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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逃离县城的年轻人:肉体极度安逸,精神极其困苦

那些逃离县城的年轻人:肉体极度安逸,精神极其困苦

生活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陈清泓
四十年前的夏天,放暑假的父亲在农村的玉米地里劳作,玉米秆围成了热蒸笼,将人夹在之中蒸腾,汗一淌下,就成了盐。父亲为了逃避干农活的辛苦,端上城里的饭碗,三九隆冬睡在牛棚,借一盏灯看书,风卷着雪花,雪落在书上,如此苦读,奋力考试,才求得一份正式工作,自此从农村出走,落根在县城。

我大学毕业那年,考研失败,缩回了老家,在县城上班,心安理得地“连累”父母,有房住,有饭吃,周九晚五,肉体极度安逸,精神却极其困苦,我无法融入县城的人情社会,迫切渴望逃离,隐入陌生的都市中,其决心一如当初我的父亲。     

《不求上进的玉子》剧照

父辈母辈像一条船,载着我们从农村到县城,自渡口分别后,目送我们游到更宽更广的地方去。小城青年像是农村和县城嫁接之后结出的果实,却在都市中成熟,他们的成长是富足的,又是匮乏的,是时髦的,又是闭塞的,等到离开县城去外面讨生活,激流勇进至大城市,就算吃苦受累,也能混一口饭吃,到山穷水尽、筋疲力尽时,还有县城托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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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出生的这个小县城里,如果从城区坐公交,最多坐1个钟头便可到达尽头,公交车每隔30-45分钟一趟,车常常晚点,有时司机丢了车去睡觉打牌,漏发一班也是正常。我也试过向公交公司投诉,对方的回答竟比我还无奈:“这我们也管不了”。那些在都市成熟的规章制度,一到了县城就水土不服。         

公交车会驶过县城唯一的一座商场,商场旁开着一家咖啡店,门头上顶着黑底红字的LED灯,滚动播放着一行标语:“我不在家就在星奇诺喝咖啡”。这家咖啡店像是整个县城的缩影,县城具备一切现代化的事物,只不过是缩小版、简化版,甚至是山寨版,在开放和保守之间,走着属于自己的缓慢的步伐。   

《听见她说·失眠人的梦》剧照

公交车上多的是吵闹的小学生,疲惫的老年人,零星点缀着一个两个中年人,只剩我一个年轻人。在县城工作的那两年,我最深的感受就是孤独、压抑,县城自有一张超越规则、紧密结实的人情网,有的人在其中如鱼得水,活得自在,我却像一只被困在蜘蛛网上的飞虫,被动且无力。         

县城有深厚的人情传统,从县城工厂的衰落史中可见一斑。虽然旧厂早就被拆除推倒,埋在县城人的记忆中,但在二十年前,县服装厂、毛巾厂、鞋厂、酒厂、板栗厂灿若明星,产品甚至远销海外,这些工厂没落的原因各式各样,但最要命的是受人情所累。

据说县鞋厂兴盛时,总经理是厂长的小舅子,小舅子又安排了自己的二姑,二姑再安排自己的表哥,最后连不识字的亲戚都当上了车间主任,偌大一个厂子,里外都是亲戚,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遑论当时的县服装厂,前方生产,后方偷布,拉开窗户,将布匹沿着排水管道,一把溜下去,楼下接应的人一跃抱住,扔出墙外,明目张胆地运布、卖布。没有规章制度,也没有惩恶扬善,一匹布对于一张巨大的人情网来说太过单薄,若是有正义的人告到厂长那,厂长也只呵呵傻笑。管不住一个人,就管不住一群人,越偷厂子越穷,越穷偷得越狠,最后工厂如大厦倾塌,只剩断壁残垣。 

《人世间》剧照

产业孱弱,企业凋敝,就业选择极少,县城似乎只剩医院、学校、银行、行政部门能够收容“失业”的大学生。那年我考入了一家事业单位,成为年纪最小的职员,哪怕是没有职务的人,岁数都要比我大一轮了,端茶递水、打扫卫生、领取物品、抽调出差、迎检加班等别人不愿做的事务,自然都归属于我。         

职场是县城的切面,人情像一双眼睛,时刻在身后凝视我。有一次,我在单位犯了错,回家后发现竟然我爸也听说了,县城口口相传的速度堪比互联网,每一个熟人都是情报员。在县城的职场上谋生,好似一场大型直播,年轻人稀少,一举一动就会被更多人围观、评判和规训,即便后来我隐匿在都市中,亦觉得自己在时刻紧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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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的人情社会是由无数的小家庭组成的,最稳定的结构就是家,最核心的部分也是家,用母亲的话说,不结婚就不算一个完整的人。我白天上班,晚上念书,过了一年,母亲不容置疑地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再给你一年时间,不行就把你嫁出去。”     

