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奇谭》完结,和刘毛宁聊如何讲述乡愁和童年?
很难想象,2023开年第一部爆款剧集,是《中国奇谭》。
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和哔哩哔哩联合出品的这部中式奇幻动画短片集,是由八个独立的动画作品组成,它们或是回述童年记忆,或是演绎国风志怪故事,久违地找回了年轻人也爱看的中国传统文化的讲述方式,既有黑色幽默,也不乏浪漫情怀和奇幻怪诞。
开播至今,《中国奇谭》在B站上的播放量已经累计超过2.2亿,追番人数超过530万。我们找到了第4集《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的导演刘毛宁,和他一起聊了聊这个装满乡愁和童年回忆的故事。
在《中国奇谭》的10位创作者中,1994年9月出生的刘毛宁是年龄最小的一位,但他用极其细腻的笔触、充满张力的高饱和度色彩以及极强的对于细节的刻画能力,将很多观众一秒“拽”回童年。
当然,这也不是刘毛宁第一部与大众见面的动画作品。早在2019年,他的动画短片作品《我和吸铁石和一个死去的朋友》就入围了当年的法国昂西国际动画电影节学生毕业作品单元。
2021年,刘毛宁的原创绘本《外婆的蓝色铁皮柜轮椅》出版,紧接着便受邀将其改编为动画短片,收录于动画电影《向着明亮那方》,先是亮相于第11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北京展映”惊喜首映单元,之后于2022年初登陆大银幕公映。
再到这部《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刘毛宁一以贯之的鲜明的美术风格,让大批网友直呼“小学语文课本活了过来”,亦有人称他是“动画界的贾樟柯“。
儿时的乡村生活
塑造了我的创作观
我从小就很喜欢看漫画,像是《乌龙院》《老夫子》这种,都是我很喜欢的风格。再到进入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学习动画后,也看了很多偏艺术向的动画作品。不过,我个人还是更喜欢比较有生活质感的作品,比如宫崎骏的动画,是枝裕和的电影。
动画《外婆的蓝色铁皮柜轮椅》里的生活场景
因为我自己出生在乡村,生长环境对审美是有一定影响的,它塑造了我的创作观。
小时候,在我们乡村,会觉得天特别蓝,麦子特别金黄,树非常绿,我就会很喜欢色彩饱和度高的一些东西,所以当它幻化成美术作品的时候,颜色的饱和度很高,所选用的颜色偏单纯一些,它就会呈现出比较童真、清澈的质感,整体很明亮。
这种质感会给人留下很强的视觉印象,很符合我对于童年的那种想象,当然我现实的童年肯定不是那个样子,它没有那么好看。片子中的是经过加工提炼的,有一层滤镜在,那种充满生命力的高饱和度的颜色就是我想象中童年的样子。
我所画的一切都是取材于我老家农村那些真实存在的东西的。
此外,我也是很喜欢抠细节的一个人,密密麻麻的,把生活中的细节画得很细、很丰富,这是我喜欢的。
虽说表达生活质感,可以简单,也可以复杂,但是在我对于乡村的理解里,它不是一个很有逻辑的地方,它的那种非逻辑体现在各种东西之上,会有一种内在的生活逻辑。
比如,堆放东西的逻辑,乡村里的老人们习惯于随便摆放一些东西,可能是为了生活方便,随拿随放,有一种生活物品累积起来的自然质感,像我们家井台上或者楼梯道上放的都是东西,但它在凌乱中也有一种美感,这也是我想在我的作品里表达出来的东西。
几年前我的毕设反响还可以,后来又去参加了动画节,跟陈廖宇导演沟通过几次,也一直有联系。
他了解我之前的作品,有很强的乡土气息,这次就问我有没有想法在《中国奇谭》的主题下进行创作,我也把我对于乡村志怪的理解告诉他了,就尝试写了写,一开始上美影的老师们提出质疑,说这故事会不会有点散,是陈廖宇老师凭着对我的了解相信我最后呈现出来的东西,一定会有很独特的气质,我就参与到这个项目里来了。
我的作品里
不避讳对死亡的探讨
在我的作品里,我不回避对死亡的探讨,比如《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里的小狗,《我和吸铁石和一个死去的朋友》里的童年好友小明,以及《外婆的蓝色铁皮柜轮椅》中的外婆。
死亡是伴随着我们的生活而存在的,它不是一个需要回避的话题。虽然很少有家长会跟孩子探讨死亡这个话题,但包括养的宠物的离去,家里老人的离世,或是其他人的意外离去,电视上看到的故事,甚至是小昆虫生命的终结,都时时刻刻在我们面前发生着生命消失的过程。
以我自己为例,在成长过程中,这些都是我自己去理解的。但是小孩的理解是有限的,你看到一个事物没有了,可能物理空间上没有了,但你的记忆还在,你该怎么理解它的消失,你该怎么去体会它曾经存在但是现在不存在了?
