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作家杨本芬:我相信我要一直不停地写丨我信
▲ 杨本芬。(农健 / 图)
82岁了,写作早已融入她的生命,成为与琐碎家务、身体病痛交织的日常。
前些日子,杨本芬在小区散步时,又碰到那位年近七十的女人。她们都留意过彼此,察觉对方与众不同。这回,女人冲她一笑,杨本芬也向她打招呼,两人就这么结识了。到杨本芬家中做客,女人看见她的奖状,晓得她是个作家,于是兴致勃勃拉着她,讲自己的故事——大部分关于她在婚姻中遭受的暴力。
杨本芬形容这件事“好离奇”,那位老太太竟嘱咐她要用真名写下这个故事,希望别人知道。“那不行,我这个毕竟写的是小说,我不能写你真名,都要改名”。杨本芬再三说明后,老太太才回心转意。
从60岁开始写作,杨本芬笔下一直是真实的故事、身边的人。2020年,杨本芬以母亲为原型写作的小说《秋园》出版,尘封多年、泛黄发皱的稿纸化作簇新的书,一位女性在时代洪流中浮沉的一生,得以被更多人看见。《秋园》成为近年来素人写作中的现象级作品,在读者中唤起巨大的关注与共情,并跻身国内多个重要的文学榜单。
历经坎坷,杨本芬从不相信命运会眷顾自己,直至书籍成功出版,读者们的肯定与鼓励纷至沓来,这位年过八旬的平凡老人,才接受自己成了作家的事实。三年来,第二、三本书陆续出版,写作也早已融入她的生命,成为与琐碎家务、身体病痛交织的日常。
“基于与生活肉搏之后的经验”
过去两年,杨本芬一直在写生老病死。她写去世不久的胞兄,写下母亲临终前的26天——母亲意外摔跤,卧床直至离世,她从外地赶回去陪护,每天头靠头地睡在一起。
杨本芬写过逝去的亲人,在文字中与他们聚首;写过中南腹地的乡亲,镌刻命如草芥者的不幸与坚忍;写过伴侣,诉说自己对婚姻的困惑。如今,她写的多是一个个普通女性的故事。
小区里遛弯遇到的人,变成笔下的主角,这样的事并非特例。最近写成的《秦老太》,也源于生活中的邂逅。每天早晨,杨本芬几乎都能碰到秦老太在垃圾桶里扒拉东西。拾荒是她的爱好。秦老太是个高傲的人,在小区里没有别的朋友,杨本芬是个例外。
她将自己的一生对杨本芬和盘托出:父母离异,对自己只有打骂,没有疼爱;她有过三段婚姻,前两段的结局都以婚后逃跑告终;最后一任丈夫病痛不断,中风痴呆后,她照护了三年。丈夫死后,她才真正有了自己的生活。
“她活得很自尊。”杨本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文章里写的事情都是秦老太的亲身经历,正如她一贯坚持的,“我不要写假的故事”。
过去,杨本芬住在汽车修理厂员工宿舍的时候,目睹过不少邻居家暴的行为,但当时她也和其他人一样,管这叫“打老婆”,“原来不知道这个行为叫家暴,打了也就算了,没有解释。现在我觉得这个事情必须要写出来。”
“用文学的方式,也带点纪实、非虚构的方式,把人的命运呈现出来,其实也是在唤醒和反省文化中扎根很深的问题。”同为作家,章红这样理解母亲杨本芬的写作。
章红认为母亲笔下正是普通中国人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没有太多专业作家触及,就如书的编辑所定位的,“80岁,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
母女俩有时候会为了文学性的话题争执起来,在章红看来,母亲的《秋园》有很强的文学性,但也有一些失败的作品,文学性不强。杨本芬问,文学性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能不能把文学性讲得具体一点?
江西省社科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俞佩淋读完《秦老太》,为文中秦老太脱下衣衫搓泥、晒日光浴的场景震撼,她对章红说,“过去大部分女性写作,都基于理论预设。但是杨妈妈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视角,基于与生活肉搏之后的经验。她对读者的尊重,以及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形成了她与女性群体之间独特的精神关联。”
杨本芬很高兴,“原来我写出来的东西这么有深度,我自己感觉不到,我只是把这个事实写出来,没有其他意思。”
不过她也在章红面前嘀咕,“要文学性、文学性,我现在对文学性还是不懂,哪个是文学性?不晓得。”
“否则这辈子就是离书籍很远的人生了”
几年前,杨本芬有了一台iPad,一方小小屏幕成了她挥洒灵感的场域。这令常年膝盖疼痛的她有了更舒适灵活的写作体验,但也带来了意外的麻烦。
有两个故事由于操作不当就这样丢失了。几天前,杨本芬误触了“撤销”的操作,关于小区那位老太太的文档全都消失了。她呆坐着,手在发抖,章红帮她咨询了客服,也无力挽回。但杨本芬不气馁,第二天就开始重写,现在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
从识字起,杨本芬就喜欢读书,崇拜作家。她的母亲看重教育,她十六七岁时,很多同龄女孩已经嫁人,留在乡下也会成为好帮手,但母亲让她去读中专,只要考得上就去读。“这是放了她很大的一条生路。”章红对南方周末记者解读,“跟现在成为作家也有关系,否则她可能这辈子就是离书籍很远的人生了。”
曾有读者向杨本芬发问,如何抵御家庭生活对人意志的消磨,她的回答是,“不要忘记阅读,书籍会展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有更多新鲜的思想。否则思想就很难脱离身边狭窄的人和事。”
年过花甲,杨本芬开始写作,《秋园》写完17年都没有出版。“她就是一个人面对稿纸。”章红说,母亲在写作上没有太多功利心,只是一字一字地把生活如实写出来,意义自然而然就出来了。说到底,写作还是艰难和孤独的事业,“没有人承诺过前方可能会有好事在等你”。
直到《秋园》通过了出版社的审稿,书号都申请下来了,杨本芬始终还是不相信它能顺利出版。章红从小就记得,母亲总是说,自己是一个命不好的人,就算鸭子已经煮熟在锅里,还是会飞走,“她不相信命运会对她好”。
“如果我不写文章,就脚痛,和老爷子也没有什么话讲,他几乎不太讲话,剩下就是操持家务,这样的晚年不是很黯淡无光?”杨本芬说,“现在就不同了,我还是蛮自豪的,八十多岁了,还是不停地学习,还有努力的目标,还有价值,而且还会有光芒。”
2022年夏天,南昌作协邀请杨本芬做了一场讲座,和许多读者面对面交流。她没有准备讲稿,只是自然地讲话。有读者提问,你有写不下去的时候吗?杨本芬答,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写很多废话。台下发出一阵阵的笑声。她后来告诉章红,那一天比书出版更令她开心。
在章红看来,经过这些年的写作,母亲应该能够相信,通过努力,命运会变好起来。
“不是,命运还是不怎么好,我还是脚痛,前几天我脚痛得好厉害啊。”杨本芬反驳。有时从早痛到半夜,写腿疾带来的困扰,也在她关于生老病死的写作计划中。
对杨本芬而言,不论出版前后,她一如既往,只是写下自己遇到的真实故事。“我还一直不停地写,我不知道我写到什么时候停止不写了,这一天也会发生。”她说,“我就是写、写、写。”
2023南方周末新年特刊|我信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