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消失的一年半,我和她们一起活着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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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镇》终于正式上架,我想是时候告诉朋友们:我前后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和她们一起,活着。并且完成了这本书。
2021年6月25号,发完《易小荷|不想告别的告别》的文章之后,有那么几天我发现自己突然炙手可热——许多朋友的慰问电话短信过来。纷纷问我需要什么样的帮助;还有热心人牵线搭桥,让我竟然有了一种可以绝地逢生的错觉。后来才发现,错觉就是错觉。我最后的一搏,变成了更加可笑的笑话(此处省略三千字)。
于是索性就真的回到家乡自贡,那几个月,并没有真正地哭一场,睡不着倒是真的。当我终于把自己安顿在自贡乡下一间河边的小屋时,我发现是如此的合适: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也就没有向任何人解释我命运跌宕的必要。推开门,目之所及,不是田地就是河水——与密不透风的高楼大厦比起来,这些让我在落魄中体验到新鲜的陌生感。
到镇上没多久,一个女人自杀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在邻居曾二婶(庆梅妈妈)的茶馆里,我听到的说法是:女人顺了高铁站的几根钢筋,被监控录像拍到,高铁站报警后,警察把她带去问话,之后又去现场指认,第二天又把她带去问话,回家的路上她就跳堰塘自杀了。
我请人指路,一路带我去了那个村,离镇上大概半小时的车程。远远的就能看到逝者家门口搭起的灵棚,人们挤在门口宰猪杀鸭,吃着送别的宴席。
人群里站着她儿媳妇和亲家母,听说我是作家,女人们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跟我说话。她们说那个女人才50岁出头,家里一个女儿已经嫁出去,身体不好没有上班,一个儿子在上高二,又指指屋头里躺在床上的男人,“她老公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又绝食了几天。这个家全靠她去高铁站打扫卫生那点工资。”男人呻唤起来,有人翻开被子,我看见他的面容和肢体,用“形容枯槁”来描述恰如其分。
她们说,女人起初以为只是捡了些许别人不要的垃圾,结果被派出所带过去以后,男人在隔壁听见类似于子孙后代会受影响之类的话;第二天过来传唤,不让男人去陪,结果到很晚也不见人回来。后来到派出所去问,派出所说早就开车给她送回来……
女人的尸体是在离下车地方将近两百米的堰塘发现的,我去现场看,发现去那个堰塘并不顺路,必须“翻山越岭”才能抵达死路,我的脑海里拼凑出一个勤劳简单的农村妇女,一辈子不舍得吃穿,盘大儿女,养着丈夫,突然被带去当着众人的面“指认犯罪现场”,又因为缺乏文化,觉得孩子的前途会被自己毁掉,于是就投了塘。
生命在这里被碾轧到尘埃里,大部分时候没有任何反抗。无论是人,或是猫狗。我见过一次一群孩子拿石头砸隔壁的橘猫,它吓得耳朵向后倒去,低着背脊寻找躲藏的地方,面对任何侵犯,除了躲避,它从来也没想到过要去撕咬或者反抗。那些家养的蜘蛛更是有可能随时葬身于一只拖鞋底下……它们如果最后能活下去,也许只是因为顺从了这里的生存法则。
自杀女人的女儿没有再回复,这件事也就不了之。
