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被“淘汰”,我重读了这部500页的厚书
《一诺千金》
有很多言论,我们并不陌生,比如:
“他这么穷困,一定是因为不够努力”,“社会竞争就是这么残酷,失败的人没理由找借口”,“跟不上时代的人,自然就会被淘汰”。
这种言论常被称之为“社达”,全名“社会达尔文主义”,因为许多人会把达尔文提出的物竞天择理念照搬到人类社会里,并认为弱者就该被“自然淘汰”。
可是,这真的是达尔文提出的理念吗,他是怎么背上这口“锅”的?对于《物种起源》,我们好像都在生物书上学过其中的概念,但我们真的了解达尔文吗?
作家杨照在《生命的故事:达尔文与演化论60讲》节目中谈到,宏观来看,从19世纪以来,有三位最重要的思想家改变了人、改变了人在这世界上的存在方式,即达尔文、马克思和弗洛伊德。达尔文改变了人和自然的关系,以至于今天我们还活在他的思想塑造的世界之下。这也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为什么依然盛行的原因之一。
杨照从思想史的角度来解读《物种起源》这部旷世巨著,帮忙理解为什么在那个时代或时刻会出现这样的概念,这样的概念尔后又演变成什么样的思想观念,以及更根本地去阐释人的行为和人的社会史。通过这种方式的阅读,“你能够取得一种明确的自由,可以拥有能力自在地去接触翻阅书架上许多有关的科普书籍。”
也不断提醒着我们思考,生命从何而来、为何不同,又会往何处去?
01.
生存竞争的主要对象,不是自然
在《物种起源》里,达尔文先告诉读者,生存竞争是巨大的、绝对的力量,接着他解释了什么是生存竞争。
生存竞争并不是和自然的条件竞争。达尔文解释,只有在极端的情况下,物种要和大自然的条件竞争,比如说在极地,南极、北极或者是沙漠边缘、高山峰顶等,那里的资源少到任何单一的个体要活下去都很困难。
其他的绝大多数自然环境中,单一生物的个体要活下去,没有那么困难。换句话说,自然不会是生存主要的阻碍,不会是生存竞争的主要对象。
《物种起源》第三章里,达尔文讲,“应当先说明白,我是以广义和比喻的意义来使用生存竞争这个名词的。它的意义包含着这个生物对另外一个生物的依存关系,而且更重要的也包含着个体生命的保持,以及它们是否能够成功地遗留后代。”
达尔文又说,“有时候生态系统里关系远的生物严格来说彼此之间也有生存斗争,比如飞蝗类和食草兽之间的关系,因为它们竞争同样的食物。”接着他说,不过同种的个体之间所进行的斗争,几乎必然是最激烈的。因为它们居住在同一个区域中,需要同样的食物,而且还遭遇同样的威胁。
什么才是生存竞争的对象——其他生物个体。
如果就只有这么大的空间,就只有这么多的食物,在有限条件下,你能够活得下去我就活不下去,这是个体和个体之间的竞争,生物和生物之间的竞争,那不是生物和环境之间的关系,而是生物和其他生物去竞争这个环境所能够提供的资源。
同种内的竞争,比异种间更激烈,这是最重要的关系,关键的第一项。
更进一步地问,在生物跟其他生物之间的竞争当中,最激烈的部分在哪里?我们或许会想象一只鹿最大的生存威胁因素是老虎,不对,一只鹿最大的生存竞争对象不是老虎,而是同类的其它鹿。
达尔文的论理非常的清楚明白,同类的个体具备有同样的生存条件。
很多人听过这样的笑话,两个人在森林里走,突然发现有熊来了,其中一个人赶快把球鞋换上,他的朋友觉得很奇怪,就问,你觉得你有可能跑得比熊还要快吗?他的回答是,不,我只要跑得比你快就好了。这就是真正的生存竞争。
这个人要活下去,跟熊竞争他基本上是没有胜算的。如果这个时候有另外一个人被熊吃掉了,他就找到时机逃跑能够活下去。所以同类之间的生存竞争,才是所有生存竞争里最激烈,也是最可怕的。
《物种起源》,达尔文集中讨论同类之间的生存竞争,这种竞争有很多不同的形式。认真地读了之后,我们会发现竞争最关键的是生殖上的机会。天择(natural selection),就是在一个物种中,只有条件最好的,生存竞争优势最高的才能够存活下来,更重要的,才能够繁衍比较多的后代。其他弱一点的就都被淘汰了。
《我是布莱克》
达尔文的这个天择理念被运用在人类身上,就产生了19、 20世纪影响深远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基本上是在《物种起源》第三章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也就是强调生物和生物之间的关系里,最决定性的,是同类之间的竞争。
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认为,达尔文科学地证明了应该让那些在社会里活不下去的人,让那些社会里劣等的人被“淘汰”、被忽略,扔到水沟里,这就是大自然的意志,是大自然的规律。
02.