就像我在《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讲述了狗狗的离世,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一种童年想象力的终结。狗的去世并不是小男孩造成的,而是父母很好地把狗狗照顾老去,但是小男孩在面对狗的尸体的时候,产生了是不是自己造成了狗的去世的疑问。
因为小时候的夏天,我去田里面捉蚂蚱,蚂蚱串起来就死了,这个画面也出现在动画里,小男孩凝视着去世的狗时候,镜头不断往下压,压到狗的皮肤上,狗的毛发成了草丛,小男孩自己在草丛里面穿梭去捉到蚂蚱。一个少年在他还不能够处理自己幻想和现实的时候,他会把一些无用的东西做无序的联想,那是想象力,我会觉得那是不是一种报应,好像做了那件事导致了目前的死亡,会产生自责、难过的情绪。
但当他决定把这种联想掐断,变得理性,有逻辑,认为狗狗的去世并不是他暑假把蚂蚱搞死的事导致的,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认为万事万物都有密切的联系,也就意味着他成长了。这个也是不用语言就可以让观众感受到的一种开始封闭自己想象力的过程,也是一种叙事空间。
其实人的记忆总是有偏差的,也可能童年身处其中的时候没有感觉,如今带着成人视角再去回望童年,会找到一些素材之间内在的联系,感受到某种情绪,创作出一个故事。
比如在《我和吸铁石和一个死去的朋友》中,穿着短袖的小孩从宇宙飞船里醒过来,外面下着大雪,其实就传递出时间模糊的概念,他那一刻的记忆已经偏差了,他的朋友小明是在夏天离去的,但他可能直到冬天才理解这个朋友真的离去了,离别的情绪一直从夏天绵延到冬天。又或者记忆中的那年冬天来得很早,早到什么程度,好像是在夏天的那一刻,就已经下雪了。
这种表达再回到现实中,可能要更晚一些。我可能是长大之后才真正理解死亡,但是在故事当中表达的,就是一种时间的延后性和情绪的滞后性,两段时间叠加在一块制造出来的现实的魔幻。
我在创作绘本《外婆的蓝色铁皮柜轮椅》时,其中有一张跨页是讲死亡的,内容是外婆去世的时候已经90多岁了,然后在村里的习俗是喜丧,在我大舅家大办了一场。
当时后浪的原创绘本指导阿瑟先生认为,葬礼没有必要出现,因为他觉得对于儿童绘本来讲,太过于沉重了,但是我是从头到尾都一直坚持,一定要把葬礼画出来,因为它属于风俗习惯的一部分,我要把它画出来,直接地画出来放在读者面前,提示着我们死亡就在那里,我想如果要让我们去敬畏生命,同情生命,可能就是要让我们,从认识死亡开始。
情绪是很复杂的东西
孩子们该如何面对?
其实在我写《外婆的蓝色铁皮柜轮椅》的故事之前,是非常羞于讲出这个故事的。
直到有一天,就是我跟我朋友偶尔聊起此事。就这件事它讲的是个小男孩,偷外婆钱的故事嘛,然后发现他也有偷家里钱的经历,就那种偷完钱很很愧疚,又不知道怎么把这种复杂的情绪抒发出来,写这个故事的过程,其实是我对愧疚感理解的一个过程。
我觉得愧疚是一种复杂情绪,相对于高兴、快乐、难过这种比较单一的情绪来说。
我非常喜欢的一部动画师《头脑特工队》,片中有五种主要情绪:乐乐、忧忧、怕怕、厌厌和怒怒,是不同颜色的单色球。在小女孩莱莉成长的过程中,故事发展到她成长的那一刻,是因为她突然得到了一个双色的球,一半是黄色,一半是蓝色,说明她高兴的同时也伴随着一种忧郁,我们的情绪实际上就是这样的。
当你用了一个双色球之后,你人生的颜色可能会越来越多,这是不可逆的,你的情绪只会越来越复杂,永远回不到单色球的状态了,童年的成长就是这样的。
在《外婆的蓝色铁皮柜轮椅》里,我不知道外婆究竟有没有发现,就是这些钱被我拿走了一部分,因为当时外婆的记忆力也不好了,然后就老想她可能是都记不清里边有多少钱了,但我内心还是非常充满恐惧,就不知道自己将要怎么面对这件事情,会受到什么处罚,如果外婆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父母,该怎么办?但直到我外婆去世,然后这件事情都没有被说出来,就永远成了我和外婆之间的秘密。
这个作品我并不是想要讲一个偷东西的故事,它的核心就在于,因为我对亲人的爱,然后才会产生愧疚感,也是因为爱,才能化解这个愧疚感。
孩子的成长,往往也就在看不见的瞬间。小男孩在偷完钱之后,他被内心的那种很复杂的羞愧感所折磨,但是外婆那份沉默的爱,其实是让一个正在成长当中的孩子承担了自己的错,然后不至于无限地跌入到这种非常自责的深渊。
刘毛宁的手稿,被做成了一张小小的信纸,放在书里
我也是希望通过描述这个孩子的内心的感受,告诉大家一个真相,或者告诉小时候的我的一个真相,其实当你真正开始诚实地面对自己,你才能够更好的理解你所生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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