乡村里多的是“免费的”苦难,一个男孩在垃圾站走失,他妈妈因此变得疯疯癫癫,二十几年后这孩子才通过网络找到;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女人嫁给了正常人的老公,因为农村每天都敞开大门,很久以后才发现她被人性侵,而罪犯却是附近医院的病人;有个会计兼老师在仙市小学给大家发完奖金,第二天之后却人间蒸发;一个看上去健健康康的老太太,在地里摔了一跤之后再也没有爬起来……诸如此类。所以我后来写到:“贫穷和劫难,是家家户户的传家宝”。没人在追忆和描述的时候痛不欲生,他们不善言辞,仿佛也就不知畏惧死亡,活着就好,管它改朝换代,管它洪水滔天。
少时去美国采访NBA,后来定居北京、辗转上海,从巨型城市来到了小镇,才真正意义地体会什么叫做看天吃饭,就好像之前的生活只是一幅画面的中景,而走进这里之后,看得见颜色听得到哭声闻得到炊烟,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灶台上烟熏火燎的墙画,展开来尽都盐渍斑斑。
在镇上的一年多,我和数百人聊过,请她们吃饭,参加他们的婚宴坝坝宴,看他们做葬礼的道场,甚至和她们一起去请仙婆,尽一切的可能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感受她们的感受,并从中“打捞”出来十二位女性的故事作为切口,90岁的陈婆婆(1932年)、63岁的王大孃(1959年)、59岁的钟传英(1963年)、50岁的童慧(1972年)、40岁的黄茜(1981年)、37岁的曾庆梅(1985年)、35岁的梁晓清(1985年)、35岁的陈秀娥(1987年)、26岁的詹小群(1996年)、17岁的黄欣怡(2005年)。她们的生活细节几乎涵盖了几十年以来整个小镇的历史,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是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我在写作完成之后,感觉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心力,写下这些竟是如此费力。
《盐镇》之《盐约》节选
天刚蒙蒙亮,翠鸟叫了几声,陈婆婆睁开眼,看到大儿子站在床边,她忍不住怄气,用手指头隔空戳他:“你哟,渔船卖了九万块钱,也不分给你妈一点,你忘咯,粉刷的三千块钱,都是我出的哒……”儿子没有回答她,依旧站在床边默不作声。然后她真正地醒过来,连忙去蹲在自制的尿桶上,在稀里哗啦的声音里她望向空荡的屋子,才想起来大儿子两年前就得癌症死了。
陈婆婆这一生足够漫长,足够她送走身边所有至亲的男人。漫长的一生之间,阴天落雨,晴日刮风,河边野地的油菜花开了谢了,隔壁檐下的月季开了败了,古镇的新街子街空荡死寂,仿若一座遭受废弃的墓园,往来的鸟雀都不愿落脚。
对于仙市人来说,“陈婆婆”这三个字像是古老的咒语,人们提到时声音会不自觉压低,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就是那个开猫儿店的陈婆婆?”
她实在太矮小了,皱纹和老年斑攻占了她的每一处皮肤,半年前的一场梗阻性黄疸手术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也因此瘦脱了相,手臂上的皮肤如同布袋一样,松散地挂在骨架上。手术过后,她不得不整天在腰间挂上一个黄疸引流袋。天气再热,她都会用一件长衣服遮住那个袋子。她长时间地坐卧在躺椅上,嶙峋瘦骨,给人的感觉如同摞在躺椅上的另一张躺椅,但一旦有动静她就会睁开眼睛:“要买点啥子?”
陈婆婆门框上的牌匾写着“渔夫人家”,卖冰棍、矿泉水和塑封的小玩具、不怎么耳熟能详的袋装食品。前些年主要卖茶水,暗地里容留妇女从事性交易。没有人记得住“渔夫人家”这四个字,虽然它们明晃晃地写在招牌上。这里的人们叫的是另一个名字:猫儿店。
“猫儿”,是自贡地区对于性工作者的称呼。
“一辈子有什么难忘的事情?”我问她。
“没有,没有,啥子都差不多,一辈子都为了要吃饭。”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摸索半天,最后从一个陈旧的木头箱子里掏出身份证,那上面的名字叫作“陈炳芝”。她说上面的出生日期是错的,她今年已经 90 岁了,而不是按身份证推算的 88 岁。有时候,陈炳芝的一只手会紧紧抓住一根晾衣竿,就像是她衰弱肢体的延伸,收拾床铺,撑着自己,或许对她而言,晾衣竿是比拐杖更让她感到有尊严的依靠。
