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的书写得好,影视改编怎么老是稍欠火候?
曾于里
马伯庸是当下影视改编的宠儿,仅这两三年来,他已经有多部作品接连改编成影视剧,频率之密集无出其右,并且几乎都是S+制作。稍稍遗憾的是,马伯庸的作品都还不错,影视剧也是花了大功夫制作,但迄今马伯庸作品改编的影视剧尚未有真正意义上的全民大爆款。也由此出现了这一局面:一方面马伯庸这个IP遭到哄抢——他还有几部作品的影视改编正在路上;另一方面数据党不时发出反讽之声:究竟是哪个“冤大头”在花大价钱马伯庸的IP?
这一回的《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下文简称《丝绢案》),破天荒地请来马伯庸担任编剧(剧集的另一编剧是参与执笔电影《大明劫》的周荣扬),但它又一次重复了此前马伯庸IP影视剧的际遇:拍得不错,口碑与热度还是稍欠火候。
《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海报
《丝绢案》是我们审视马伯庸作品影视化矛盾现状一个很好的样本,它能够诠释马伯庸为什么受欢迎,也很好说明影视改编后与爆款总有距离的症结。
马伯庸热,渊源有自
《丝绢案》改编自马伯庸非虚构历史散文《显微镜下的大明》中的第一个故事《学霸必须死——徽州丝绢案始末》(下文简称《学霸必须死》)。《显微镜下的大明》是马伯庸诸多作品中相对特别的一部。它不是小说,不是虚构的创作,作品中的一切均有严谨的史料为依托;它也不是史书,毕竟有大量马伯庸的主观推演和价值判断。它是带有小说气质的历史散文,以通俗易懂、引人入胜的形式讲述历史上真实发生的故事。
《学霸必须死》说的是,明朝万历年间,一个数学爱好者帅嘉谟——剧中叫帅家默(张若昀 饰),意外地发现当地的一笔税收存在不公正:本来应该由徽州府(剧中改为“金安府”)下辖的几个县平摊的一笔税收,却被冠以“人丁丝绢税”的名义,单独落到了歙县(剧中改为仁华县)头上来了。
既然数字是错的,就应该更正,“算呆子”主人公开始了上访纠错之路,不料引发了当地的一场政治海啸,乱民、县官、州府、户部、首辅乃至皇帝都卷入其中。
帅家默(张若昀 饰)
豆瓣评分8.7分、曾进入豆瓣读书榜TOP250的《显微镜下的大明》,很大程度上体现了马伯庸历史创作的特色。
虽然都是基于历史的“故事新编”,但《显微镜下的大明》的视角向“下”,它聚焦的并非历史作品中的常见主人公:帝王将相、三公九卿,而是史书中可能被一笔带过的某个小人物、某个条例或政策,由此掀开历史中为大众所陌生的一页。比如《学霸必须死》由一个不公正的税收案,切入明朝基层政治生态的观察,揭示明朝的基层政治机器是怎么运转的,猛于虎的苛政是怎么形成的,改革是如何被层层消耗的……这具备一定的思想深度,让历史真正具备观照当下的力量。
不同于不少历史创作在史实方面的捉襟见肘、漏洞百出,有考据癖的马伯庸在史料收集上有扎实的功底,可以带领读者了解一个朝代的风物、民俗、礼仪、人文等外在层面的特色,也能够引领受众进入一个朝代的政治生态与社会生态内部。
这是马伯庸的核心竞争力:绝大多数历史写手,并不具备深度阅读文献、阐释文献的能力;而那些具备阅读文献、阐释文献能力的专家学者,也多不具备将文献故事化的能力,况且很多学者一心搞研究,没兴趣也没时间。马伯庸集二者之所长,他的作品真正具备“读史使人明智”的魅力。
