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谈波的人真多

爱谈波的人真多。谈波的小说集《捉住那只发情的猫》在10月出版之后，鹦鹉史航说这是自己今年最爱的小说，导演耿军在一切可能的场合推荐这本书，二手玫瑰的梁龙在看完之后说自己愣了，“愣得像个彪子”。东北人爱他，南方人也爱他。作家韩东已然爱了谈波十几年，他说，谈波就是当下中国最好的短篇小说家。

可恨谈波写得太少。大连人，今年58岁，谈波至今只有两本小说出版，今年这是第二本。

就似汪曾祺60岁发表《受戒》在文学界激起的兴奋一样，58岁的谈波，也令当下的读者们感到兴奋，或许因为他够老，所以这个“新人作家”已经够好。新书《捉住那只发情的猫》里有十二个故事，短篇、中篇，各不一样，但许多篇章读来令人起鸡皮疙瘩，好得忍不住发妒。

他在《大张的死与她无关》中写一个球迷的一生，在《零下十度蟹子湾》里写一个为了露水情缘杀人的洗脚妹，在《“爸！”》中写一个沉默的离婚老头，在与书同名的中篇小说《捉住那只发情的猫》里写80年代去广州闯荡的北佬……所有故事全都贴着人写，直接写人，直接写事，直接进入，真实却绝不失去想象空间。而那东北无垠的背景、已经过去的荒唐年份，散落在小说一个个真实、具体的人物身后。

所以谈波的小说，看第一句，人就醒了。

不像现在许多小说总是看第一句人就累了，谈波的小说很凛冽，一开头就给你吃一颗薄荷糖，唤你脑子醒过来。

更不同于“东北文艺复兴”的三位“80后”作家——班宇、郑执、双雪涛，他们的年纪是东北下岗工人的“子一代”——1964年出生的谈波，在炼油工厂度过了大半辈子，是亲身经历过东北城市巨变的“父一代”。他迟迟才出现在文坛，但甫一露面，文学作品的各个层面皆已成熟。一切沉重的历史与浑厚的风土，皆轻轻落在，小说中人的肩上。

但当我真正与谈波见上面，和这位作家聊天，他又是另一个样。

有人叫他谈老，他说不是，“叫老谈”，摸着光光的头，笑得很憨。

11月中旬那一次，在南昌陆上书店办新书活动，现场人并不多，谈波讲到一半忘词了，赶紧把话筒还给了主持人。他前半段明明讲得很好。

只有私下、聊文学时，谈波才会有来有回、妙语连珠、哈哈大笑。平日里，他是个相对内向的人。大连人在东北，算是嘴皮子差的，谈波在大连人里更是话少的那一个。但谈波还是幽默，生活中讲究一个“轻松+愉快”。

11月25日上午，在谈波的书房里，他和我接通视频，有了一段长聊。

我们从文学谈起。谈波说，自己第一次怀疑文学是在去年。

2021年初，母亲因为罹患多种癌症，连续两次重病住院。因为疫情，医院要求只能有一名家属陪护，又因为担心母亲随时会离世，觉得她临终前最应该看到的是自己的儿子，所以那个陪护的人只能是谈波。

40多天里，谈波照料母亲的一切，包括大小便和洗澡。而濒死状态的母亲，会突发地神志不清，不再认识人。

床前床后，母亲的每一次痛苦呻吟都在眼里。57岁的谈波，自己也正在学习从中年走向老年。

“几乎两个月，连一点文学的边都没想。我那时候真怀疑自己，我这么喜欢文学，这么喜欢小说，这么喜欢写作，从年轻一直到现在投入这么多时间，投入这么多生命，为什么在最紧要关头，我竟然把它忘掉呢？”

因为在母亲临终那段时间，谈波说：“文学一点都帮不到，一点用处也没有。”他宁愿去试偏方，看心灵鸡汤，说“那种假话”骗母亲、也骗骗自己，甚至有时候恨不得跪地祈祷，让她再多活一点点。这些全都比文学有用。

母亲去世之后，谈波化用二手玫瑰乐队的歌词来戏谑自己：“大哥你写小说，写它有啥用啊？”（原词：大哥你玩摇滚，玩它有啥用啊？）

谈波还是想不明白文学，但谈波想明白了母亲。

他这样理解母亲的去世：母亲大概是不忍心了，才说“算了别再折磨你了”，决定以去世来结束儿子的这段身心痛苦。那照看的40多天，是母亲给的一个付出的机会。“叫你伺候伺候她，付出一点什么东西，好让你以后想起来可以缓解一点点母亲离去的痛苦。”在谈波看来，母亲到死都是在付出的，连时间点都是。