1990 年,陈炳芝通过熟人担保借贷了些钱,租下半边街的一个门面,又去镇上首富高森林家央告,借钱买了台黑白电视机,开了一个茶馆。这年她 58 岁。
陈炳芝的茶馆一碗茶水卖五分钱,一天下来,收入也没有三五块钱。据《富顺县物价志》记载,1988 年的学费是初中每人每学期八块钱,小学是每人每学期五块钱。但陈炳芝的六个子女没有一个读到初中——“还不是因为穷”,她说。
茶馆开张没多久,从前卖牛的黄居光来给她帮忙,招揽了一群卖牛的贩子,见天在茶馆喝茶、摆龙门阵。90 年代的某天,黄居光跟她说:“你这样做生意不行的,啥子钱都赚不到。我帮你想了个赚钱的办法。”那天大概就是“素”茶馆开始变成猫儿店的肇始。但直到现在,若有人问起这事,陈炳芝还是会对自己经营猫儿店的过往语焉不详,她坚称:“是小姐自己找过来的,至于是不是黄(居光)叫来的,我也没有问过他。”
2019 年,陈炳芝被“扫黄打非”抓了,判了个“组织卖淫嫖娼”的罪名,因为年龄太大,两年刑期监外执行。陈炳芝比较忌讳谈论这个话题,但并不是因为羞于启齿。“我没得办法的。要吃饭,要养娃儿。”她的一只眼睛总是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但是很快,就消失在皱纹的褶皱之处。她唯一担心的是,“将来要影响孙子的升学就业”——在中国,一个人刑事犯罪留下案底,可能会影响到三代之内的亲属参加公务员考试、征兵、银行、国企、事业单位、军校和警校等的政审。而她的一个儿子正在为政府工作。
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四川各地的乡镇陆续出现了卡拉 OK、桑拿房、歌舞厅等场所,自贡开始流行“想逮猫儿,去田湾儿”的谚语。自贡的火车站所在地田湾附近,各种各样的歌舞厅星罗棋布。逮猫儿的意思就是找小姐。仙市镇也有了好几处地下色情场所,陈炳芝开的猫儿店,是其中最简陋的一家。
镇上最开始出现的是卡拉 OK。何四娃和楚哥都把各自的地盘装修得富丽堂皇,打门口过,就能瞥见浓妆艳抹、年轻漂亮的小姐。后来何四娃赚到了一点钱,就搬回乡下去;而楚哥因为干这个事,把他老婆气得跳河,送进了精神病院,楚哥的手也在若干年后摔断了一只,现在吃着低保。“做这种事一定会有报应。”正街上的徐四孃说,“好人家没有干这个的。”
“他们两处的女人要周正点,我呢就是捡着那a些不三不四的。人家不要的小姐,就往我这里来。”陈炳芝并不在乎小姐的质量,她提供的是场所,获得的是几块钱的抽佣,“我想管他妈的,进两块钱是两块钱的事。床铺反正又睏(睡)不烂的。”
家里所有人都反对她开店,但是陈炳芝笃定主意:“我说管我的,你们又不给我一分钱。”附近乡镇许多老、弱、残、穷的男人,他们路过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卡拉 OK,那里面年轻漂亮的女人,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然而他们到了陈炳芝的房子里,只要付出二十块钱,甚至十五块钱,就能换来和一位小姐睡觉的机会。
陈炳芝的低价策略非常彻底,她从不曾为了提高猫儿店的营业额而添置任何家具或者装饰。有的床坐上去摇摇晃晃,有的床是板凳垫起来的,她也将就着使用。“很多人喜欢往我这里跑,就是都晓得我收费便宜,有时候三块、两块都在收。”
她现在住的这个屋子实在看不出来曾是个淫窝,就连她自己睡的床,都是用几个木头板凳搭起来的。她说一辈子都没有睡过床铺,早先是买不起,后来觉得也没有必要。房间里光线阴暗,一股潮湿的气息使人疑心墙角长满了青苔。这间房既是客厅也是卧室,既是小卖铺也是厨房。放在门槛位置最显“气派”的透明冰柜装满饮料,然而其实并未插电——“想着好点。”缺胳膊少腿的粗木家具胡乱堆在一起,陈旧、过时,委顿于地。
无论成交价格多少,陈炳芝每单生意都只抽五块钱,如果没有生意她就不收钱,却依然给小姐们提供一天三餐。
