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手术室内,我看到真实的人性”
「你是半切,还是全切?」
「全切,淋巴清扫。」
或许你在好奇「这是什么」,但如果,你走进北京协和医院住院部某层病房,可能会在一小时内听到五次类似的对话。
这些声音多出自二三十来岁的青年,其中女性居多。
她们都是年轻的甲状腺癌患者。在一个月前、或者更早的时候,她们躺在B超室做了颈部彩超,在结果显示异常后,决定进入手术室,摘除威胁她们生命健康的器官——甲状腺。其中,全切是全部摘除,半切为摘除一侧甲状腺。
甲状腺是人体最大的内分泌腺,位于喉结下方2-3cm处,它控制了人的新陈代谢与发育过程,还会影响人感知压力和情绪的能力。报告显示,近年来,甲状腺癌发病率呈上升趋势,在被确诊的人群中,年轻人的比例越来越高。
《视觉志》联系并采访了四位年轻患者,她们的年龄均在26-35岁区间内。在医院走廊、加班的办公室、出差路上的出租车和熬夜后安静到诡异的房间里,她们迎来了自身命运的转折点——确诊甲状腺癌。从那一刻起,她们的人生就此分岔,通向了不同的未来。
以下是四位患者的讲述。
「你切肠子都没事,我应该也没事」
李昂,男,教师,34岁,30岁确诊甲状腺乳头状癌,已完成全切手术。
都说甲状腺癌「青睐」女性,但我偏偏是男的。
30岁那年,单位体检医生让我去复查甲状腺,我立刻就去了齐齐哈尔的三甲医院,医生看到报告后,没说别的,第一句话是「你要不要在这做手术?」
我知道事情严重了,脑子里立马想到电视剧里的绝症桥段,男主角看到白纸黑字的确诊报告,「轰」的一下,晴天霹雳似的,一点也不夸张。我觉得我一直是身体挺好的东北爷们,怎么会生这种病?
李昂手术之后
我查了很多资料,知道甲状腺癌预后比较好,但也有人说切掉甲状腺后,声带会受影响,这我接受不了。我是个特别爱唱歌的人,而且我的职业要靠嘴吃饭。我和医生强调,「医生啊,拜托你,千万别做完手术后我不能唱歌了」,医生也许第一次见患者提这种要求,对我说了句「那你回家唱去吧」,吓得我连声说「不唱了,我不唱了。」
手术之前,我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想到有人做完手术恢复很快,但有人做完就死了,我就睡不着。我开始和病房里的人唠嗑,发现有个患者得了胃癌,说自己要切胃,还有肠癌患者,说自己要切肠子,我一下就放心多了,虽然不能对比不幸,但同病相怜真是个不错的成语,我确实一直在想,「别人要切肠子、切胃,我只用切甲状腺,是不是还好?」
现在我做完手术四年了,经常有人问「你为什么会得这个?」,我不太愿意去想,因为得了就是得了。但或许是因为我之前太拼了,以前我给学生上课的时候,都会强调「你要去拼搏、奋斗,拿第一」,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经常熬夜、压力大的时候就抽烟喝酒,我想把工作做到最好。我还喜欢和学生一起打球,我永远都要赢,输了就「耍赖」。
但现在我不这样了。如果你问我的学生,现在我说的最多的是什么,他们会说「你要珍惜现在,享受人生,不需要做到那么极致」。再和别人打球,我也不在乎输赢了,我更想知道自己打得怎么样、有没有出足够多的汗。我想活得轻松点,不那么紧绷,快乐一天是一天。
术后,李昂在小红书@蝴蝶学长做甲状腺癌科普
我在的单位有两百多名教职工,和我一样确诊甲状腺癌的同龄人就有三个,每个人的具体情况都有不同。关于病因,大家真的没有确切答案,但乐观积极一点总归不是坏事。就像赵本山和范伟小品里那句话:「我不想知道它是怎么来的,我只想知道它是怎么没的。」