以此来审视《丝绢案》,它仍然延续着马伯庸作品的优点。
《丝绢案》的由头与原作一致。剧集牵涉进来的明朝诸多基层官员,虽然篇幅不多,但每个人都个性鲜明。除了仁化县,其他几个县市均反对丝绢案继续查下去,毕竟一查下去,人丁丝绢税就会摊派到自己管辖县的老百姓头上。
只是不同官员的考量又有所不同。比如万成县主簿任意(钱漪 饰)乍一看是“老奸巨猾”,可实际上他是不想让本身已经不堪重负的万成县百姓,再背上一笔沉重的赋税。他的“两难”让观众管中窥豹了解了明朝各种苛捐杂税的繁重,平民百姓的生活相当艰难。
苛捐杂税太多,老百姓已不堪重负
揽溪的毛知县(翟小兴 饰)和同阳邓知县(张帆 饰),一个同流合污、助纣为虐,一个与帅家默一样热衷数学,对帅家默也深深感佩,他们不约而同站在帅家默的对立面,出于相似的困境:知县只是流官,乡绅乡宦才是真正的统治者。
马伯庸分析道,“他们(指乡绅)下对基层平民控制力度相当大,上有官场的人情网络,又坐拥数量巨大的田亩与各项产业。如果不获得他们的支持,知县什么也做不了。中国有‘皇权不下县’的说法,政府机构必须靠这些‘乡贤’的配合,才能真正对底层实行有效统治。”毛知县、邓知县要求稳、不出事,就不能得罪当地乡绅的势力。
知县只是流官,治政还是得依赖乡绅集团的力量
剧中原创的范渊(吴刚 饰)一角,他是明朝乡绅势力的代表——曾在朝廷中枢担任御史之职,退休后回到金安老家。范渊之所以执意阻挠帅家默的调查,因为此时明朝首辅张居正在福建搞土地“清丈”——重新丈量土地,乡绅集团担心朝廷会借机对金安府搞起土地“清丈”,破坏他们的利益。这很好理解:税收主要来自土地,可乡绅集团大量兼并土地并设法隐瞒土地,导致大量隐田未曾缴纳赋税,“清丈”或让那些隐田无所遁形。
以范渊为代表的乡绅集团阻挠改革
至此,经由丝绢案就将明朝几大利益主体裹挟进来了。最底层的老百姓负担最多、数量也最多,然而他们的声音最为无足轻重,明明是“民不聊生”,经过层层屏蔽传到上层就变成了“国泰民安”;改革派有过雄心壮志,奈何既得利益阶层盘根错节、阻力太大,播下龙种也只能收获跳蚤……
实际上在乡绅的挑唆下,清丈都快激起民变了,上级官员被严重蒙蔽
显微镜下的丝绢案,以扎实的史料浓缩了明朝的积弊,让观众窥见明朝的政治生态。这样的历史叙事,确实比市面上绝大多数的历史剧有新意、有想法、有深度。这是马伯庸历史叙事的普遍特点,也是他的作品受到影视圈欢迎的根本原因。
只不过有必要说明,相较于《学霸必须死》,《丝绢案》在反思的深度和力度上已经严重打了折扣。
原作中,帅嘉谟和另一主角程任卿——剧版改为程仁清(王阳 饰)为民请命却下场凄凉,剧版给他们安排大团圆结局;原作中,各级官员明明知道人丁丝绢税有问题,却碍于政策的惯性、改革的阻力,最后还是采取和稀泥的处理方法,而非像剧版那么理想地让“算学的问题回到算学本身”,原作想说的恰恰是:在一个僵硬腐朽的体制下,算学无法回到算学本身,所以明朝后来亡国。
太天真了。第14集把前13集的锋芒都给收回来了
我们可以理解剧方所做的妥协。但这也是马伯庸作品的能耐之一:哪怕表达已经大幅收敛,也要比市面上的大多数历史剧强。
稍欠火候,症结何在
纵然有着庞大的IP影响力,顺势接棒大热的《狂飙》,也有着豪华的班底、豪华的制作——肉眼可见的精致和“贵”,但热度值未突破9000的《丝绢案》只能说是“平播”,全剧播出过程热度值仍然是被《狂飙》牢牢压住。症结何在?