陈炳芝一个人煮饭、洗衣、赚钱,五块五块地攒起来,养大所有的孩子,给所有的儿子买房子。她的一辈子跟了几个男人过日子,却没有一个真正可以依靠。
时间退回到 1932 年,陈炳芝出生在富顺县鸡公岭。她的父亲陈细蓝是教“鸡婆学”的蒙学先生,学生拿一些谷子就可以跟着学习一年;母亲毛淑芬是个老实巴交的乡村女人。陈细蓝嫌弃她没有生出儿子,就抛妻弃女,和“小妈”一起从她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毛淑芬带着四个女儿艰难生活,只能在深山挖一些橛子菜或者砍柴卖钱。卖得一点钱,就买一棵青菜,放两粒盐巴在水里,煮一下就吃;卖不到钱的时候,把盐巴直接炒一下就着米饭也是一顿。
陈炳芝 18 岁离家,她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帮工是能换口饭的唯一活路。她先是离开瓦市去富顺县少湖路,帮一个叫何怀壁的人家带十个孩子,后来又在瓦市区里面的黄支书家帮工,再后来去帮一个老师。因为常年没通过信,也没钱回家,妈妈毛淑芬以为她淹死在河里了,就沿着富顺的河坝头走,一边喊一边哭——人家说如果人淹死了,亲人去喊,人就会浮起来。那之后没过多久,毛淑芬就饿死了。
陈炳芝在富顺去茶馆帮工,有天来了个川剧团在茶馆演出,他们唱《柳荫记》,也唱《一只鞋》《萝卜园》《陆文龙》《张羽煮海》《陈三五娘》等剧目。人声鼎沸中,她在干活的间隙偷眼望去,那个唱花脸的也正好看向她。
花脸叫邓修玉,结过婚,有过孩子,那又能怎样?陈炳芝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条件”挑选。他们遇到了,在一起了,但并没有如同当时的习俗那样成婚:如果两个人欢喜,男的要拿一两个大洋去算八字,合适就在一起,不合就算了,当然大洋也不用退。他们就是简单地住在了一起,没有仪式,也没有大洋。
旧时代戏班漂流四方,戏子不仅被划入“下九流”之列,收入也不固定,请的茶馆多,才能挣到一点吃饭钱。稍不留意还会碰上“砸戏台”的厄运。据《自贡文史资料选辑》记载,自贡“品玉科社”有一年在资阳临江寺演出,会首点唱《破单于》一戏,有一位丑角佚名唱道:
“天黄黄,地黄黄,人黄黄。天黄有雨,地黄有灾,人黄有病……”会首认为这几句台词含沙射影,挖苦这个地方,于是叫狗腿子们向台上抛砖头、掷石子,演员和锣钵匠被打得头破血流,有的甚至被打成重伤。
邓修玉随着戏班四处唱戏,一走就是很长时间,也没给老婆留下一分钱。1957 年,陈炳芝肚子大了就快生产,通知不到邓修玉。居无定所的她,就在仙市的河边找了间废弃房子栖身,连草席都没有一张,只能把谷草铺在地上当床,所幸尚有一床薄被。邻居罗启看不过,拿来几个瓦盅、两双筷子送她。她自己又腆着肚子从野外搬来一坨石头做桌子,没有板凳就席地而坐。陈炳芝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子里,偶尔拿根棉线放在桐油碗里点上灯,等孩子降生,或者等丈夫突然回转。临盆时候天已黑透,身旁无人,她拿着把旧剪刀惊慌失措,隔着薄薄的墙壁,问邻居冯大孃:“这脐带咋子剪嘛?”
冯大孃生过五个女儿、两个儿子,隔着墙壁教她:“剪刀比起磕膝头儿(膝盖)剪起,然后用线来套起。”
“这娃儿落下来,耙嗒嗒(软绵绵)的,咋子包起来哦?”
“莫慌,你拿裙子来兜起嘛。”
她小心翼翼地拿裙子裹起婴儿,抱在身上睡了一会儿。醒来她顾不上痛,就起来打扫、给自己做吃的。
几年以后,生下第二个儿子没多久,邓修玉离家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投机倒把被逮进了监狱,总之这个男人从此在陈炳芝的生命中消失不见。30 岁的陈炳芝拖着两个儿子,跟了一个叫作张运成的渔民。
(节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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