不要再和我说「喜癌」
鹿鹿子,30岁,前汽车媒体销售,现正创业,29岁确诊甲状腺乳头状癌,已完成腔镜全切手术。
出差路上,我突然摸到脖子上有一块会动的小肉块。我以为是淋巴发炎了,跑去医院做了检查,才知道自己的甲状腺上长了十个结节。
我遇事比较冷静,一直到确诊癌症,都没有太大感觉。做B超时,我还很搞不清状况,问医生,「需要做手术吗?」,医生看了我一眼,说「不做可能会死。」
为了不在脖子上留疤,我选了腔镜手术,「刀」会从我嘴里伸进去,鼓捣鼓捣,摘除我的甲状腺。可能我的结节太多了,手术之后,我的整个颈部都有拉扯感,脸也直接肿成「猪头」。更让人难受的是做定向治疗,我的结节太多,需要手术后再用放射物质清扫一遍,降低复发和转移的可能性,在那之前,我需要停止术后一直在服用的优甲乐,那是用来代替甲状腺激素的药。
鹿鹿子用图片画出手术之后的头部,她形容自己肿成「猪头」
停药之后,我的身体少了一项重要的激素。我当时就感觉自己怀孕了,头晕、恶心、想吐,走路走不稳,每天都躺在床上,一度想去死。
我知道,很多人都说甲状腺癌是最温柔的癌症,是「喜癌」,切掉之后,说不定还是可以活到一百岁。但我受不了这种言论,它毕竟是癌症的一种,再温柔,又能温柔到哪儿去?我肿成猪头脸、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护工阿姨还在旁边说我娇气,我当时只想让她「滚」。
当然我没有这样做,因为那时候没人照顾我,我只能忍耐。
鹿鹿子(左)在术后发布的笔记,称「别怕得罪人」
以前在工作中,我也很喜欢忍气吞声,别人做成什么样我都觉得没事,我可以搞定。那时我在公司做销售,作为前端职业,我觉得压力很大,很痛苦,也不自由,但没有办法,要生存的嘛。前段时间,我终于决定辞职,开始创业,创业也有创业的压力,不过从整体来看,比打工要好一些。
如果有机会,我也不想这么疲惫,我想躺平,能躺就躺,能待在舒适圈就待在舒适圈,手术刀都架我脖子上了,为什么要让自己吃苦呢?
躺平不会让我快乐
蒲播播,26岁,用户运营,今年九月确诊甲状腺乳头状癌,十月完成左侧甲状腺半切手术。
查到穿刺结果的时候,我还在公司加班。看到白纸黑字的「符合甲状腺乳头状癌」后,我觉得自己的预想落实了。我一直都喜欢预设所有好的、坏的可能性,所以之前体检异常的时候,我就查了很多资料,「判断」自己可能得了癌症,结果确认后,我甚至有一些激动,但大部分情绪是平静。
唯一一次崩溃,可能是我一个人去医院检查。当时我看到一对母子也在排队,生病的是女人,而她儿子和我一样大,他看上去很健康。我当时就「破防」了,想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这么年轻就得了?看完病后,我拿着大大小小的报告单,哭了一路。
还有一些时不时的难受,就比如现在,做完手术半个多月了,我说话还是不能太用力,我觉得有人在捏着我的脖子,吃饭也吞咽困难,好像二十四小时被人掐着,怎么都不舒服。
蒲播播手术前后
我可以克服副作用,但我心里始终有一个隐痛。确诊之后,我家人都把我当成「癌症患者」,从理论上来说,这个叫法没错,但我不喜欢这个标签,它给我一种自己很弱小的感觉,好像整个人生就奄奄一息、失去希望了。
现在,我的父母还在劝我回老家生活,甚至暂停工作,专心养病。可我是一个很喜欢在工作中创造价值的人,在公司我的绩效还不错,加班、辛苦我都觉得没关系,因为我喜欢挑战新事物,也享受工作带来的成就感。我真的躺不了啊,躺平不会让我快乐。每次别人劝我暂停或者换个方向,我都会想:难道因为生病,我就要失去未来的可能性吗?