而人类的韧性，自然也会在谈波身上体现，正如他说，“不管多大的痛苦，只要经历过时间，都会过去”。

但谈波又告诉我：“痛苦也是因人而异的。对于我这种，可能很长久地，长时间地要在心里。”

文学的感受还是慢慢回来了，随着时间。2022年3月10日，在母亲去世快一周年的时候，谈波突然想起了母亲生前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只讲了半截。

谈波在小说里把故事续下去了，续得特别温暖。那篇小说叫《“娘啊，爱呀娘！”》。

《“娘啊，爱呀娘！”》的完成，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谈波丧母的痛苦。

现在的谈波与文学和解了。他告诉我：“或许不是我不需要文学，而是那段时间，文学把我彻底地让给了我的母亲。”

先后经历了父母亲的去世，谈波真正地来到老年。就这几年光景里，他退休、搬到郊区、戒掉麻将，开始每天和妻子一起爬两小时的山。

他对死亡产生了恐惧，或者说，他害怕父母亲濒死前的痛苦模样也有一天出现在自己的脸上。“人既是一种喜悦，也是一种悲哀。”谈波说他想用尽量短的时间解决掉“生老病死”的问题，特别是病和死的困扰。

不知道谈波到底花了多久，总之他说“悟透了”，总结出了四句话写在《“娘啊，爱呀娘！”》里：“生得美、老得慢、病得轻、死得好。”

生得美，活着就要爱美，去接触美，创造美，好的小说、电影、艺术、知识，一切的一切；老得慢，活到老学到老，学习的人老得慢一点；病得轻，那是谈波的一个美好幻想；死得好，谈波希望自己最后能带着一种喜悦死去。

从这一天开始，谈波要求自己不再谈病，不再谈论死。“我不想像有些老年人那样老是讲病了、死了。这个东西我既然看透了就不用再谈了。一个人要是能一辈子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谈论自己喜欢的话题，就这样一直到死，也无所谓了。”

但奇怪，最近，谈波总被误认作“90后”。

今年11月为新书做宣传，许多人见到谈波都惊讶，因为他们以为“谈波是一个很年轻的作家”。竟然也有一个作家，几个人已经坐在一起聊了好久，最后提到谈波的名字，对方特别惊讶：“啊？我还以为谈波是一个‘90后’作家。”

谈波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子。

高兴在哪？谈波说：“至少可以说明，我这本书没有一点老朽的思想和观念在里头。”

谈波写的全都是过去的事，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他被误认为是年轻作家，并不是因为赶时髦学会了年轻人的话语，更不是他讨好了年轻人，而是他的作品完全从历史中走来，却没有散发出一丝腐朽的味道，没有一丝说教。谈波高兴的是这一点。

《捉住那只发情的猫》里有六篇小说是新作，来自今年年初的一气呵成，另六篇是旧文改编，最早两篇写于上世纪80年代。同样好玩的是，很多读者一下子并不能猜出哪几篇是旧作，哪几篇是新文。

即使别人问，谈波也不立刻说，而是玩心大起，希望对方先猜一猜。

最早的那两篇，其一是《保尔》，另外一篇我先替谈波保密着。因为《保尔》这篇文章里有历史的烙印，它来源于1970年代。

现实中的保尔，是谈波在“文革”时期从同学们嘴里听到的人物，那是一个他仰慕已久却失之交臂的“神人”，他不仅长得特别帅，像保尔·柯察金，会玩乐器，会打架，甚至还谈了一场恋爱。同学的哥哥把保尔一带回来，就把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一下子吸引住了。大家围着他，听他唱一些当时的“黄色歌曲”。

1970年代不鼓励恋爱，即使是一些街道上能打能闹的大孩子也不太好意思去谈一场恋爱，人们经常只能在个别底层小混混的身上，看到一丝感情色彩和鲜活的人样。

少年谈波，当时特别想见保尔。

但一次、两次、三次，想见都没有见到，保尔不是刚被叫走了，就是又出去打架了，于是朦朦胧胧中，保尔成为了“偶像”，成为了谈波在80年代创作小说之初便提笔书写的人物。

在小说里，谈波想象了自己和保尔的关系，他是保尔坐牢回来第一个寻找的小弟。随后在自己的帮助下，保尔的追爱、复仇和死亡的故事次第展开。

现实里，谈波当然不曾再听说过保尔的消息。但他却用文学之笔，刻画了保尔在1970年代那照亮人心的天真无邪，甚至在经历了牢狱之后仍旧保存着这份单纯，直至死亡。“在人与人关系越来越紧张的今天，很难找到真正天真无邪的人，连少女也不再是。”但谈波笔下的保尔，就是那样一个天真之人。