什么是真正的物竞天择?
在这里先介绍一下,因为这些社会达尔文理论,被添加了许许多多的负面误解读的另一位生物学家,拉马克(1744-1829)。
拉马克和达尔文的差异,不在于前者主张用进废退说,后者主张天择说,两人真正的最大差异是——
拉马克最早试图去证明物种会变化,然而在拉马克的理论中,物种的变化是有明确方向的,一定是从简单变成复杂,从粗糙变成精细,从不完美慢慢趋向于完美。
拉马克提出的物种变化理论,其中有一点它用来解释变化之所以发生的基本前提是:物种为什么变化?因为绝大部分的物种是不完美的,所以物种要一步一步地朝着完美的方向进化。
到今天为止,其实我们的生物学仍然深受拉马克的影响,我们在学校学生物时,应该都看过一种演化图。演化图就是把生物按照进化程度排出次序来。最低的叫单细胞生物,一路排上去,排到演化的最高点,就是人。
那个时候老师往往就会解释,这就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其实这不是达尔文,是拉马克。
拉马克一贯主张,生物的演化有而且只有一个方向,由低演化到高,由不完美演化到完美。在拉马克的scheme(体系)里——也就是他的思考、分类与描述的图示中,生物世界的形成来自于最开始的、最简单的生物,经过各种不同环境刺激,造成某些部位因为使用需求不断改变,再遗传一代又一代,生物就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高等的生物出现。
可是拉马克没有处理一个根本问题,如果生物真的是不断从最低一直演化到最高,为什么今天放眼看过去,就在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演化到最高的生物活着,而是形成了一个这么多不同的生物共存的环境?这个世界如此的多元,如此多样,如此的丰富。
《迁徙的鸟》
达尔文从拉马克那里承袭了很多的理念,但他不同意拉马克认为的物种会越变越好的理念,《物种起源》第五章有一部分就是要解释:为什么低等的动物今天还继续存在?
达尔文主张,物种并不是在一个普遍的共同标准衡量下越变越好,物种只是变得越来越能够、更好更完美地适应特别的生存环境。
所以这里的关键就在于,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用达尔文的观点来看,其实不会去排一个方向明确的演化表。
不同演化阶段的生物,会因应于特殊的环境而变化,而环境当中最大的变数,就是生物跟生物之间的关系。当一种生物被放到了特定的环境里,刚开始一定会跟这个环境有很多不相合的地方。
演化是生物发展出不同的策略,让自己越来越能够适应它所在的环境。但一定要看到,如果环境改变了,生物和环境之间的关系又变得没有那样相合,于是就又开始寻求变化,以能够更加适应变化以后的新环境。
达尔文的“天择说”经常被误解和过度推论,包括对《物种起源》格外推崇的赫胥黎,也提出过响亮的解读口号“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
当达尔文在讨论“天择”的时候,他所说的适者和不适者往往属于同一个物种,是物种内部的个体差异决定了生存的机会。
比如有一种鹅,它们最主要的天敌是老鹰,最容易被老鹰看到的鹅一下子就被抓走了。如果有一只鹅它有特别的倾向,喜欢待在树底下、藏在树叶当中,那老鹰就不容易一眼就看到它,这只鹅就生存活下来。都是这样会躲在树叶间的鹅活了下来,这种鹅的特性也就慢慢改变了。
天择和自然选择,选的到底是什么?是同样的物种面对同样的环境、同样的天敌、同样的资源,有些个体发展出了新的策略,就使得它得到了较多的资源或得以躲过天敌,因此这样的个体就能够继续繁衍下去,这个个体它所带有的这种特定倾向也就随之能够传递下去,这才是达尔文所说的“天择”。
03.
