突然强大起来的。当然,所有的感情、爱或遗憾、幻想或记忆,都不是我本有的,而为我的宿主所有,是他在回忆他的过往和当前的生活细节,辨识亲人和朋友,仿佛一幕幕时而中断时而连续的电影。这一切,将来必有发达的科学将它们转录复制为磁盘。

物质不生不灭。不生不灭的只是物质,物质是分子、原子、质子、中子、电子。人的爱呢,慈悲呢,梦想呢,思念呢?因为不是物质,既有生,也有灭。我是从头脑中衍生出来的东西,我不是物质,所以有生也有灭。你听见鸿毛飘浮的声音吗?你听见泡沫飞坠的声音吗?你听见涟漪扩散消亡的声音吗?人的躯体是一个过渡的载体,载着生命的遗传密码,载着像我这样的能体,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演变更新蜕化。载体像船,把所载之物运送到达目的地,交给新的载体继续前航。青蛙的载体最初是卵,然后是蝌蚪,最后才是青蛙;蝴蝶的载体也经过卵、毛虫、蛹和成虫的四个阶段,每次的载体形状、功能都不同。人类何以例外?太阳将在五十亿年后爆亡,人类必须航向新的太阳系才能延续物种,目前的载体就必须蜕化更新。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不再拥有如今的驱体,驱体有何意义,该珍惜的是我们的思维。那时候,我们将有经基因改造过的新载体,由这无躯体思维,航向宇宙的星河。我们的思维才是永生的,让我们不要哀伤。


西西在活字

西西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年
 一部凝视历史的颠覆巧构之作

 一帧浩瀚星空之下的悲喜人间

小说把背景设定在康熙年间,刚刚经历改朝换代剧变的中国,同时迎来新思维的挑战。东方占星术、周易、史学,与西方天文学、几何、数学、地理学……中西思维方式的交流与碰撞,充满智性的趣味;史料、圣旨与奏折、明清笔记、传教士的日记和回忆录、文学家作品片断、历史公案……历史文献巧妙穿插其中,为小说创造了多维空间。作者以天真的语气探问世事、追究历史真相,叙述从容克制,于朴素中闪现智慧的光芒。
《钦天监》


西西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译林出版社

2022年

 西西晚年代表作,简体中文版首度面世
 台湾金蝶奖得主黄子钦装帧设计,特制缝纫线工艺,追寻逝去的手工年代。

《白发阿娥及其他》是西西一部短篇小说集,书中分为两卷。“白发阿娥”卷收入一九八〇年到二〇〇〇年、横跨二十年的八个短篇,温柔呈现城市老人的生活方式。“其他”卷收入西西晚年所写的风格多样、带有先锋气质的短篇、短章,是西西晚年仍坚持文学探索的精神闪光。

《白发阿娥及其他》


西西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译林出版社

2022年

肥土镇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镇。在这里,住着做荷兰水生意的花顺记花家、开酸枝铺的叶家、卖莲心茶的陈家二老、为街坊救火救灾的斧头党人,还有将尾巴伸进鱼缸里垂钓的猫咪。
有一天,花里巴巴住的阁楼上,一幅地毯的流苏好像风吹动树叶那样飘舞起来。啊,原来我竟拥有一幅古老的飞毡。花里巴巴惊喜极了。飞毡要常常放它出去飞翔,它心情才会好,才会健康。于是,子夜时分,花里巴巴牵着梦游的花艳颜,坐上飞毡,翩翩飞上了天。这么长的岁月,花里巴巴仍是数十年如一日般警醒,每个夜晚守护着花艳颜。在空中,他们宛若一片奇异的幽浮,俯瞰着肥土镇的万家灯火……
《飞毡》是香港作家西西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以花氏家族的百年兴衰作线,将肥土镇的世俗生活娓娓道来。肥土镇曾寂寂于一隅,机缘巧合,它竟学会了飞翔。
《飞毡》


西西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译林出版社

2020年

 “我经营我小小的房子,无论好歹,我是在重建自己的记忆。”

《我的乔治亚》是西西将纪实与虚构巧妙编织的一部别具一格的长篇小说。小说以作家西西亲手搭建一座十八世纪英国乔治亚时代的“娃娃屋”为线索,探索彼时英国的建筑、家具、摆设,展现那时的人物会话、家居日常,并扩及当年的风土人情、历史故事;同时,将自己的日常生活交织其间。如同一次历史重构,西西以她创新的艺术布局和叙述,在分享她的丰富知识、灵慧巧思和生活乐趣的过程中,让往昔回魂翻新。
《我的乔治亚》


西西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译林出版社

2020年
呦呦鹿鸣,哨以仿之
西西看画,敷衍一场乾隆木兰围猎的刺杀迷局
当图穷匕见之时,所谓清朝盛世早已不堪回首
西西以小说演绎的《木兰图》,简体中文本首次出版
《哨鹿》


END

活字文化
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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