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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angao2@lifeweek.com.cn有好几年的时间,我都有意识地规避和爸妈之间的正面沟通。即便只是短暂的眼神接触,都免不了让我心头一颤,唯恐稍不留神就踩入“找对象”“结婚”之类的敏感雷区。
正是因为在这个话题上有过太多鸡飞狗跳的前车之鉴,一家人都心有余悸,又鉴于我死性不改,到现在都没能让他们在邻里亲戚面前享受到话题C位的荣耀。因此本着家和万事兴的宗旨,双方都默契地掌握了在安全池内活动的最佳法则,谨慎地避开雷区。
平日三人上下班时间不尽相同,我爸出门时,我还没起床。当我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了,我妈正在冲刺出门前的“面子工程”。时间差和工作地点的分割,让我们都能享受白天的自由和相安无事。晚饭作为一天中唯一松弛的时间段,也是逃避不了的碰头场所,为了贯彻从早上开始的清净祥和,饭桌上需得谨言慎行。
《反转人生》剧照
我是明显的“下班沉默症”患者。在公司逼不得已地做很多语言输出工作,是相当损耗能量的事,对我这种独处型人格来说尤为如此。因此一到下班时间,我就自觉闭麦,丧失了和人沟通的欲望。这种症状会延续到饭桌上。我只管闷声吃饭,和多数时候公司开会一样,只在被问到时,才发表几句不痛不痒的观点,证明自己真的参与其中。所以尽管从物理层面来说,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但精神层面却都在扮演着各自分配到的角色,人设是相敬如宾,剧本核心是家庭太平。三个月的居家隔离,意外成了我和爸妈相处最久的一次。不是物理层面的久,而是真正触及到生活层面的久。因为避无可避,日日夜夜都在同一个屋檐下进进出出,空气中混淆着三个人的呼吸,下一个呼吸间还能闻到昨日饭菜的洋葱和大蒜味。每分每秒的相处都让我惊觉,原来我错过了太多关于他们不再年轻的征兆。而那些征兆是每天都在发生的,只是过去我专注于行为和对话中交错闪回,只求表面太平和相安无事,却对生活中正在发生且无法逆转的事情视而不见。我爸年轻时脾气急躁,遇事不自觉地就会喊高了嗓门。我妈做事风风火火,总是话没从脑子里走完流程,就先从嘴里溜出来了。人到中年,两个人的脾气都和牙口一样,喜欢寻着柔软的东西。周末下雨,外头也没有喇叭喊。我睡得正沉,听见门口响起了叩击房门的声音。声音不大,刚好能把我从沉睡的边缘拉回来点。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听见我爸在门外说,“今天8点做核酸,我们不然早点去吧,早点人不多。差不多就准备准备起来吧,好不好?”我一激灵,一是因为听到做核酸,二是有点意外。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爸已经这么柔和了。做完核酸,雨还在下着。回到家,我和我爸开始剥豆。以前我很怕这种与他们中的任意一个单独相处的任务场景,经过三个月的朝夕相处,这种程度也不算什么了。我嘴拙,一般情况下我都不太会主动挑起话题,而是等着话题落到我身上。我爸动作快,他抓起一小把蚕豆握在手里,随后麻利地褪着壳,盆里不一会儿就攒起了嫩黄色的蚕豆。刚开始我没掌握到诀窍,手上的动作和我的嘴一样笨拙,他用一种只能我们俩听见的音量说,“你看,这豆要这么剥。顶上开道口,手指再这么一挤,这肉就出来了。”我观察了他演示的方法,还是决定按照我习惯的方式来。又经过几个豆的实践,虽然并未用他的方法,但速度也逐渐赶上他了。我妈坐到我们俩旁边,和我们聊天解闷。说是聊天,其实就是把从手机里看来的新鲜事转述给我们听,然后我们再七嘴八舌地讨论两句。仍旧是他们说得多,我听得多。很多闲话在我剥了一把豆之后,也就跟褪下的蚕豆壳一样,被归拢在某处等着回收。有一句,我却记着。我爸说,“做人差不多就行了,别太过了。别为了自己的事为难别人,也别为难自己。”我妈在一旁附和着,点头。是不是到了一定年纪,人都会变得柔软起来?他俩的脾气,性格,生活态度都比年轻时佛系多了。我从绿油油的豆里抬起头来,我妈正低头看着手机。虽然我没戴眼镜,但她额头边几缕短短的白发还是不服输地从黑发中冒了出来,刺眼地闯入了我的视线。年初时她用染发膏消灭了几根,半年过去了,它们卷土重来了。如果只从背后看去,我妈的身材还和20岁时一样。年轻时买的收腰长裙,放到现在穿也毫无压力。除了额边几缕倔强的白发时不时地提醒她,已经不年轻了。中途她离开了一会儿,我爸偷偷问我,“有对象了吗?”音量维持在悄悄话的分贝等级。我笑了,“关在家里,上哪儿找对象啊。”他听了也不急躁,也笑了一下,“可以打电话发微信的嘛。周末打打电话什么的。”没等我说什么,他就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早就计划好了,如果你谈了对象,我就要把家里收拾收拾,不能这么乱糟糟的…”他专注地描述着他的计划,手里还是麻利地剥着豆。这要是搁以前,我可能会反驳,可能会不耐烦。但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听着。即便我有自己的想法,即便我不希望因为自己未来可能发生的人生变化而影响他们的生活,但不能否认,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我幸福。马克·李维在小说《那些我们没谈过的事》中,借由故事中的父亲安东尼之口,从父母辈的角度分享了亲子关系中的一个想法,“没有一个父母能代替自己的孩子去生活,然而并不因为如此,我们就不去操心。你们不幸的时候,我们也会跟着痛苦。有时候,这会带给我们一股冲动,试图想指引你们的前途,也许会因为笨手笨脚或是过度溺爱而犯错,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的强。”书中写到,“父母和孩子总是要耗费很多年才能真正认识对方。”我们都希望父母在发现自己已经长大成时,能够学习如何把时间让位于孩子。也许他们也和小说中的安东尼一样,原先希望能成为孩子的朋友、伙伴、知己,而最后他只是她的父亲,但是他永远都是她的父亲。所谓亲子关系,都是在各自的轨道上关心旁路轨道的仪表盘参数。也许还要再过很多年,我们才能真正认识对方。而从认识开始,到理解,尊重,放手,又往往是一条行驶终生的轨道。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