天择,不等于高等淘汰低等
所以,“天择”在达尔文原来理论的用意中,写的是关于同种之间的竞争。可是这个概念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口号之后,很多人就把达尔文与拉马克那种演化图和演化方向结合在一起,强调重点就变成了不同物种之间的竞争。
当我们把天择的竞争对象单位从同种生物变成异种生物,意义就完全改变了,尤其是当这种解释被用在人类社会上时,影响就更可怕了。如此在19世纪产生了一个直到今天还在影响我们的重要社会观念,社会达尔文主义。
《托尼·厄徳曼》
就是越低等的生物越容易被淘汰,越高等的生物不只倾向于去淘汰低等的动物,甚至后来演变成高等生物有权力去淘汰低等的生物,这中间有很大的差异。
天择被解释成物种一定会不断进化,不断地趋向于完美,于是越趋向于完美的物种,就越有权力去消灭、去淘汰掉那些不完美的生物个体,低的演化生物的资源,被用来来供应高等生物。
拉马克的目的论演化表和达尔文的天择”,被如此地拉在一起重新解释,就就产生了一度被视为天经地义的概念——一套新的世界的目的论(teleology)。
虽然没有了上帝的意志,可是遵照天演论,这个世界最后应该存在的合理状况,就是最完美的、最聪明的人控制征服世界。至于那些“落后”的物种、不完美的物种,就理应绝迹。它们就是因为不能够适应天择,所以被消灭了,这就是大自然想要的。
到这里,天演论就演变成为另外一种神圣而且必然的目的,所以说它是是目的论的。优秀的取消了不优秀的,完美的毁灭掉不完美的。
19世纪以来,有太多人拿这种社会达尔文主义来当作“强欺弱、众暴寡”的借口。我今天能把你打一顿,就证明我是适者,你会被我打一顿,就证明你比较弱,你本来就应该被淘汰,这是大自然的定律。这些人还说,是达尔文发现这个定律的。
它还酿成了更大的灾难,对于大自然,许多人主张任何物种的消灭不过就是证明了那个物种应该要被消灭。如果不是它自己本身发展得那么差,怎么会被消灭呢?所以我消灭了它,证明我遵从自然定律,这才是造成19世纪之后,整个世界的自然环境出现如此巨大破坏的根源。
想想真的很可怕,一个思想和观念的改变,而不是技术的发明改良,可以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人类用来对付自然生物的许多残酷手段,早在19世纪之前就已经被发明出来了,人和动物之间、人和自然世界之间的不平等权力关系也早就存在。但是一直要到出现这种思想的改变,才真正改变了人的行为。
我们为什么要回头读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为什么要特别提醒大家要尽可能有耐心,一字一句地去读?因为耐心读了你才会明白,达尔文主义和达尔文之间真正的关系。达尔文试图要证明的是A,证明A的过程,有一个部分可以把它叫做小A。把小A加上了一部分很大的、达尔文从来没有主张的B,那就变成了社会达尔文主义。
达尔文从来没有告诉我们,高等的物种必然会去消灭低等的物种。
尾声.
在这里要进一步跟大家提醒,读达尔文的书非常重要,首先你必须要有耐心,达尔文写书写到后面,就在文章里面藏了一句话,他说其实《物种起源》整本书是一个 long argument(长的论证)。
换句话说,《物种起源》旨在论证一件事情,达尔文写了一整本书不就在证明:物种起源是来自于天择?没错,不过我们不能不注意,如果真的是要解释“物种起源来自于天择”,达尔文需要写这么长,需要在书里面提供那么多内容吗?
回到19世纪的环境里,当时达尔文要试图说服的并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他会碰到的读者绝大部分是相信创造论的人,达尔文要他们转而相信物种的起源不是上帝,而是来自于天择的力量。
达尔文的最大贡献,在于他用一种非本质性、非定义性的方式来看待自然世界。达尔文提供了对于生物世界中,到底什么是物种的一个光谱式的新认知。也就是说这么多的生物,在分布上像连续的光谱一样,而这么多的物种,就像是我们所看到的缤纷的颜色。
本文整理总自看理想节目《生命的故事:达尔文与演化论60讲》第7、10、11期,内容经删改编辑,原内容请移步看理想App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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