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末,今天不想思考年度总结,也不想回顾过去。今天想聊聊爱情。梁文道在421期《八分》里谈《初恋》时说:“寒冷的冬天走在路上人烟稀少,非常寂寥。这时候身上穿着厚重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像被怀抱),在家里喝着热饮,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寂寥袭来,格外需要被安慰的感觉。爱似乎有凝滞时间的作用。不堪的现实,在爱的作用下也变得朦胧而浪漫化。”在这个爱情意义被消解的时代,我们渴望爱却又把它限制在道德与家庭之中,但真正的爱情是什么呢?如果爱是一件充满戒备的事,我们又为何需要它?今天的文章里,学者汪民安讲述了法国哲学家巴迪欧的爱情观念,“如果你真正地经历了爱,对于你的生命而言,就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断裂。简单的心动或者艳遇不能称为爱,真正称为爱的事件会对你的生命产生剧烈的改变。在爱之前和爱之后,你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
文|汪民安
来源|看理想节目《论爱欲》
当代的法国哲学家巴迪欧,在他的《爱的多重奏》里对爱的结合做了新的论述,他也是讲爱是两个人的相遇和结合,只是他说的相遇、结合跟前面讲的三种结合都不太一样。如果说,阿里斯托芬、黑格尔、弗洛姆讲的结合都有大致相似的观点,即结合是合二为一,是让爱的双方能够逐渐地趋近的话,那么,巴迪欧恰恰反对这样的观点。对于他来说,爱不仅不是合二为一,而恰恰是一分为二,在爱当中,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二。爱不是完满的“一”的终点,不是一个安逸、团圆和美妙的句号,而恰好是生命中的一个事件,一个爆裂性的事件,一个正在发生的激进事件,一个具有开端意味的事件。那么,爱为什么是事件呢?到底何谓事件?在什么意义上,爱的一分为二意味着事件呢?我们先来讲巴迪欧对“事件”的看法。事件是突发的,事件发生之前都有一个局势(situation),何谓局势呢?局势就是把各种各样的杂多纳入到“一”中来。杂就是复杂的杂,多就是多样的多。也就是说,因为世界本来是杂多的,所以人们想象出世界有一个根源,有一个一,也就是要把多样性做一个归纳,让它们成为一体。但实际上,世界本来没有所谓的“一”,这个“一”是人为操作出来的,而这些杂多事物之间的异质性,实际上却是存在的。所以在某个时刻,它们这些被一所强行纳入的异质性要素就会突然爆发,从一之中溢出,从而引发一的破裂,打破既有的局势,和原有情景一刀两断,这就是事件的诞生。因此,所谓的“事件”,就是剩余之物的溢出,是异质性要素对同质性世界的突然打破,是同先前局势全面彻底的决裂。我们看到,这就是巴迪欧定义的事件的发生。事件发生了,就意味着一次重大的断裂。反过来说,只有引发断裂的事情才称得上事件。这种断裂是激进的,它意味着在事件之前和之后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现在和过去一刀两断。但是,有一个问题是,因为这种事件是全新的,是突发的,是决裂的,人们会完全无法理解它,它尚且没有被计算为可以理解的“一”。那么该如何面对这种突发性的事件呢?巴迪欧提出了主体的概念,主体是对事件的应对和操作。主体无法操纵和预测事件何时来临,但是,当事件突然来临的时候,主体就必须认真地对待它。事件无法自身描述,事件无法获得自明性,无法自我把握,事件本身处在一种破裂和混沌之中。它需要主体来描述,来操作,来阐释。如果没有被描述和阐释的话,事件就转瞬即过,毫无意义。真正的主体极其罕见,他是那种目光锐利,远见卓识,富有勇气的人,是能够肯定事件的决裂,并发现其意义的人。也就是说,他是那种能够忠实于事件的人。他面对事件,面对事件的断裂,宣称这不可描述的事件为真理,并将事件的断裂宣布为一个新的真理的开端,他将事件生产为真理——真理是被宣称的,是被制作出来的。