《爱的二八定律》剧照

年轻人留在县城,与父母住在一套房子,卧室紧挨着,仿佛彼此的人生都没了界限,随时会出现父母的手,将孩子的人生的轨道掰直,而后命他们一往无前地驶向终点。女性留在县城,能做的选择更少,面临的困境更多,结了婚,男人也许能抛家舍业,勇闯事业,但少有女人能放下家庭,离开孩子。女人会因为没有看好煮沸的锅却忙着学习被嘲笑,却不会因为读书少被嘲笑;女人会因为加薪升职、放下家庭到外地工作被责备,却不会因为事业的枯萎被责备。在这里,对女性最大的期许和赞扬就是有一对儿女,做贤妻良母。         

与我共患难的,是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小c,她大学毕业后也回到了县城工作,常常向我大倒苦水,说她是单位唯一的年轻人,同事们又打着她单身没累赘、多干多成长的旗号,使她迅速成为了“顶梁柱”,仿佛整个单位只剩一个领导,带着她一个兵冲锋陷阵。工作的苦闷,规则的多变,父母的控制,生活的乏味……听着她的话,我同照镜子般看到了自己一年来的经历。我们相互鼓励,说着无论如何要换一份工作,走出县城,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两年过去,小c问我要不要去参加她的婚礼,我回复说在外地回不去,就不去了。我看了看朋友圈里她的婚纱照,她与新郎很登对,看得出脸上的恩爱和心满意足。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剧照

小c终于稳稳地落在了县城里,有了自己的家和大房子,每日洒扫、精心布置。县城的房子不会建得太高,也没有太大的公摊,采光良好、视野开阔,更没有高峰期等电梯的苦恼,相对更低的房价,抹平了县城工资低的落差,再加上父母的接济,小c获得了更大的物质自由。因为工作节奏慢,通勤时间短,县里的企业、单位一般不设食堂,职工一日三餐都回家吃。有时候小c还没下班,老人早就备好了饭,招呼着去自己家里吃,小夫妻一天不必开火,晚上再回家睡觉,反正不过是前后街的距离。        

没过多久,小c又晒出了小孩的照片,四个老人成了她抚养孩子最坚实的后盾。在县城,最大的便利之一就是育儿成本低,有父母公婆就近照应。在当地的幼儿园、小学门口,总有扎堆的退休老人在接送学生。

《Old enogh》剧照

当一个问题无法解决,那就为自己创造更多的问题,将所有的闲暇时间填满,最初的问题便会模糊不清。婚后小c为家庭不停地忙碌,已经鲜少像婚前那般,与我说那些精神困苦、人生迷茫,再不提离开县城的话了,她对我说,单位又来了比她更年轻的人,她终于也可以用家庭当作借口,少干些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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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节目《半边天》中,农村妇女刘小样忙着生火做饭,却渴望铁路外的世界,曾说出一句振聋发聩的话:“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出生在县城的我,从小没见过麦当劳和星巴克,只见过山寨的“麦劳劳”“汉堡皇”,没去过高级商场和高档场所,等到了大城市,依然觉得繁华与自己无关。我理解从大都市流回县城的年轻人,许多人不是吃不了苦,而是融入不了,没有归属感。

半边天》剧照

那年我刚升初一,暑假我跟随县城的学生旅游团去北京,到了人群涌动的故宫,导游挥舞着小旗,大声地招呼道:“xx县的,xx县的到这来集合!” 

当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女生,红着脸不悦地小声说:“为什么非得喊来自哪啊。”         

那一趟旅行,最让我们兴奋的是第四天的晚餐,导游下了车直奔肯德基,给我们买汉堡、薯条、可乐三件套,我们坐在大巴上急切地等待,一提一提鼓鼓囊囊的纸袋递进来,我们迫不及待地接过,看见里面热烈的红色包装上,印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老爷爷的头像,孩子们开心地吵嚷,四周顷刻响起整齐一致的剥开袋子的窸窣声,车里填满欢快的油炸食品的香气。只有那个在故宫红了脸的女生,矜持地拿薯条蘸着番茄酱,吃了两口就丢到一边,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         

升高三时,为了学习英语,我又去了一趟北京。培训班结束后,我们从西单离开,走之前我看见了一家极大的书店,县城也有书店,却十分小,卖得多是辅导教材,我实在想见识见识现代化的书店,便转身朝那走去。那是我第一次拖着行李箱坐户外扶梯,手忙脚乱,妨碍了后面的人,一个不满又细柔的女声从后面传来:“这外地人,怎么还提着行李箱到这来了?” 

当时的我,垂着脸,十分尴尬,我的穿衣打扮,一举一动,明明白白显露出我是一个小城青年,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局促者,我明白了那个旅行团的女孩为何会脸红了。

《欢乐颂》剧照

一心远走高飞的我,在两年后辞去了县城的工作,一路颠簸到了省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甩脱了脆弱的自尊心,与自己和解,认识到眼界的匮乏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的出生地的错,我亦不必抹净自己小城青年的身份,将自己打断筋骨重塑为一个都市人。有时我在想,那天那个对我不满的女人,或许也不是本地人,她闯入这个城市后,却用排斥外地人的方式,获得身份的认同感,可是往上数三辈,谁又不是农民呢?         