其一,精致的繁琐。
马伯庸剧,精致是真的精致,繁琐也是真的繁琐。这与马伯庸爱掉书袋有关。在文本中,这令人感佩写作者的博闻强识,但影视化后,它可能变成繁复的风俗礼仪展示——影视剧以此来体现它们服化道的用心,比如《长安十二时辰》《风起洛阳》;它可能变成炫人眼目却又离奇夸张的机构或机关,比如《长安十二时辰》中的靖安司和大案牍术,《风起洛阳》里的内卫府和联昉,《风起陇西》里的司闻曹、间军司;到了《丝绢案》,它就变成明朝的典章规定、赋税政策以及数学算式……
坦白讲,这类专业知识与大众是有壁垒的。相较于那些已经被演绎过无数次、观众下意识就可以接受的帝王将相故事,马伯庸剧集中大量原创性的“机构”、神乎其神的“机关”、不厌其烦的“文献”,多少抬高了接受门槛。
剧中出现一些相关“文献”
但更关键是第二点,叙事与写人的失衡。
马伯庸的古装剧总给人这样一种感觉:故事复盘下来挺精彩,但主人公却普遍显得平淡,缺乏人物弧光,高光时刻要么匮乏要么来得太迟。用饭圈的话术说,马伯庸的IP看上去是“大饼”,却不怎么捧人。
原因或在于,马伯庸剧集叙事能力强,刻画主人公的能力较弱,叙事与写人存在失衡。
马伯庸剧集常常是一个谜面两个谜底,明线底下埋伏着暗线,明线叙事,暗线刻画人性的抉择。就比如《长安十二时辰》,明线是长安城的“反恐”,暗线经由“反派”的动机,让主人公面临抉择:为了结果正义是否可以承受一切代价。《风起陇西》的明线是“找间谍”,暗线却是反谍战叙事,依然是主人公的抉择:是否可以为了大义,随意牺牲小人物的性命。《丝绢案》亦然,明线是帅家默打官司、以反映明朝的政治积弊,暗线则是一个“算呆子”、一个孤勇者在一个腐朽体制下的境遇。
在明线上,主人公基本就是穿针引线的功能,他一直在“行动”;暗线才是主人公人物弧光之所在——他要时刻面临对与错、对与对的抉择。
然而在呈现上,剧集基本只在明线上打转,有时甚至是过于冗长的叙事——比如一直在反恐、找间谍、打官司,大概率是马伯庸“精致的繁琐”相当有的拍,导致无论是编剧还是导演都耽溺于其中,虽然中段以后观众可能已意兴阑珊。直到临近结尾,剧集才匆匆接续暗线,暗线也来不及充分展开,立意上虽有所升华,却不见得挽救得了叙事中后段的疲软以及人物弧光的黯淡。
具体来看《丝绢案》,它的明线/叙事没有任何问题,经由帅家默打官司遭遇的阻力,牵涉出相关利益方,披露明朝政治机器的运作逻辑。编剧很有耐心地叙述帅家默打官司遇到的各种阻力。
问题在于,《丝绢案》的暗线/写人,几乎是停滞不前。说的就是男一号帅家默。我们甚至会遗憾地发现:直到大结局的最后半小时,帅家默自始至终几乎就是扁平的,因为他没变过,他一直就是“算呆子”。
哪怕帅家默有情感障碍,这样的“呆”会否太刻意?
观众围绕着张若昀的演技存在一些争论。粉丝解释帅家默有情感障碍、也有记忆缺失,所以他对一切情感没有回应,张若昀演的是“对”的。剧集的高光时刻大多给了程仁清和丰宝玉(贾启鸣 饰),张若昀不争不抢、一切服务于角色,是演员格局的一种体现。
程仁清这个角色很出彩
但也有很多观众对帅家默的人设接受无能——这里没有否定张若昀的意思,是说角色。譬如第12集,那么多人为了在法场上救下帅家默,艰难地进行正义的接力,人物群像刻画得很精彩,拍得很燃很动人。可镜头一给到帅家默,哪怕好朋友丰宝玉为了救他也一并被押上断头台,帅家默仍然没什么反应。
帅家默始终很“淡定”
是的,我们可以解释帅家默是情感障碍,所以他就应该这样。可从戏剧效果来看,笔者倾向于这是编剧的重大“失误”,编剧剥夺了帅家默的成长空间。编剧一开始就让帅家默成为一个失去情感能力的“呆子”,14集“呆”了13.5集,帅家默最后的情感释放颇为动人,可来得实在太迟,不少观众早已与他存在一定的心理距离。
跟马伯庸此前的剧一样,主人公的高光时刻总是来得太迟
非得让帅家默“一呆到底”吗?难道刻画这样一个有难度的角色,只为让演员发挥演技?不应该首先服务于剧情吗?而若说服务于剧情,又不是说这样写帅家默,剧作就更有深度——前文已有论述,剧作已经比小说“浅”太多了!所以,除了编剧的写人出现问题,根本就不存在非如此刻画帅家默不可的理由。
观众会对怎样的“孤勇者”产生共情呢?剧中的程仁清就是现成的例子。编剧让他不断经受考验与抉择,让他不断“失去”,让他在痛苦中再次确认初衷,也以他的命运机遇反衬机制的麻木残酷。程仁清的人物弧光丰富而有层次,但他不是真正的男一号。
叙事出彩、写人存在短板,这或是马伯庸的作品改编总是差一口的根源。知识渊博的马伯庸太会叙事了,一众编剧面对他的作品,也被他繁复的知识迷住了,掉入他的掌故中去。历史读物大可以只把故事讲得通透深刻、把人物当背景板,可到了影视剧中,还是得让主人公一开始就能在情感上带着观众,这是成为爆款的前提。
本期资深编辑 邢潭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