主体,就是忠实地面对事件,并将事件宣称和制作为真理的人。事件,主体和真理就是巴迪欧哲学的三位一体。爱在什么意义上是断裂性的事件呢?对巴迪欧而言,事件在科学、政治、艺术和爱中都是以类似的机制来发挥作用。如果你真正地经历了爱,对于你的生命而言,就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断裂。简单的心动或者艳遇不能称为爱,真正称为爱的事件会对你的生命产生剧烈的改变。在爱之前和爱之后,你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这是巴迪欧所讲的作为事件的爱。因为爱是突发的,是两个人相遇时突发的,当爱的感觉来临,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就会迥然不同,和过去的我发生了一次激烈的断裂。如果过去的我是一个整体,是个“一”的话,那么一旦爱出现,作为一个事件降临,我先前的这个整体,这个“一”就被打破了,爱这一事件导致了我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我出现了自我崩裂,我的既有局势和处境就被摧毁了。萨福有一首抒情诗,诗里说,“不可抗拒的/又苦又甜的/使我的四肢/松弛无力的/爱,像一条蛇/使我倒下。”我们看到,这样一种爱的相遇,使得一个过去的我倒下了。这就是一次突发的事件,让我的局势被摧毁。还有但丁第一次遇见贝亚特丽齐时:他说“在那一瞬间,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生命的精灵开始激烈地震颤,连身上最小的脉管也可怕地悸动起来”,它抖抖索索地说了这些话:“比我更强有力的神前来主宰我了。”爱的相遇,使得一个过去的我倒下了。爱使得自我发生了断裂。爱的出现意味着两个人都改变了自己。这听起来有点像黑格尔的自我否定,黑格尔认为相爱的两个人为了达成同一性、达成共识和重叠,把以前的特异性都抹掉了。他们彼此吸纳和吞噬对方。巴迪欧讲的相爱的两个人也都发生了变化,但是他们发生变化的结果不是要和相爱的人达成统一。两个相爱的人不是要重叠和重复,他们肯定这种断裂,但是也肯定彼此之间的差异,他们不是被“一”所束缚,而是对“多”的肯定。巴迪欧也不是像阿里斯托芬那样,让两个残缺的人、两个破碎的人,缝补成一个完整的人。对他来说,两个人相爱,意味着要保持各自的独立性。爱,除了是打破自己以前的“一”之外,还要警惕和相爱的另一个对象达成“一”。只要是达成一,不管是缝合式的一,还是重叠式的一,对于巴迪欧来说都不是爱,这恰恰是爱的灾难。爱不是自我否定,也不是和对方进行适应匹配。实际上,真正的爱不是试图获得同一性,纳入到“一”中的爱,最终会摧毁爱。对于巴迪欧来说,爱恰恰是要肯定差异性,而不是抹去差异性,爱就是要强调和激发爱的双方的特异性。爱让自己变得更多样,让自己扩充,让自己繁殖。爱上一个人,不是让自己缩小,而是让自己扩大。也就是说,爱应该让自己一分为二。我们可以从多个方面来理解爱的一分为二。首先,爱是一种绽出,爱会让你的灵魂、你的目光、你的激情脱离你自身。因为另外一个人进入到你的视野中,占领了你的全部目光和激情,夺走了你的魂魄,从而使你自我分裂,使你和你的过去决裂。你从原先的“一”中脱离出来,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魂不守舍,这是你的内在分裂。也就是说,一旦你爱上另一个人,你内部的自主性和同一性被打破了,先前自律的生活被搅乱了,先前稳定的步伐被打乱了,你稳定的肉身和灵魂的结合就会一分为二。在爱的激发下,你会变成另一个自己,你会过另一种生活。不仅如此,在爱发生之前,你不但将灵魂和肉体保持统一,你还将你的认知和肉体也保持统一,你在你自己的范畴内认识和体验世界。但是当爱发生之后,当你和你的对象亲密接触,你们融为一体的时候,你不会去压抑对方的体验和激情,不会把这些激情收纳到你的控制之下,不会强迫对方和你保持同一性。