在纪录片《人生第一次》中,在上海务工的王银花,放了假跑出来看外滩,她给留守在乡村的女儿打视频电话,对着外滩的夜景,在人群中真挚地、高声地说:“我给你看看一艘漂亮的大船,你想不想来?妈妈再过两个月,就可以带你来了啊。”小女孩在屏幕那头,兴奋不已,尖叫着说:“太漂亮啦!”若是能回到过去,我会对自己说,你是从很小的地方而来,所以没见过这么大的书店,这是很正常的,当你推开世界的门时,应该挺起胸膛,抬起低垂的头,将那些陌生的美好,深深地刻在脑中。

人生第一次》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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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时,我们一家驱车去县城的公园,到了才知道公园加了闸机,出了新规定,每人入场都要刷身份证。正当我在那准备开口说:“您好,不好意思,能不能通融一下用电子身份证……”,刚才还严肃认真的门卫突然变得开朗起来,打开了闸门,冲着我招手笑道:“你也是一起的对不,快进吧!”         

我抬头一看,父亲早就双手插兜,站在了公园里。我悄悄问父亲,是不是和这人认识,父亲回答道:“不认识。”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见了门卫,便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如同见了老朋友一样,满脸堆着惊喜的笑,边笑边寒暄道哎呀幸亏你今天在这,出来玩忘了带身份证了,今天忙不忙,最近怎么样,有时间一起聚聚。门卫叫不上我父亲的名字,又怕没认出来熟人,一双眼不停地打量,但嘴上的热络话没停,脸上也挂满了相逢的笑容。         

在县城,父亲知道哪里卖馄饨皮,哪里的猪头肉好吃,哪里卖的鸡是走地鸡,他骑着一辆小电动车,能在县城买齐三个市场的东西,如果是走路,每路过的五个人里,有三个人会是他的熟人,他总要停下脚步和熟人攀谈一番。在县城这个人情社会,利用“潜规则”如同呼吸一样,是生存的必备条件,认识的熟人越多,生活就会越容易,不论是住院找床位,装修找包工队,上学挑班级,开商店办证,哪怕去配一副眼镜,都得找一个熟人验光。有一个熟人,可以跨越规则,减少经济和时间的耗费,最快、最准确、最放心地干成一件事,这就是父亲这种县城“老油子”的生活方式,客气远不如“冒犯”好用,是我永远掌握不了的技能。对于我来说,我宁愿自己绕上十万八千里,也不愿张一张求人的嘴,若是求了人,既觉得对他人不公平,又觉得给当事人添麻烦,只会尴尬、难受、别扭,背上千斤重的心理包袱,其实最跨不去的是心里的那份清高。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从公园出来,父亲开车载我绕着县城转了转,父亲一路向我介绍个不停,原来父亲还知道整个县城人喝的水的源头在哪,知道县城背靠的那座大山的历史典故,知道一座文化广场二十年前的模样和二十年后的规划,他就像这座县城的百科全书,而我更像一个外地人。         

我在这里长大,却对它知之甚少,仿佛有意为之。我被县城孕育,又被输送到大城市,当我回来时,却发现已经无法在这里继续生活,她或许会感到被辜负和无奈,又或许原谅了太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

那天,爸爸的车子驶过县城服装厂旧址时,谁都找不到那些过去的痕迹,只见一座五层服装厂家属楼,屹立在一片新楼之中,破败凄凉,无人居住,连窗户都被人挖走,余下一个个空窗框,像一双双眼睛。

我记得有一年我随母亲去给姥爷上坟,老家的房子塌了一半,坟地的野草没过小腿,母亲几乎辨不出哪座是姥爷的坟。母亲从这个村子长大,小小的她曾经在这里吃到人生中第一个苹果,骑上人生中第一辆自行车,背包里装着一袋煎饼、几个鸡蛋去上学,长大后她工作日在县城上班,周末骑着车吃着沙土回来。乡村承载着母亲许多珍贵的记忆,可等她的父亲故去,农村就成了一座难以辨认的坟。 

《一一》剧照

在我的老家,要给上门拜年的人煮炒米水喝,在炒米水里焖一个荷包蛋,放上红糖。我们每顿饭吃的小麦煎饼,是用鏊子摊出来的,煎饼放久了会又干又脆,要用碗里的热气腾一腾。挫鸡汤常常从大年初一吃到十五,将鸡肉撕得细碎,混上粉条和白菜,煮出来浓厚的黄汤。这些吃食和习俗,混入都市便难以寻觅,只待回到县城才会复苏。我也害怕,等到那一天,除了祭拜,我也没有了回去的理由,过往和亲人都成了一缕尘烟,而人的记忆还不如坟旁常驻的松柏。如果我也有了孩子,我把他送到省城的渡口后,又将看他游到哪个地方呢?我理解了县城那双凝视我的眼睛,并与它的好和坏都和解,只等我与它渐行渐远,再也感受不到背后的目光,才终于体味出乡愁的味道。







 排版:小映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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