似乎，谈波很小就被生活中的多情之人吸引，不管他们当时是否在底层、是否是小混混、是否被社会接纳。

正如对保尔的热情，谈波的小说注定从一开始便没有说教。他溜出大院，走上街头，保尔是他的英雄，“人的情感”是谈波写作上的老师。少年谈波隐隐就从保尔身上得知，说教常会错，情感不会老。

40多年过去了，谈波已是老谈，关于写作的基本信条，却似乎只在不断强化，而没有改变。

谈波的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气质。

既老又年轻，既复杂又单纯。尤其是他的文章，其实力道非常之足，但是本人却很松弛。谈波年轻的时候特爱打麻将，现在也爱游泳、冲浪、爬山和看书，还喜欢四处听人讲故事。爱讲故事的人也喜欢谈波，他话不多，却很好相处。

比如谈波在《零下十度蟹子湾》里写洗脚妹李雅，她为受伤的情郎出海捕蟹，“满载而归，船一靠上岸，她先进屋看望刘森，回头再跟锅底子一块儿卸货”，不说一句爱，却写满了关怀；写她杀人，“李雅用了最大的劲儿捅金浩的肚子，手指都没了进去”；写她杀人的原因，“我不受屈儿”——说这个话的时候，眼前的似乎不是柔弱的李雅，而是她那已经死去的情郎刘森。

杀人的李雅，样貌可怖，却又情痴到狂。

好久没见人这样写，全是拧干了的故事。这么大的劲儿，一方面是人物细节上的无比真实，另一方面，情节的留白又很多，没说的内容比说出口的更多。关于情感，读者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想象。

但就是这样文笔狠辣的谈波，却跟我讲了一个很浪漫的故事。

他说，在《捉住那只发情的猫》这个和新书同名的中篇小说里，藏着自己的一点“小心机”。

小说里，在80年代的广州火车站下车，两个北佬去南方闯生活。两个人，一个读了大学做诗人，一个进了帮派做混混。诗人和匪徒来自同一个故乡，却在广州开展了命运纠缠、又牛鬼蛇神的生活。

1988年左右，谈波自己也去南方闯过生活。小说里写的人，除了黑帮，许多都是谈波现实里见过的。

火车站厕所里一起洗澡，借牙膏的人是真的。但实际上，对方不仅借了牙膏，还借了牙刷，两下刷完，又还给了谈波。跟着内蒙古人找黄金、被本地人骗车费的经历也是真实的，只不过有了情节上的改编。

小说里写到的，被一个路人同情、安抚的经历，同样是真实发生在谈波身上的。当时第一次南下的谈波，不断被骗、太过忐忑，而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但50岁出头的时候写小说，谈波把对方送给他的名片，原封不动地抄进了小说里。

“名字、公司全都是真的，就叫刘若宜。我还真心希望他能看到我这本书，那就好了。”

“最后我还把他塑造成为了一个警察。”

在年轻的时候拒绝了一个人的好意，谈波记了他一辈子，最后把他以英雄的形象写进了自己的小说里。“希望他来找我。”

而谈波新书里最短的一篇，叫作《猪悟花怜惜鼓王白》。

这一篇也很特别。

里头讲了两位老人的故事，一个胖老太太叫猪悟花，一个会打鼓的老头儿，名叫鼓王白。小说篇名很雅，花、怜、王、白，字字美丽，连起来像戏词。篇幅又很短，只够一次公园里“两位老人联袂演出”的速写。简简单单的生活片段，老头子打完鼓去喝酒，潇洒了一辈子，老太太姗姗来迟、闪亮登场，又目不斜视地回家。猪悟花也有自己的家庭，但她悄悄，怜惜着鼓王白。

它不过是一张公园速写，谁都见过类似的场景。但它只是一幅简单的速写吗？

在与谈波聊完之后，再读这一篇，我感觉，或许它是一篇处理老年和死亡的小说。

千字读完，要不是特别强调，谁知道鼓王白今年82岁了？小说只给人留下了一对特别飒的身影。如果年老是这样，何惧年老？情感不老。《猪悟花怜惜鼓王白》，“怜惜”二字，回味悠长。这是美好的感受，如果俗一点，才会说它“是年轻的感觉”。

再简单不过的文字，也总在古朴苍凉时，露出一点天真烂漫。

这就是谈波。

    编辑 | 谢奕秋

值班编辑｜莫   奈

排版 | 文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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