而是相反,你也用对方的视角去看待和体验世界,你超出了自己狭隘的视角,你去体验对方的体验,你会用对方的体验和激情去看待世界,因为我们都爱着对方之所爱。就此,一个人会用两个人的方式,两个人的视角去体验、去爱这个世界,你会加倍地去爱,加倍地去体验,你会将对方的目光扩展为你的目光,将对方的知识扩展为你的知识。因此,真正的爱,是让你的视野成倍地扩大,让你繁殖为两个人,让你获得多元的不一样的真理。爱不是达成“一”的狭隘整合,爱恰恰是一个多样性的“二”的共同体。就此,爱是维护差异和肯定差异,也是让你去体验差异,让你用“二”的目光、“二”的经验,让你用多样化的视角去重新看待世界。巴迪欧说:“所有的爱都提供了一种崭新的关于真理的体验,即关于‘二’而不是关于‘一’的真理。”比如旅行,你一个人去旅行只会看你喜欢看的东西,如果你和你的爱人一起去旅行,爱人要看什么东西,你就会和爱人一起去看。这样的话,以前你从来不注意的,你毫无兴趣的沉默的知识和真理也在你面前展开了。巴迪欧说:“世界可以通过一种不同于孤独的个体意识的另一种方式来遭遇和体验,这就是任何一种爱都可能给予我们的新体验。”巴迪欧所讲的爱导致的结果,和阿里斯托芬和黑格尔完全相反,这不是合二为一,而是一分为二。这样的两人之爱就建立了一种新的不同于先前的一个人的生活,这是“二”的生活,是对先前的单一生活的爆破和决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爱理解为自我身上所发生的断裂性的事件。爱作为一个事件彻底改变了你本身。但是,当爱的事件发生了,当断裂发生了,当剧烈的震荡开始晃动你,撕裂你的时候,你要勇敢地抓住爱,要对这爱进行清晰的叙事和厘定。也就是说,你要站出来做爱的主体,要将此刻的爱的事件,叙述和宣称为你的真理。要忠诚这一爱的事件,要忠诚这一真理,要做爱的忠诚主体。在爱这一事件中,主体,忠诚和真理都必不可少。它们是爱的全部程序,也是事件的一般程序。巴迪欧认为,彼此说出“我爱你”的时候,意味着这是一种允诺,这是一种爱的宣言,也是一种坚持和表达。这种“爱的宣言想说的是:那曾经是偶然的一切,我还想从中获得更多。从这种偶然中,我还想获得一种持续,一种坚持,一种投入,乃至一种忠诚。”什么是忠诚呢?忠诚意味着一种过渡,它能把爱从一种偶然建构为一种坚持,从而让偶然变成命运,这样,偶然的相爱不断通过彼此的宣誓就变成了命运,这显然就是对未来的一种承诺。因此,这种爱的宣言意味着,爱的永恒就是对偶然性的征服。巴迪欧实际上将“我爱你”这个宣言理解为“我永远爱你”,爱你就是我的命运,就是我的真理。这种“我永远爱你”的生活,实际上也是最小的公共生活。或者说,爱的生活就是最小的共产主义生活,爱能够实现最小的共产主义。在这个共产主义中,爱既让自己永远活着,爱的主体也让自己作为一个人有尊严地活着。就此我们发现,和黑格尔一样,巴迪欧同样将爱和政治结合在一起。黑格尔认为,人有尊严地活着是因为人和人之间彼此承认,这种彼此承认就意味着达成同一和平等。但与黑格尔所不同的是,巴迪欧的最小共产主义虽然同样强调爱之间的承认和平等,但是,两个人不是以等同的方式互相承认,而是以差异的方式来相互承认。也就是说,黑格尔为了打破主奴关系、宰制关系和战争关系,提出的方案是要两个人达成同一性;而巴迪欧要打破这种关系,是要肯定和接受相爱双方的差异性。这里的差别在于,对黑格尔来说,差异性一定意味着高低和等级之分,但对巴迪欧来说,这种差异性本身是平等的。对于两个相爱的人而言,他们对爱的目标期许是一样的,他们只是在方案和途径上不一样。这之间并不存在高低之分。最终,对于黑格尔来说,爱的政治是要在绝对精神中实现,对于巴迪欧来说,爱的政治是要在共产主义中完成。对于他们二人来说,爱,都是历史的终结。只不过在这个终结中,人和人要么是完全一致的,要么是相反地都保持着各自的特异性。本文为《论爱欲:爱的哲学启示录》节目第20集讲稿,主讲人汪民安,内容有删减。点击“阅读原文”收听节目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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