我也想过病因,我觉得和工作的相关性很小,但或许和成长经历有关。七年前,我和出轨的前任分手,他的理由是「你太自我了」。自那之后,我就开始精神内耗,常年被噩梦困扰。我一直觉得分手是我造成的,在爱情中的挫败感也延续到了人际交往的其他方面。交朋友时,我会忍不住过度审视自己,反刍「我有没有让别人感到舒适和开心」,结果就是我的负面情绪越来越多,堆积成了病症。
现在,我开始重新审视生活。我看了一些心理类书籍,比如《被讨厌的勇气》,里面讲到一个说法,叫课题分离。意思就是你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对方做好对方应该做的事,不用为别人负责,只用对自己负责。我想我应该调整心态让自己活得更轻松。当然,生病也不是停下脚步的理由,也许我会走得慢一些,但我一定会朝热爱走去。
确诊之后,我反而快乐了
皮皮桃,32岁,前文案策划,31岁确诊甲状腺乳头状癌,已完成甲状腺全切手术。
发现甲状腺癌之前,我就有重度焦虑和重度抑郁。我按照医嘱服了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喜怒哀乐和其他任何情绪,身体也变得很差,每走一百米都要大喘气,脸色蜡黄、没有血色,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同事还调侃我,「是不是被不好的东西找上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差成那样,可以说是「弱不禁风」,有时候甚至觉得下半辈子完了。甲状腺癌确诊结果下来后,我却轻松了,我真的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你明白吗?就是,我之所以那么虚弱,是因为癌症,我那些说不清楚的情绪都有了答案和解释。
皮皮桃的检查单
切掉甲状腺后,我觉得很好,我重获新生了。走几百米路,我不会大喘气,和别人交流,我也不再有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膜的感觉。抗抑郁和焦虑的药我已经停了,医生告诉我,很多病都是心病。我自己也很清楚,其实甲状腺癌不会有那么多症状,我最大的问题还是情绪问题,但确诊真的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调整自己、调整方向。
之前,我的情绪压力大部分源于工作。那时候我在国际学校上班,工作既繁琐、又痛苦,我一个人要把控很多活动,加班加点是常态。得癌症后,我去请病假,领导安慰我好好休养,让我放心,我还有点感动,就觉得,企业也不是那么没人情味嘛。结果病假结束后,我发现财务一分钱工资都没给我发,还给我派更多活,好像在说「你证明一下自己还有没有能力」,理性上我可以理解,但感性上,我觉得自己就像《变形记》里的甲虫,被资本家抛弃了。
我向他们发起了仲裁,我赢了,他们要补偿我休假期间的基本工资。我当然很开心,因为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害怕了,我没有再去上班,也没再找工作,每天都在小红书直播32岁的「退休」生活。前几天,我去卖了纸壳废品,收获9元,我还去摆摊卖了小夜灯,一晚上赚了62块,够我半周的饮食开销了。我的物欲很低,这样就很好。
皮皮桃在小红书@皮皮桃发布的摆摊照
现在想想,生病之前,我压根没有观察过自己的生活,我每天想的都是「这场活动怎么办会更好」「那个流程该怎么改进」,但现在,我好轻松啊,我发现树上掉下来一片叶子,都会让我很快乐,原来生活中有这么多被忽视的细节,有这么多美好的瞬间。之后我想去当图书管理员,想做一份工作和生活平衡的工作。
我不是一个很能给出忠告或者擅长提出建议的人,但我还是想对大家说,为了工作生病,真是不值得。不过要真那么「倒霉」,也没关系,甲状腺癌毕竟不凶险,它也可能成为一次重生的转折点。就像我,负责任地说,我现在比前三十年的任何时刻都要快乐。
今年年初,《国家癌症中心杂志》(JNCC)发布《2022年全国癌症报告》。报告显示,从2000年到2016年,我国甲状腺癌发病率增长了20倍,甲状腺癌在我国女性新发癌症病例排名中高居第四位。
由于预后良好,经过良好治疗的患者,五年内生存率超过90%,除了要终身服药外,基本不会影响生活质量。所以,甲状腺癌又被称为「喜癌」,以及「最温柔的癌症」,甚至一度被踢出重疾理赔名单。
有学者表示,检测手段进步和筛查普及是甲状腺癌病发率上升的原因,在愈加精密的彩超技术下,很多微小的结节都「无处遁形」。
更值得注意的是,甲状腺癌的发生也被认为与「情绪问题」密切相关。
焦虑、抑郁、压抑等负面情绪泛滥,可能是造成甲状腺病变的原因之一。在四位患者的讲述中,《视觉志》能感受到她们在患病前后截然不同的人生理念,她们放下了反刍、内耗,决定用更加松弛、乐观的态度对待生活。
从这个维度上看,甲状腺癌更像上天敲响的警钟,它用切实但几乎不致命的痛苦提醒了大家:
在「人均疲惫」的当下,我们要追求的人生绝非只有内卷、体面和拼命。
适当松弛、适当暂停,努力寻找让自己快乐的生活模式,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封面图源自网络。
参考资料:
1.《2022年全国癌症报告》国家癌症中心
27 / Dec / 2022
监制:视觉志
编辑:林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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